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鄉最好是分湖:走讀長三角古鎮
- 張嫣
- 5272字
- 2024-04-19 18:14:51
路仲:水風涼處好讀書
其實,路仲距我童年所居的村莊大概二十多公里,只是在交通不甚便利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信息較為閉塞,直到七八年前對它充滿好奇。在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尋找中國古代詩人的書籍《尋人不遇》中,讀到他對南宋女詞人朱淑真在路仲足跡的探訪,興趣更濃。遂于三年前的初夏時節,有過一次簡短的路仲之行。那日,猶記得循著書中的描述,沿著鎮西路,尋到38號的朱淑真紀念館。小街對面干貨店年邁的老夫妻,也還在,日頭極好的空曠小鎮,到訪的陌生人總能引起老人家們的好奇,與我攀談一二。因為趕時間,竟未再探尋故居,一直引為憾事。
最近翻閱嘉興藏書樓資料的同時,再次被路仲吸引。這個占地面積約0.3平方公里的水鄉小鎮,竟然在明清兩代,出了數名彪炳史冊的藏書大家、學問家:吳太沖的悟園(后寓居仁和清波門孩兒巷);陸鈺陸嘉淑父子的蜜香樓;管庭芬的花近樓;被稱為綠窗布衣的錢馥以及錢保塘的清風室;胡爾滎的愛蓮西堂及其祖父的愛蓮書屋;當代篆刻書畫大家錢君匋亦是祖居路仲。
在這張路仲藏書家名單里,較早受人關注的是陸鈺父子,陸鈺為明萬歷戊午年間舉人,仕途之路坎坷,后隱居鄉野,吳三桂以山海關請降,崇禎自縊煤山后,這個老舉人竟然絕望到絕食而死。陸鈺的兒子陸宏定迎娶了離之不遠的洛塘周氏——明代大藏書家周明輔的女兒周菳,而陸嘉淑的女兒嫁給了袁花鎮的查慎行。查家為江南望族,數代皆富藏書,而查慎行的得樹樓名聲尤甚。查慎行與陸嘉淑交往親密,陸的詩文對其也產生一定的影響。陸嘉淑書畫、詩文均有才名,以遺民終其身。他的詩文清麗,以宋宗為其詩學傾向,尤愛稼軒,如和稼軒的《鷓鴣天》:
柳帶縈煙杏葉開,東風猶傍舊亭臺。翟公門外人應去,北海尊前客自來。雖不飲,有春醅,不妨隨客共銜杯。本無魚菜供盤饌,莫道兒童市未回。
我并不十分確定,這東風駘蕩、柳縈杏開的江南三月是否正和撲朔迷離的朱淑真旖旎在同一個亭臺。但我很確定,管庭芬一定在那條叫“渟溪”的岸邊,在閣樓的窗微微敞開著的晨曦或星光里,聽憑一溪流水潺潺。
起了個大早,五點的盛夏,天空很快就透亮。
六點已經在古鎮東的直大街,復古的牌樓和小橋,有顯而易見的雕琢氣象,周邊新興的仿民國建筑,嶄新如斯卻又毫無生氣,遠不如隔岸的舊屋,頹敗中,亦有著熱烈活過的深刻痕跡。
直大街的舊式居民樓一個緊挨一個地朝我們撲來,狹窄的街道上有兩三只狗在游弋,上了年紀的老人,從半開的店鋪或者祖屋中朝我們行注目禮。從一個斷垣的豁口,我們望了望逼仄的天空,以有限的知識,茫然判斷著這些建筑的年代。
好在童年的語言記憶深入骨髓,與老人們的方言對撞,毫無懸念。
熱心的老人為我們講解,如何以斑駁的外墻來判斷這古屋的年代。然后又很自豪地邀請我們跨入祖屋,給我們講解修繕的痕跡和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墻體。撫摸著蘆葦與黃泥黏合后以一百多年的時光來驗證的這份堅韌,不由得思量:原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旖旎,是以人間生存為底色,在杳沓的歷史長河里,從未離開。
