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廷博傳(桐鄉歷史文化叢書·第五輯)
- 夏春錦 沈思佳
- 4631字
- 2024-04-19 18:33:15
引言
一
2013年元旦,再過幾天即是小寒,民諺有“小寒時處二三九,天寒地凍冷到抖”之說。在氣溫家族的譜系中,江南冬季的陰冷并不比北方的嚴寒來得溫柔,雪固然是罕見的,幾年也難得遇到一次,但雨卻總是不期而至,一次次打亂了人們出行的計劃。這是來自北京常年輾轉各地遍尋人文遺跡的著名藏書家韋力所能預料到的,幸運的是,他趕上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韋力當天上午在本地兩位書友的陪同下先后尋訪了位于桐鄉境內的張履祥、呂留良和豐子愷的遺跡。簡單的午飯后打算用更多的時間前往烏鎮尋找位于楊樹浜的鮑廷博“知不足齋”。相對于張履祥、呂留良和豐子愷,韋力對這位在中國藏書史上聲名顯赫的藏書家、??睂W家、刻書家有著更深一層的親近感。他曾為鮑廷博作過專文,評價甚高,現移錄于此:
鮑廷博為清中期著名藏書家、校勘學家及刻書家,并與當時的著名藏書家、學者都有廣泛交往,如阮元、袁廷梼、顧廣圻、黃丕烈、盧文弨、錢大昕、吳騫、王鳴盛等。
他平生以書為性命,朱文藻在“知不足齋叢書”序中寫道:“三十年來,近自嘉禾、吳興,遠而大江南北,客有以異書來售武林者,必先過君(指鮑廷博)之門,或遠不可致,則郵書求之。浙東西藏書家若趙氏小山堂、盧氏抱經堂、汪氏振綺堂、吳氏瓶花齋、孫氏壽松堂、郁氏東嘯軒、吳氏拜經樓、鄭氏二老閣、金氏桐華館,參合有無,互為借抄,至先哲后人家藏手澤,亦多假錄。一編在手,廢寢忘食,丹鉛無已時。一字之疑,一行之缺,必博征以證之,廣詢以求之,有得則狂喜,如獲珍貝,不得雖積思累歲月不休。”乾嘉學派著名學者王鳴盛也說他“為人淹雅多通,而精于鑒別,所藏書皆珍抄舊刻,手自校對,實事求是,正定可傳”。著名??奔翌檹V圻云:“鮑以文收儲特富,鑒裁甚精,壯歲多獲兩浙故藏書家舊物,偶聞他處有奇文秘冊,或不能得,則勤勤假抄厥副,數十年無懈倦。”
鮑廷博不僅藏書豐富,亦能研之讀之,在校勘方面受到當世學者稱許,顧廣圻在“知不足齋叢書”序中寫道:“其稱說一書,輒舉見刻本若抄本、校本凡幾,及某刻本如何,某抄本如何,某校本如何,不爽一二也……每定一書,或再勘三勘,或屢勘數四勘,祁寒毒暑,舟行旅舍,未嘗造次鉛槧去手也?!?/p>
乾隆間開《四庫全書》館,鮑氏為獻書最多者之一。翁廣平云:“乾隆間獻書,先生聚家藏善本六百余種,命長子士恭隸仁和縣籍,進呈乙覽。先生之書大半宋元舊板、舊寫本,又手自校讎,一無訛謬,故為天下獻書之冠?!苯涍^選擇,《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其書三百七十八種、三千五百八十一卷,入存目一百二十五種,多為子、集兩部書。
其藏書處有:知不足齋,自其父“筑室儲書,取《戴記》‘學然后知不足’之義以顏其齋”。賜書堂,因獻書受高宗頒賜《古今圖書集成》,“辟堂三楹,分貯四大廚,顏其堂之額曰‘賜書’”。又有貞復堂、困學齋、燈味軒、寶繪堂、花韻軒等。
鮑氏亦是著名的刻書家,金天翮評曰:“廷博文學不足傳于后,而有力好事,能精雕秘籍以餉當世,書為當世重,其名不朽,自是而士禮居、守山閣、粵雅堂等繼踵而起,遺風且至于今未沫,以視稽古之榮,亦何多讓哉!”(《皖志列傳稿》卷三鮑廷博)
