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國梨?zhèn)鳎ㄍ┼l(xiāng)歷史文化叢書·第五輯)
- 聞海鷹
- 2348字
- 2024-04-22 15:53:58
梅花的召喚(代序)
《梅花的召喚》能作為代序,不勝榮幸,聞女士寫出了一個真實的湯國梨,我第一次讀到了文化底蘊深厚、鄉(xiāng)土氣息濃烈的我的祖母,這給我們還原了一個近代中國的新女性,是一本開卷有益的好書!
人說“折枝梅花去過年”。
自古人們就喜歡把梅花與過年聯(lián)系在一起。
梅花盛開于春節(jié)前后,過大年與梅花吐香是連在一起的,總讓人感到興奮。
梅花的芬芳與幽香是特殊的,是這么襲人心肺,沁得刻骨銘心,濃烈得讓你無法忘懷,這是其他花卉無法與之相比的,讓歷代詩人詞客窮盡文思也難以表達。它滲入人的記憶與腦海里,以至數(shù)里外,憑著這股香味就可以引領你歸家。
栽梅是歷代士大夫的追求,在我們家——蘇州的宅園里也栽了四五棵蠟梅,有單瓣復瓣的、素沁紅蕊的,一到冬天,滿樹開放,馥郁的香味可以飄到街口。我們兄弟姐妹寒暑假都會回家,從飲馬橋下車,走到穿心街小巷口,還沒有看到老宅,遠遠就聞到了熟悉的梅花香味。這香味好比在召喚我們快快回家。
梅樹是我祖母的心愛之物,修枝施肥,都是她親手打理。當花兒盛開時,她會去剪幾枝最壯碩的梅枝插到祖父的書房與客廳之中,滿屋梅香熏得大家醉乎乎的。除了她剪幾枝外,不允許任何人來剪她的梅花,哪怕最受她疼愛的我也不例外。
祖母還栽了一棵綠梅、一棵紅梅,它們雖然顯得特別嬌貴,但香味卻遠遠沒有蠟梅濃烈。祖母謝世后,紅梅綠梅也先后枯萎了,這倒不是殉情而逝,實為難以伺候。只有蠟梅活到如今,一到隆冬,依然開得一天一地,香味四溢。有一年,花店老板來跟我父親商量,讓他們剪了去賣,說這不影響明年再長,他們開價五千元,這在20世紀80年代初,絕不算筆小錢,我們工資也不過三五十元,盡管我父親很會花錢也很需要錢,但他還是沒有答應,他說梅花在,母親就在,花賣了,母親魂就無法回歸了。
前些天,電視中說公園里初梅綻放了,于是我匆匆忙忙趕到花市。這是一家由兄妹倆經(jīng)營的店鋪,他們承包了一個專門種梅的花圃,專售梅花,我多年來此購買,已與他們熟稔了。店小妹笑我來早了,心太急了,說要再等上七八天。一周后,我又去了,終于買了束花苞沒有盛開的蠟梅。回家后放在休息室的花瓶里,幾次三番去催梅探梅,希望它早點盛開。有一個晚上,我終于聞到了一點點淡淡的幽香,它似乎在跟我打招呼,似乎在召喚我回到當年盛開時的故鄉(xiāng),像吹響的集合令,呼喚我們從四面八方來集合,回到當年的歲月。
梅花有種奇特功效,會勾起大腦的記憶,帶你回到當年聞到它的時空,把人帶到以往的歲月,找到昔日的時光,尋到以往人們的面貌……回憶起屋中的黃銅大暖爐,像《紅樓夢》中賈母房中大大的暖爐,放著一層層鏤空的外罩,疊成一個小塔,我們圍爐而坐,笑談著四面八方的見聞,聽著長輩們講的老話,大家莫名地嬉笑、高興地叫鬧……祖母笑盈盈地望著我們,父親不停地走來走去,給我們送來各式各樣的食品……有時我們會玩牌,或去玄妙觀吃小吃,或結伴去看電影,無憂無慮牽著手走在街上……盡管后來我們又會去到四面八方,一晃幾十年,我們已垂老,有的腿腳不再利索,有的則去了天堂;但梅花的芬芳就像集合令,把我們重新召喚到一道,喚醒記憶,把我們的靈魂集在一道,在梅花的香云中相會擁抱!
盡管多少年來,各種運動,各種沖擊,要我們與家庭“劃清界線”,要我們忘記這種“小資的情調(diào)”,但年復一年的梅花卻召喚我們回到大自然的懷抱!
祖母是位詩人,夏承燾先生、龍榆生先生,都贊美過她的詩詞。她的詩詞都是詠物,不幸的時代、離亂的家庭,讓她由衷而發(fā)。她的詠物詩詞中更多是詠梅,與梅唱和,她由詠梅到愛梅寫梅,再到畫梅。這大概是無人知曉的。
祖母愛梅、寫梅、畫梅都是無師自通的,過去文人大體都如此,這也是一脈相承的。祖母筆名影觀,著有《影觀詩詞集》。她又好書法,風格近瘦金體,她九十六歲時書法作品還代表國家去日本展出,可見水平不一般。書法與繪畫又有“書畫同源”之說,好的書法家,深諳用筆。畫梅與書法是相通的,都是如何用筆。故祖母常常在紙上畫上一根枝條,添兩朵梅花,這樣的涂鴉是經(jīng)常的,但似乎沒有見過她完整的作品。在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湯國梨詩詞集》扉頁上印了她畫的一枝梅花,不知我弟弟從何找到,用在了書中,我不十分清楚。
但是我最近整理先祖父與先祖母遺物,準備捐給章太炎故居或紀念館時,忽然在祖母給我的一捆舊扇面里,發(fā)現(xiàn)她書寫的十多幅扇面。雖然有些已破舊,有些卻十分金貴,還有吳湖帆、汪旭初等一批名家的扇畫多幅,這讓我喜出望外。祖母仙逝四十年來,我忙于工作與生計,竟忘卻了整理這些東西,其中有一幅扇面讓我最為吃驚,這是祖母手繪的一幅梅花圖,后面還有她題寫的一首詩。這是她生前留下來的唯一一幅繪畫作品,而且繪得這么有章法,布局得當,枝條合理,梅花有神,濃淡適宜,筆法老到,完全不像外行所繪,可見她在這方面的修養(yǎng),只是不肯輕易示人,保持了她一貫謙虛的個性。
祖母題寫的詩是她1943年之作,題《閱項氏梅花手卷感賦》(二首)的第二首,這梅花圖是會稽陳士隱寫的,舊藏五洲大藥房項松茂先生家,卷長一丈八尺,祖母閱而有感而成詩二首。詩曰:
漠漠彤云雪意含,千枝萬朵玉梅酣。
自從寫入丹青里,未許游蜂任意探。
冰想精神玉想容,水嫌清淡墨嫌濃。
憑他揮灑神來筆,莫更羅浮訪舊蹤。
詩也精彩字也精彩。這一切真是在冥冥之中她對我的寵賜,她知道我會欣賞她的作品,會愛護她的作品,會幫她發(fā)揚與傳承。她相信在梅花飄香時,我們會相互掛念,會傾訴衷腸。
這一切都是承梅花的召喚!
寫于2022年1月19日
本序作者簡介
章念馳,1942年生,浙江余杭人,上海社科院亞太研究所研究員,上海東亞研究所所長,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咨詢專家,國務院外宣辦對臺咨詢專家。曾任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政協(xié)常委。專著有《滬上春秋》《我的祖父章太炎》《兩岸關系與中國前途》《兩岸關系與中國崛起》等,編著有《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章太炎醫(yī)論集》《章太炎演講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