惠長廳的入口極為樸素,它縮在一個商店的偏后一側,稍不留神極易錯過。這座建于道光年間的管氏廳堂,依然保存著原有的容貌。從這里走出的管氏子弟中有十余名舉人進士,定是不曾忘卻“淡泊明志”的祖訓,如今它依然鐫刻在這三進庭院的最后一進的門樓上。無論這屋子是住過名門望族,還是被戰爭洗劫,或像如今被人漸漸遺忘在一堆無人看管的貨物中,雖緘默無聲,卻時不時撞擊著仔細端詳它的人。精細雕刻的斜撐和翻桿,在不甚明亮的光線里,低調地呈現著過往的殷實和主人的審美。幾千年來,中國人以愿托喬木,在天地間安下一個叫家的地方,那是起點也是歸屬。我們愛說家學淵源,從這個出發點啟程,總是帶著些許烙印,走出獨自的軌跡。當我們一次次在跋涉中,不斷迷失和悵然的時候,好在還有建筑與我們安撫。當“歌曲和傳說已經緘默的時候,建筑還在說話”。
此刻,我想,管庭芬的藏書樓一定就在不遠處了。
果然,小街向西而行,不久就在右手邊尋到虎嘯弄。四五條狗趴匐在里弄里,懶懶的毫無退讓之意。狗是我人生之旅中的天敵之一,不禁有些緊張起來。好在,有同行的海濤和麗霞壯膽,索性就硬著頭皮往里再探了探。瞬間發現,原來這些看似狠戾的動物,不過是一種天然的自我防護姿態,看清我們面色沉靜且毫無侵略意圖,慵懶起身,象征性地喊了幾聲,就四下散去。
沿著虎嘯弄向北,路邊有艷麗的鳳仙花。數十步后漸漸開闊起來,轉角向東而去,有一深鎖的農家小院,背靠一自南向北的硬山式延綿舊屋,院內有一坐北向南的二層木質舊閣樓。庭外,有巨大的櫸樹越過樓頂,聳立在湛藍的天際中。明晃晃的陽光下,我瞇著眼:虎嘯弄11號,應該是這里了。
空間概念較為模糊的我,此刻,也能依稀判斷,這舊屋應是惠長廳的外墻了。樓邊的小路指引著我們往北部探去,陽光下一條溪水橫臥在屋后,幾株水杉高聳入云,屋旁有一片茂密竹園,修長的墨竹在曠野的風里兀自輕搖。
小樓正靜默在一半陰影一半明亮之中,野草和絲瓜藤匍匐在墻邊,黃色的絲瓜花正開得熱烈,向北的灰色磚墻上兩扇褪色的木門緊閉著。是這里了吧,無數次晚歸的“渟溪老漁”,跳下泊在屋后溪邊的小船,輕扣著月下的屋門,如水的月華,映照在他清雋的容顏上。他輕快地躍上二樓,迫不及待地掌燈,打開從同是愛書如癡的郭溪葛繼常或新倉吳壽旸亦或周勛懋處得之珍本,“讎校樂可銷永日”。

虎嘯弄11號管氏藏書樓(沈海濤/攝)
他給藏書處取名“花近樓”,因杜甫“花近高樓傷客心”得名。
“日以書卷為生活”的管庭芬,刻書、藏書、抄書、寫下1000多首詩詞,有書畫傳世,尤致力于地方文獻,聞名于時。同時,留有《日譜》,為其日記稿本,為史學研究提供了珍貴的史料。如,咸豐十一年(1861)十月日記幾則:
初三,薄陰。寇焚掠郭溪,是日王余山挈眷奔避予家。晚知翁過談。
初四,陰雨。寇焚掠豐墅南市。
初五,薄晴。祭掃本支祖墓。是日聞張玉良逃兵勾賊,限紹興郡城。
……
過往如果不是文字的記載,總會消散在日常里。如果不是歷史的沉淀,我們又何其單薄。有跡可循,是我們生命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陽光越發濃烈,手搭前額,望了望一覽無余的天空,我們往來時的路返回。小徑上,但見一群灰鴨在一只大白鵝的帶領下,“呱呱呱”歡快地蹣跚而來。許是我們的生人氣息驚擾了它們,一時間鴨群有些步履凌亂起來,旋即又恢復了鎮定,保持著整齊的隊伍,在小徑的十字路口,忽左忽右地集體調整前進方向,這訓練有素的姿態,看得我們樂不可支。
一位老者此時從小徑的另一邊緩緩現身,偶遇好奇的我們,遂帶領我們又復回到藏書樓的屋后與我們指點起來。問起老人可知管庭芬這個大藏書家,老人有些茫然,但知道這樓應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從懂事起就聳立在這里。
