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

守蓮齋里驀然傳出一聲怒喝，其聲勢之凌厲讓外面守門的小丫鬟也禁不住抖了一抖。

房中，老太太臉色鐵青坐在榻上，王媽媽及一眾丫鬟們皆噤聲凝語，無人敢上前相勸。婉君同婉慧垂立在側，也是白著臉由著老太太發怒。

老太太大喘幾口氣，看向二人，眼神凌厲，“你們剛才說的，可是實情？！”

聲音低沉，似有雷霆之意。

婉慧心中隨之一顫，嘴唇蠕動，卻沒有開口。老太太盛怒，遠超出她的想象，到了此時，她反倒沒了來時的勇氣。

忽見婉君上前一步，手中捧著幾冊賬目，“孫女兒不敢欺瞞祖母，亦不敢信口胡說。孫管事在職期間的采買賬目在此，孫女兒已將每年年節采辦的頁數夾了書簽，請祖母過目。”語畢，將手中賬冊雙手遞出。

老太太略一點頭，王媽媽便上前接了賬冊遞與老太太。賬冊已是經過篩選的，把含有歷年年節采買的冊子挑了出來，并夾了書簽以便查找。盡管如此，仍是厚厚的一摞，細數之下，竟有六七本之多。

陳家原來的采買管事孫德貴老太太也是認識的，知道是個精明伶俐的，但他并非家仆，老太太雖然對此略有不滿，但見他辦事還算牢靠，也就沒有多加究責。卻不想，竟還是個如此膽大的！

老太太翻著手中的賬冊，越看眉頭皺的越緊。

她雖然許久不管這些瑣事，但畢竟也在商場上周轉了多年，自是能夠一眼瞧出其中破綻。這些年，隨著陳正安的官職越升越高，家中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府里因此也增添了許多人口，但過一次年大致需要多少花銷她還是心中有數的。看這賬目，明顯超出所需甚多！

看完了最后一本，老太太闔上賬冊丟在桌上，氣得火冒三丈。

婉君又從如意手中取過一張紙簽遞給老太太，“這是孫女兒依照賬冊列出的清單，將歷年的年節花銷比照今年的減去實際應花費的，余下的可計為孫管事私吞數目。六年下來，共計一千七百五十三兩。”

老太太將那紙簽拿在手中，一千七百五十三兩啊！這還不算年節以外的。一個小小的管事，就敢從陳家刮走這樣大的油水！老太太氣得雙手顫抖，近兩千兩銀子，夠尋常小戶過一輩子了！

“混賬……實在混賬！”老太太聲音發抖，連罵幾聲混賬，轉頭朝王媽媽厲聲道，“你去！讓大管家立刻出府尋人！貪了我陳家這么一大筆銀子就想跑？沒門！”

“老太太……”王媽媽面露難色，“這人都走了半年了，去何處尋啊……”她沒敢說出口的是，怕是臘八時一離了府，那孫德貴就跑的無影無蹤了罷！

“啪！”老太太一掌拍在案上，“難道就白白便宜了他去？告訴陳福壽，務必把人給我抓回來！他當我陳家都是傻子不成？竟然瞞天過海，中飽私囊！他有幾個膽子，敢把我陳氏一族玩于股掌之上！”見王媽媽仍舊苦著臉不動，老太太眼睛一瞪，“你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交代！”

王媽媽見狀，無奈抬腿要走，婉君急忙伸手攔下，轉身朝老太太道：“祖母，孫管事貪了那么多銀子，只怕早就跑了，祖母何必為難他們？”她頓了一頓，小心瞧著老太太的臉色，見老太太閉口不言，又輕聲道，“孫管事再膽大妄為，她也是白姨娘的表親，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白姨娘留著的。”

老太太聞言眼睛一瞇，看向婉君。

婉君心里思量著，斟酌道：“昨日爹爹親口允諾，要復了白姨娘的中饋之權。”

老太太這才明白她的來意，沉了臉不語。好啊，她這個孫女兒果真是長大了，竟然利用到自己頭上來了！怪不得孫德貴私吞之事她早不提，晚不提，偏偏這個時候提出來了，原來是怕白氏重掌內宅，奪了柳氏的權！

婉君在心里揣測著老太太的心思，老太太也在打量著婉君。

祖孫二人心思各異，一旁的婉慧和王媽媽卻是屏息凝氣，噤若寒蟬，生怕老太太一個震怒，將怒氣發泄在婉君身上。

王媽媽暗道，我的姑奶奶，怎么偏挑了這樣的由頭來打壓白氏？先用孫德貴一事挑起了老太太的怒氣，再提到他與白氏的親戚關系，然后又說起大老爺要復白氏中饋之權。這是明擺著將老太太也算計進去了？就不怕老太太一個壓制不住，怪罪于她？

婉慧也是提心吊膽，沒想到婉君會在祖母怒氣最盛的時候說出白姨娘的事來。祖母何等精明？怎么會看不出婉君的意思？祖母吃過的鹽，可比她們吃過的米都多。婉慧越想越怕，又見老太太沉著一張臉，手心不由冒出汗來。

再瞧婉君，仍舊面色淡淡的，絲毫不見驚慌，任由老太太探查的眼光在她臉上轉來轉去，端的是氣定神閑。

其實婉君心里也沒底，但臉上仍是極力地做到不動聲色。老太太打量的眼神像是要將她看穿了一般，她知道祖母必定明白自己是在尋求她的力量，但祖母會不會幫自己，她卻說不準了。沒有人愿意被人利用，即便是至親。