鮑氏所刻主要有“知不足齋叢書”三十集,三十函,二百四十冊,刻入書籍二百零七種,七百八十一卷。其《凡例》云:“是編諸書,有向來藏弆家僅有傳抄而無刻本者,有時賢先輩撰著脫稿而未流傳行世者,有刻本行世久遠舊板散亡者,有諸家叢書編刻而訛誤脫略未經人勘正者,始為擇取,校正入集。”又稱:“是編每刻一書,必廣借諸藏書家善本,參互校讎。遇有互異之處,擇其善者從之;義皆可通者,兩存之;顯然可疑而未有依據者,仍之,而附注按語于下;未嘗以己見妄改一字。蓋恐古人使事措辭,后人不習見,誤以致疑,反失作者本來也。詳慎于寫樣之時,精審于刻竣之后,更番鉛槧,不厭再三,以期無負古人?!币虼?,鮑氏所刻之書均為善本,受到學者稱道,如法式善《陶廬雜錄》卷四云:鮑氏刻書“最精,校讎亦縝密”,“惜后來大部書未盡付鋟,人間遂不可得見矣”;吳翌鳳亦稱贊曰:鮑氏“得本之精,讎校之審,視毛氏有過之無不及者”。除“知不足齋叢書”外,鮑氏所刻尚有“鮑刻六種”兩函十四冊;乾隆三十一年(1766)刻《聊齋志異》,世稱杭州青柯亭本,為最早之刻本。
以上文字雖僅是援引史料,但已使人感受到韋力對這位二百年前藏書界前輩文化成就的仰慕和推崇之情,所謂惺惺相惜也。換言之,韋力對鮑廷博烏鎮遺跡的尋訪,有著更多的期待。
只可惜,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二百年后等待韋力一行的只有一句“恨西風吹凈了無痕”的感嘆—已難以覓得知不足齋的任何蹤跡。對此,韋力不免感慨道:
鮑廷博的知不足齋在藏書界名氣已經大響了二百多年,而今,到了我要去拜訪它的時候,卻難以尋找到相關的遺跡。這種結果我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跟帶我前來的范笑我兄大發一頓感慨?,F在各地的經濟都在打文化牌,而知不足齋曾受到乾隆和嘉慶兩朝皇帝的關注,若把這座書樓恢復起來,憑這兩位皇帝的關照,就已經是宣傳噱頭。我跟笑我兄說,想辦法鼓勵當地的大力者來搞這方面的投資,肯定能吸引太多的游客到此一游。這天尋訪乘坐的是范笑我朋友顧兄的車。顧兄在嘉興旅游局工作,對當地情況較為了解,他說,確實有一個人在當地搞過農莊開發,是想建成休閑旅游場所,他跟這位老板還屬于半熟人,可惜當時沒有想到“知不足齋”這個品牌。
二
一時的沒有想到,并不代表徹底被遺忘。其實,桐鄉的文化人向來沒有忘記鮑廷博這位卓有成就的文化先賢,一直把他視為歷代流寓桐鄉寓賢之中的佼佼者。
所謂“流寓”,是指自愿或被迫離開籍貫地,僑居至他鄉者。而“寓賢”—據《說文解字》的解釋:寓者,寄也;賢者,多才也—就是那些僑居者中有才華有建樹的賢能者。
在鮑廷博去世七十余年后的光緒十三年(1887),由咸豐進士嚴辰總纂的《(光緒)桐鄉縣志》刊行面世,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將鮑廷博的事跡在地方上最重要的歷史文獻中作了如實記錄。
跟鮑廷博相關的資料首先出現在“卷首二”的“天章”中,這里收錄了與桐鄉有關的清代帝王的詩文,其中就有清高宗乾隆和清仁宗嘉慶兩位皇帝所作的涉及鮑廷博及其知不足齋的兩首“御制詩”。
一首為乾隆所作,題為《題唐闕史》:
知不足齋奚不足i,渴于書籍是賢乎?
長編大部都庋閣,小說卮言亦入廚。
《闕史》兩篇傳摭拾ii,晚唐遺跡見規模。
彥休自號參寥子,參得寥天一也無?
原注:i.鮑士恭家藏書處名“知不足齋”。ii.是書分上下兩卷。
另一首為嘉慶所作,題為《內廷知不足齋詩》:
齋名沿鮑氏,闕史御題詩。
集書若不足,千文以序推。i
予別有所會,縈心維邦基。
寰區至廣大,焉能物無遺?
不足志最眾,撫字須真知。
既知亟拯救,飽暖漸可期。
民足君始足,民艱君道虧。
一夫不得所,吾之責奚辭?