“管家的屋子從前鋪滿了整個管家浜的河岸,直到浜底。”老人指著小溪望不到頭的遠處如是說。我正無限想象著昔日盛況,老人又遙指河岸對面東北方向的田野解釋,“對面那里也是管家的。”在我們的嘖嘖贊嘆里,老人的手指又往南指了指,“看見那片茂密的樹林了嗎?那里曾是錢家,錢崇澍的家,他是一個有名的植物學家。”老人的眼底滿是驕傲。
錢、朱、管、張四族,是為路仲的大家族,宋室南遷后,水系發達的江南,成為很多南下大家族重新繁衍生息的聚集地。路仲環水,中間有渟溪港南北貫穿,像管家這樣再從渟溪分支筑小浜到屋前,南來北往自是再便利不過了。
“你們要去明廳看一看,那個是最老的建筑,差不多五百多年。”揮別熱心的老人家,我們沿著直大街繼續向西。
明廳,顯而易見建于明代,現在被一個書畫院所占據,屋門大開,主人卻不知去向。艷麗的書畫復制品掛滿了這座明代庭院,灰塵覆滿抬首間的梁柱,天窗被白色塑料糊去一半,光線不情不愿透了些許進來,依然暗淡。搖搖欲墜的雕花橫桿上墜了幾根鐵絲,掛著褪了色的舊燈籠,看得人心驚膽戰。滿屋子的現代仿制品,光線幽暗,竟不知何處安放我們的視線,匆匆看了看高挑的屋檐,出門而去。
再往西,即是錢君匋的祖居,門樓下有“淡泊明志”四個篆書磚雕,一大簇薜荔橫覆在這白墻黑瓦之上,院墻西側緊靠的那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即是渟溪。錢君匋雖出生在桐鄉,但祖居路仲,桐鄉與路仲一步之遙,年少時也曾來小住,后又歸葬海寧西山,與徐志摩做了鄰居。海寧路仲是他離不開的故鄉。
一座三孔石柱石梁橋橫臥河岸,對岸已屬鎮西街。岸邊凌空依水而建的陳舊水閣一字排開,窗口晾曬的衣衫顯示這里正有生活的氣息。河水有些渾濁,涉水的木樁上有前不久梅雨季里漲水的印記。這座古老的德義橋,是連貫渟溪東西兩岸的必經之路,承載了明清以來路仲小鎮上人們的步履匆匆,見證了數百年來渟溪港里的船來船往,而如今卻是空寂無人,在這古舊的色調里,只有盛夏里的蟬噪和驕陽。我站在橋下凝望,一個紅色的身影匆匆上了橋,大紅的裙擺在熱烈的陽光下明亮得仿若一團火焰,如小舟蕩開了寧靜的湖面,這如風般的紅色麗影,攪動了好似停滯的樸素時光,我和同伴不由得相視粲然一笑。
撫摸著橋欄上那兩對石獅,下橋即是鎮西路,終于要去尋那個叫朱淑真的女子了。
關于朱淑真究竟是不是路仲人素來有所疑慮。這一日離開古鎮后下午又去海寧圖書館查找典籍。遇熱心的館藏員,得知我對朱淑真感興趣,極其熱情幫我翻找起了書,向我推薦了陳伯良撰寫的《海寧文史叢談》,并說書稿他本人參與了校對。此前,亦閱讀了香港學者黃嫣梨的《斷腸芳草遠——朱淑真傳》,關于朱淑真的籍貫謎團,此處稍作梳理。

德義橋(沈海濤/攝)
朱淑真在后世的才名雖然很高,但在生前卻并不彰顯,原因可能是因其身為小吏的家屬,又為非正常死亡,其詩被父母一火焚之。最初是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宛陵人(今安徽宣城)魏仲恭于朱淑真死后不久,收輯部分詩作,題名《斷腸集》,并為之作序,但又對其身世語焉不詳。根據零星瑣屑的史料,后人作出了錢塘人說、浙江海寧人說、歸安人說的身世之說,一時撲朔迷離,難下定論。
關于錢塘說,最早見于明代文學家、錢塘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稍后馮夢龍在《情史》中也說朱淑真是錢塘人。《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四《斷腸集提要》云:“《斷腸集》二卷,宋朱淑真撰。淑真,錢塘女子,自號幽棲居士。”而朱淑真的大量作品里,清楚地留有錢塘的山水詩話。
如《游湖歸晚》詩里說:“戀戀西湖景,山頭帶夕陽。”
如《吊林和靖》詩里也說:“不見孤山處士星,西湖風月為誰清?”
