- 湯國梨傳(桐鄉歷史文化叢書·第五輯)
- 聞海鷹
- 3066字
- 2024-04-22 15:53:59
序曲 豈獨蒼松勁節難,梅花亦自耐清寒
生為女子,若能經歷史的大浪淘沙而得以史冊留名,縱觀上下五千年,無非以下幾種——或因才情智慧,比如詠絮才女謝道韞、賭書潑茶李清照、胡笳悲歌蔡文姬;或因美貌姿容,比如桃花溪邊薛校書、比如“四美”:西施、昭君、肥環、瘦燕。至于像男子一樣是因為功業成就永垂史冊的,則極其稀少,幾乎是奇跡,自古也就“日月當空”的則天女皇,人稱老佛爺的慈禧太后等屈指幾位。
自古女子屬性的第一順位是“母性”,人類從群居到有了婚姻,有了第二順位“妻性”,“良母”合成“賢妻良母”。《列女傳》記周朝“太姜,廣于德教”,是說周太王的賢妻教育兒子成才,兒子周王季也成了賢德領導;周王季的正妃太任“端一誠莊,惟德之行”,造就一代賢君周文王。這便是“賢妻良母”的濫觴。輔佐夫君,教育兒郎,家國之內是女人的優秀賢良,成就了男人的優秀賢良。
中國女人從“妻”與“母”的身份中抽離出來,擁有完整個體自由精神、獨立思想、自主情感,擁有第三順位的“女性”質地,這一段路程無比艱難、滿是荊棘,到了辛亥革命前后才踉踉蹌蹌稍有抵達,奔向文明。
陳東原先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說:“清代二百余年的婦女生活,取前此二千余年的婦女生活,倒卷而繅演之,如登刀山,愈登而刀愈尖;如掃落葉,愈掃而堆愈厚,中國婦女非人生活,到了清代,算是‘登峰造極’了!”女性權利在清代有個倒退,不只男尊女卑,而陷落到幾乎“物化”。物化的意思,就是女人不是“人”而是個“東西”,比如可以占有、可以轉讓、可以典當、可以買賣……
物極必反,事物落到深淵便有變革,女性的社會形象與權利地位亦同理。晚清時女性“物化”現象,也許正是女性意識覺醒“黎明前的黑暗”。更何況人類來到19世紀,隨著世界的多元發展,國門打開,西風東漸,中國大地上女性爭平權運動,如星火燎原般躥升起來。自晚清始,好些為女性爭權利的熠熠生輝的高貴形象,如秋瑾、呂碧城、張默君、徐自華……就開始在歷史的至暗時刻散發出各不相同的光彩。她們中有絢爛強烈而勇猛的,也有柔和中庸堅定而持久的,有如堂吉訶德一樣孤勇戰斗的,也有擁有開明婚姻而得遇良師益友,并肩與家人一起前行的。桐鄉烏鎮女子、大儒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湯國梨,1883年出生,字志瑩,號影觀。她出身普通、才情聰慧。童年的湯國梨隨到處工作的父母游歷,在七歲到九歲上過兩年私塾。聰明而要強的她,憑著這兩年私塾的底子,自學不怠,作詩填詞,卓爾不群。稍長,她堅決地掙脫傳統,從江南小鎮烏鎮走向了大上海,成了新興女子學校務本女校的新式女學生。
上海是近代最受西風東漸洗禮的城市,1905年,23歲的湯國梨,深受資產階級革命新思想的影響,行事方式完全是一派新式女性的風采。作為務本女校的學生,她并不固守“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傳統,而是兩耳遍聞窗外事。她左手書本右手時事,積極加入學生們的愛國運動。1907年夏天,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在師長的介紹下,受聘于湖州私立吳興女校,先為教員,次任舍監,最后能力超群的她,擔任了吳興女校校長。
1911年秋,已是清政府帝制終結而辛亥革命槍響的變局之時,湯國梨應務本老同學之邀,離開湖州,回到上海,她搞義賣籌款,襄助革命,創辦神州女校和《神州日報》,真正投入了時代大洪流。由上學讀書而真正走出家門的小鎮姑娘湯國梨,就這樣一路求學問、辦女報、創女學、爭女權……她自強不息,博學多才,清志自堅,最終不僅在學問上成為詩詞家、書法家,還在革命的功業上,成為我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

湯國梨(后排右2)與務本女校同學的合影
1913年,新女性湯國梨與一代儒宗、國學大師章太炎結縭,成了大師章太炎的夫人。章太炎名滿天下,湯國梨的名氣也不小,她和太炎先生的婚禮,規格之高、嘉賓之多,恐怕同時代女子中極少有媲美者。