靜默不過片刻，在眾人心里卻仿佛過了很久。

就在人人都以為老太太必定暴怒的時候，老太太忽然緩緩笑起來，伸手將婉君拉到身邊，撫著她的發髻，“四丫頭果然長大了，懂得揣摩人心，也會用計策了。”婉君聞言臉上飛紅，對于利用了祖母，她還是心覺愧疚的。正欲開口，老太太又正色道：“將來你總要嫁入官宦世家的，學會揣摩人心，巧用計策，是為了自保而不得不為之。切記，不可生了害人之心，不然的話，那時可沒人護著你了。”

祖母這是在教導自己！

婉君眼眶一熱，退后一步，屈膝跪地，鄭重其事的給老太太叩了一個頭，抬眼望著老太太表情認真的道：“孫女兒多謝祖母教誨！”她算計了祖母，祖母卻依然淳淳誘導，并未介懷。若說之前她討好老太太，是為了今日的利用，那么從現在開始，她是從心底將老太太當作最尊敬的長輩來孝敬。

“好孩子，快起來。”老太太扶起婉君，怒色一收而盡，慈愛的看著婉君。老太太終歸垂老，她不喜愛柳氏，是因為柳氏太過軟弱，軟弱到擔不起一個主母之責，并不是她有多討厭柳氏。同樣的，她喜愛婉君，除了婉君對自己的尊敬，也是因為她溫和而不可欺，她有她的底線，她有她的謀略。

老太太一生多有波折磨難，練就了她的冷靜。她并不是鐵石心腸，也不是看不起柳氏，她只是太清楚，如何做一個主母，如何管教丫鬟仆婦，如何打理內宅瑣事。老太太一生閱人無數，柳氏進門后的表現讓她清楚的看出，柳氏難以成為一個稱職的主母，她太仁厚，太無欲無求。

所以老太太才會選了白氏幫著打理中饋，但這并不表示，老太太就有多喜歡白氏。白氏出身商戶，能察言觀色，為人又八面玲瓏，知道如何平衡內宅。但她也有弱點，她太美艷，又太貪心！一個美貌的女人如果有了貪念，要想實現，實在容易的很！這些年陳正安也陸續娶了幾房妾室，卻終無所出，甚至連命都保不住。其中玄妙，老太太也不是不知道的。

如今內宅由婉君幫著大太太打理，倒也井井有條。自己兒子要復白氏的權，若是沒有孫德貴一事，她或許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但如今既知道了，她便不會任由白氏重掌內宅，如大樹根部的螞蟻，一點一點將陳家蠶食！

將婉君和婉慧一起拉到身邊坐著，老太太朝王媽媽吩咐道：“去請白氏過來。”

“是。”王媽媽應了，轉身出去安排丫鬟去請。

大概半柱香的功夫，白姨娘聘聘婷婷進了守蓮齋，盈盈屈膝給老太太請安，“婢妾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安康。”又對著婉君和婉慧微微福了一福，“給大姑奶奶、四小姐請安。”

“坐吧。”老太太不露聲色讓她坐下，王媽媽便搬了杌凳在白姨娘跟前，白姨娘施禮謝了，這才提了裙擺施施落座。

淺淺坐了杌凳的半邊，白姨娘悄眼打量，老太太面色沉靜瞧不出喜怒，婉君和婉慧兩人陪在老太太身邊也看不出什么來。眼神略過婉君的時候，她甚至還勾了一道微痕對著白姨娘淺淺一笑，這讓白姨娘心中頓時起了迷霧，升起不好的感覺。

一場風暴即將來襲，婉慧一手執著美人團扇為老太太扇風，心里強作鎮定，生怕露出異樣。

婉君則在炕桌上燙壺洗茶。茶是老太太最愛的鐵觀音，水是小炭爐上剛滾的沸水，茶具用的是老太太最喜歡的那套描金蓮花白瓷。她將茶葉細細篩了，選出整葉的鋪在底層，又將嫩芽鋪在中層，最后蓋上一層細細的碎末。執壺倒入沸水，杯中浮起一層淡末，她將茶水濾出，又重新注水，濾出碎末的茶水清亮透底，茶香四溢，碧綠嫩芽在杯中漸起漸沉。

整套洗茶的動作如行云流水，優雅而熟練。

沏好后她雙手端了遞給老太太，老太太微笑著接過來，看了一眼，茶色清亮，層次分明。又在鼻下細細聞了一聞，然后才輕輕抿了一口，香氣濃馥，入口回甘。老太太笑道：“四丫頭泡茶的功夫是越來越好了。”轉頭看一眼畫眉，打趣一聲，“你再不好好學著，我這屋里可沒你的位置了。”

畫眉聞言掩嘴而笑，“奴婢就算學的再好，也比不過四小姐泡的茶。老太太喝的哪里是茶，分明就是心意，奴婢打馬難追。”

“數你口刁！”老太太笑嗔一句，低頭繼續喝茶，竟把白姨娘晾在一旁不理。

白姨娘愈發覺得坐立難安，瞧著老太太這意思，竟是故意給自己難堪。她腦中飛轉，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差錯，婉如的婚事出了岔子，若不是自己心思轉得快，只怕現在早就鬧開了。老太太就是不念自己的好，可也不至于如此啊！

再瞧老太太與婉君的親密勁兒，難不成是自己落了什么把柄被四小姐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