山水秀麗的錢塘自然是這個特立獨行的女子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但卻依然無法證實她的籍貫就是錢塘。
田汝成之子田藝蘅第一個提出朱淑真是海寧人的說法,他在《斷腸集·紀略》里這樣寫道:“浙中海寧人,文公侄女。”要知道這之前他在《女史》中還沿襲了父親對于朱淑真的錢塘人之說法。對于他并沒有說明所持依據而留下的各種揣測,海寧人陳伯良作出了大膽設想:田藝蘅自己是錢塘人,為什么非要把自己推崇的女詩人說成是海寧人?又為什么要推翻父親及自己?可以肯定,這必定是發現和掌握了某些新的材料。田藝蘅之后,明代趙世杰、清代胡薇元、厲鶚,尤其是清《四庫全書》中清代宮廷所修的大型詩文總集(康熙)《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明確指出,朱淑真是浙中海寧人。
和以上兩說完全不同的是黃嫣梨提出的:安徽海寧縣。根據是:安徽休寧,在晉代曾稱海寧,與朱熹的祖籍婺源,同屬徽州府。前人既稱其為“文公侄女”,必是同鄉。同時,海寧在宋代為鹽官縣,到元代天歷二年(1329)改為海寧州。再早些的南朝陳永定二年(558)曾一度有“海寧郡”之名。陳伯良指出,就像我們現在常混稱不同時期的“北平”“北京”一樣,出自明代之口未稱古地名,不能算錯誤,至多是疏忽了。而浙中海寧從宋以后就有朱熹的族人和后人世代居住,并成為海寧望族,分布于路仲、湖塘、袁花、鹽官、硤石等地,在當地文獻《海寧州志稿》中均有翔實記載。而更加鮮為人知的是:朱熹是海寧人楊由義的弟子。故,陳伯良以為,正如清人胡薇元所說,朱淑真是“文公族侄女”是大有可能的。
這個在史書里撲朔迷離的古代女子,眼下,我寧愿相信她是在這個渟溪水岸“無事江頭弄碧波”的。要不然,與我此刻一樣的夏日水邊,她為何說:“澹紅衫子透肌膚,夏日初長水閣虛。獨自憑欄無個事,水風涼處讀文書。”
當我終于找到位于西市街51號,那個三年前錯過的“朱淑真故居”時,美國老頭比爾·波特所攝圖片中的木牌竟然蕩然無存。雖然知道這座小樓,與朱淑真真正關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和古鎮的居民一樣,固執地相信這個鐘靈毓秀的女子于八百多年前,就在這樣的庭院里,想著心事。
從隔壁屋子里走出一個和善的男子,他自稱是外鄉人,來海寧十多年,時常見到有人前來憑吊朱淑真。眼前的小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為朱家后人所有,現在也是租給外鄉人居住。搖搖欲墜的小樓,只有檐下木撐上精細雕刻著的飛禽走獸,讓人在記憶里回溯,哦,還有蕩在墻邊迎風的青色南瓜和屋前的那口古井,叫人莫名惆悵。
這個古鎮還是有很多人給予她懷念,在不遠處的德風橋邊,人們為她建了一座“幽棲亭”。后來,我又去尋找三年前的紀念館和那對年邁的老夫妻。卻不曾料到,三年的時間,紀念館已經拆除,渟溪水閣被打造成具有現代風格的私家庭院,而那對老人早已故去,再無消息。
晴光瀲滟下,我站在樹蔭里,吹沐著岸上風,亦有絲絲涼意。寧靜無波的溪水,似跌入一場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