章、湯婚后不及一月,“二次革命”爆發,太炎先生“時危挺劍入長安”,北上京城面責袁世凱,結果書生遇梟雄,遭袁世凱囚禁三年不得自由。
三年間,面對吉兇未卜又南北相隔的情勢,湯國梨與章太炎先生只憑家書往來通信。時局危急,湯國梨方寸不亂,堅強冷靜應對,顯示出巾幗本色。她一面頻繁書信安慰、鼓勵太炎先生,一面在南方四處奔忙,多方營救。章夫人的堅強行動使袁世凱未敢對太炎先生下最后的毒手。三年間,面對撲朔不定的南北時勢,湯國梨多次給徐世昌、黎元洪等當政要人寫信,要他們對太炎先生的安危負責。三年間,面對初成不到一個月即失散了男主人的小家庭,湯國梨用弱小身軀當作了頂梁柱,迫于生計,她到學校當教員,到陳其美、謝天賜等人家中做家庭教師以維持生計。其間艱苦,她一力承擔,只能遙思北方的夫君,從相思中獲取精神力量,寫下了大量想念太炎先生的詩詞佳作。
袁世凱洪憲八十三天皇帝夢斷,太炎先生終出虎口,回歸上海家中。此后,湯國梨一面隨太炎先生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一面在家相夫教子。時勢變化,她又幫助太炎先生創辦講習會,使太炎先生淵深的學問傳諸四方。湯夫人竭盡自己的全部心力,做好革命的大學問家章太炎先生背后的女人,為其營造一個溫暖的港灣、安定的大后方。
“九一八事變”后,湯國梨與章太炎先生一樣,抱持堅定的愛國之心,一致抗日。她組建傷兵醫院,慰問請愿抗戰的青年學子,義演義賣捐款抗日,國民黨蔣介石迫害救國會“七君子”,她奔走營救,竭盡全力,亂世中卓然女杰風范。
1936年太炎先生去世后,湯國梨整理先生遺稿,教育子女,嘔心瀝血辦好太炎先生身后事。在做好章太炎夫人這個角色的同時,獨立要強而才情卓越的湯國梨,專注詩詞,寫作《影觀詩》《影觀詞》,成就了一個梅花品自高的女詩人湯影觀。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湯國梨歡欣鼓舞。1950年,她回到蘇州,滿懷熱情地參加了新政府工作,當選為蘇州市和江蘇省首屆人民代表,并擔任了一些公職。晚年,她極為關心臺灣回歸,祖國統一大業。她深切懷念在臺灣的親友故舊,經常撰寫懷念文章,呼吁臺灣有識之士盡快促成祖國統一。1979年,湯夫人離世前一年,《章太炎全集》出版,湯國梨幾十年的夙愿終于實現。
1980年7月,年事已高的湯國梨因中暑引起并發癥,在蘇州與世長辭,享年九十八歲。后人將她安葬在杭州太炎先生墓旁,從此與太炎先生長眠西子湖畔。
“春蠶不肯無情死,吐盡絲還化蝶來。歷盡紅塵終不悟,此身只合化成灰。”這是湯國梨一生奮斗不息、堅強無私的真實寫照。
湯國梨(1883—1980),她將近百歲的人生歷程中,經歷了無數的風云變幻、驚濤駭浪,作為20世紀中國先進婦女的典型,她走過了與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相濡以沫的婚姻,是太炎先生的賢妻;她教育章家兒孫、太炎弟子與再傳弟子,成為章門后人的良母;她與清末民初學界人物、政界人物的交往,成為近代女性典范的“湯國梨先生”,她也是“最才的女,最賢的妻”(錢鐘書夸楊絳語)。湯國梨的一生,“女權運動”是一個早期標簽。她最著名的身份是大學者章太炎先生的夫人,是近代著名的女詩人,是太炎先生形形色色的弟子們心中最敬重的師母……這是湯國梨這一生最大的標簽,甚至掩蓋了她自身的才情學問。
湯國梨先生很早就具有女性自立、呼吁男女平等的女性主義思想,并積極參加女權運動。她的高潔品質、博愛眾生與愛國精神都值得后人崇敬與紀念。越是深入去研讀湯夫人,便越覺得她風骨錚錚,如寒梅傲雪,如梨花清香。她的一生,正如對愛孫章念馳說的座右銘:“耐苦耐煩和寵辱不驚,足矣!”
本書希冀在史料鉤沉中,盡最大努力還原一個豐富的、立體的、多維度而真實的湯國梨,并以湯國梨為典型,描摹中國女性在清末民國以至新中國這個歷史階段中的人的價值探尋與前進腳步。
誠惶誠恐,筆者將以十二萬分的努力與虔敬,寫作這迄今為止第一部以湯國梨為主角的個人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