譬諸舟寄水,浮沉系安危。
凜訓愛庶姓,念茲復在茲。
原注:i.齋額沿杭城鮑氏藏書室名。乾隆辛卯、壬辰,詔采天下遺書。鮑士恭所獻,最為精夥。內《唐闕史》一書,曾經奎藻題詠。嗣后其家刊刻“知不足齋叢書”,以《唐闕史》冠冊。用周興嗣千文以次排編,每集八冊,今已十八九集,可為好事之家矣。
從內容和注釋可知,知不足齋之名后來被內廷所借用,有人為此還向皇帝密告,企圖誣陷鮑氏的僭越之罪。好在嘉慶皇帝也是帝王中難得的愛書人,不僅不以之為忤,還坦承皇家才是襲用,并作詩勖勉。嘉慶為此還傳諭撫臣:“朕帝王家之知不足,鮑氏乃讀書人知不足也?!痹谛乱淮实鄣难壑?,鮑氏儼然成了天下讀書人的代表。
《(光緒)桐鄉縣志》中有關鮑廷博全面的事跡,則展示在卷十五“人物志下·寓賢”中。文不長,照錄如下:
鮑公廷博,字以文,號淥飲(又作綠飲),安徽歙縣人。父思詡,以服賈來浙,先家于杭,后遷于桐邑青鎮東鄉之楊樹灣。
公為歙縣諸生,力學好古,喜購秘籍,雖重價勿吝,蓄異書幾及千種。阮文達公與公契合最深,視浙學時,每于按試嘉、湖之便,棹小舟,造其居,觀所藏書。后撫兩浙,時邀公至節署談論校讎,于文達所刊各書為功甚多。
乾隆癸巳(1773),純廟詔開四庫館,搜訪海內遺書,公遣長子士恭,應詔進書六百余種。明年,奉旨嘉獎,與浙江范懋柱、汪啟淑、兩淮馬裕,并各頒賜《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又明年,給還原進書籍,而《唐闕史》《武經總要》二書皆蒙御題,有“知不足齋奚不足,渴于書籍是賢乎”之句。并于大內齋額,亦仿公藏書室名,題曰“知不足齋”,海內榮之。自后疊拜伊犁、金川戰圖之賜。庚子五次南巡,公迎鑾獻頌,獲賞大緞二匹。
公因取所藏古今善本,刊刻“知不足齋叢書”,而以御題《唐闕史》冠諸首。每刊一集,即以進獻。至嘉慶癸酉(1813),睿廟命疆吏垂詢“叢書”續刻,公復進二十六集,得旨嘉獎,賞給舉人,時年已八十有六矣。
明年疾革,遺命子孫續刻告成,以無負天語褒嘉之至意。故歿后,子士恭刊成二十七八兩集,孫正言刊成二十九、三十兩集,前后進獻。而賜書之在楊樹灣者,幸居鄉僻,未遭兵燹。光緒庚辰(1880),譚中丞鐘麟修復西湖文瀾閣,由公曾孫寅繳呈貯閣,以資寶守。
公生平精力盡于校讎,稿多散佚,僅遺詩三卷。其《夕陽》詩三十首,尤膾炙人口,因呼為“鮑夕陽”云。著作見《藝文》。
“寓賢”中著錄自宋代以來,曾經寓居原桐鄉縣一地的外籍名賢共四十三人。如果除去相關附錄的資料不算,當以對鮑廷博的描述內容最多,且文字遠勝于其他四十二人。這四十二人并非等閑之輩,比如擔任過南宋參知政事的著名詩人陳與義,開創元代新畫風和“趙體”書法的趙孟,元季文壇領袖楊維楨,明代“開國文臣之首”宋濂,等等。按說,無論是知名度還是影響的廣泛性,鮑廷博均無法與這些人相提并論。既然如此,為什么又要給予鮑廷博如此之多的筆墨呢?
首先,當然是因為鮑廷博受到了清代前后兩位帝王的青睞,這也是翰林出身的地方志編纂者嚴辰所津津樂道的地方。我國封建社會的體制是君主集權制,而將君權推向頂峰的正是清王朝?;实鄄粌H是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最高統治者,還是天下人必須無條件敬奉的“天子”;皇帝既主導著臣民的肉體存亡,還控制著他們的精神世界。兩代帝王,前呼后應式的表彰,已不僅僅是個人的榮耀,地方上也引以為豪。所以當后人在回顧這段歷史時,很自覺地將之視為帝王對當地恩寵的象征,不僅悉數照收,而且置于卷首,從而凸顯其重要性。
其次,鮑廷博家族寓居桐鄉的時間比較長,且與本地文人群體有密切交往,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對當時和后世形成較大的影響。據鮑廷博好友趙學敏的記載,鮑氏“于甲辰歲移家槜李”,“甲辰”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槜李”即桐鄉的別稱。鮑廷博本人于嘉慶十九年(1814)卒于烏鎮,前后至少三十年之久。其后代從此“世居烏鎮,遂占籍焉”,有跡可查的是到玄孫鮑宗海一輩。居桐期間,鮑廷博及其后人與本地的畫家方薰、收藏家金德輿、詩人顧修、程同文及嚴辰等文人過從甚密,留下了不少書林佳話。
說到底還是鮑廷博自身文化成就的不可替代性,造就了他在地方士子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在以上近六百字的傳記中,志書作者從藏書、獻書、刻書和著述四個方面如實呈現了鮑廷博不凡的成就。這樣的業績,即便放到整個中國藏書史上也是十分耀眼的。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鮑廷博的藏書成就主要完成于前半生的杭州時期。但自從移居桐鄉后,其家族與文化活動的重心隨之轉移,特別是校勘和刻書事業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作為一個曾經兩次在科場上名落孫山的落魄士子,鮑廷博最終因“好古績學,老而不倦”的精神和“廣刊秘籍”的功績,打動了最高統治者,被破例“賞給舉人”,從而實現了身份由平民士子向士大夫的華麗轉身。這在當時就是皇帝口中的“藝林之盛事”,地方官員眼里的“千載不易覯之榮”,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所謂的“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