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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年里頭造反派奪了權,全市陷入混亂狀態。可老太太還是過自己的日子,趁著混亂,她不知從哪里弄了只紅頂大公雞,也學著淮南的土法子打算祭灶。

美心流產,小月子也得坐,暫時不去上班。她心情十分灰暗,不是因為外頭“造反”甚囂塵上,而是由于男孩沒了,味精廠也沒能進去。她繼續留守醬園廠。大老湯老婆倒乘風而上,去新組建的味精廠工作。老太太道:“也好,因禍得福,兩個人不在一個廠,省得她以后給你不痛快。”劉媽也來給美心安慰,往好的方向說:“萬事開頭難,這算見著男孩影子了,等于有人來認門兒了。下一胎保準是男的。”

雖然是好話,美心聽著頭皮卻有點發麻。一胎又一胎。

家文放學回來,在堂屋大方桌上看書。劉媽從里屋瞅著,道:“你們家老二長得真漂亮,也文靜,越發長開了。”

美心不說話,還沉浸在憂傷中。

老太太笑說:“她跟她大姐,簡直不像一個媽生的。”

正說著,家麗進門。她個子不矮了,十足的大姑娘,只是臉上有一抹灰。老太太埋怨:“女孩要有個女孩樣,怎么又弄得跟泥猴似的。”

“什么泥猴?”家麗放下書包。

劉媽站起來,去臉盆架子邊拿了毛巾,幫家麗揩了揩臉頰。灰擦掉了。跟著劉媽就告辭,笑說:“今個兒祭灶,我也不會殺雞。”

老太太和劉媽一起從里屋走到堂屋,她又問了問劉媽,淮南這邊祭灶的習俗。她是打算徹底入鄉隨俗了。

劉媽說:“常勝應該知道,來了十幾年了。”

老太太笑說:“也簡單,翻來覆去就那幾句。”

外頭砰砰兩聲響。老太太和劉媽詫然,嘀咕說什么聲音。

家麗兩眼放光:“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老太太無奈,看劉媽一眼:“你聽聽,這都什么話。”又問家麗,“什么打起來了?哪兒打起來了?是日本鬼子又進中國了?還是國民黨反攻大陸了?女孩子家,不要整天這么著三不著兩的,學學人家秋芳。”

“秋芳也在革命。”家麗說。

劉媽大驚:“又革什么命?”

家麗說:“現在圍繞著‘市臨委’分為炮轟派和支持派兩派,我和秋芳都是支持派,估計就剛才,田東造紙廠那邊兩派打起來了。”劉媽著急:“秋芳呢?我得趕緊讓她回來,這丫頭也學會惹事了。”家麗說秋芳跟我一起回來的,估計已經到家了。

劉媽急匆匆走了。

家文還在安安靜靜看書。老太太見狀,感懷于心,對家麗道:“你要能有你妹妹一半定力,你早都成才了。”

家麗不聽,又要出門。老太太要攔,可哪里攔得住。家麗要去支持支持派。天快黑,常勝到家了。外貿局也分為兩派,爭斗不止,常勝負責的豬鬃、兔毛收購一時無法進行。加上老婆劉美心流了個兒子,他情緒有些低落。

“媽,晚上吃什么?”進門他問。

家文不看書了,在屋角和家藝、家歡玩玻璃彈珠。老太太拿碗出來,還不忘提醒,說不能吃不能吃。

全用新碗。是大通碗廠產的“和平碗”。碗圈兩道藍,碗身兩只和平鴿。見兒子回來,老太太道:“今個兒祭灶。”

常勝問:“家麗呢?”

老太太說:“出去了,不管她,孩子大了管不了。去,你去把鍋屋(方言:廚房)的大公雞殺了,一頭一尾留撮毛。”

來淮南這么多年,何常勝沒像這樣正兒八經做過祭灶。他知道母親的心,一來為了來年吃得飽飯,二來也是沖淡沖淡他和美心憂郁的心情。過去就過去了。那孩子跟老何沒有緣分。

孩子們尖叫著湊在泡桐樹邊看常勝殺雞。

手持片刀,一抹雞脖子,滴血在碗里,盡了,一丟,任憑它撲騰去。死透了,再用開水燙,拔毛。常勝殺雞時,老太太在旁邊禱告:“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

毛拔好,該上供了。美心也起來了,一家幾口,除了家麗,都簇到堂屋。屋角貼了張灶王爺的畫。畫旁是對聯。上聯:上天言好事;下聯:下界保平安。前頭一張古舊香案。老太太讓常勝上香,再把殺好的雞供上去。老太太嗷一嗓子,“給老灶奶奶備馬,送老灶奶奶回娘家!”跟著用一種扁扁的聲調唱:“撒馬料,喂馬料;小馬喂得雄赳赳,大馬喂得吭吭叫;雄赳赳,吭吭叫,快送老灶奶奶上天道。上天道,言好事,下界再把平安保。”

唱完了。老太太一拍手:“吃面!”

一家幾口圍著方桌子。家文已經能上桌了。家藝和家歡坐旁邊小圓桌。常勝吃飯向來快,一碗面,囫圇吃了,轉身去公文包里拿出幾雙襪子。是本地天一襪廠的尼龍襪和彈力錦綸絲襪。

天一原本是上海企業,六十年代轉移到內地,生產的襪子一直是搶手貨。

彈力錦綸絲襪給老太太一雙,美心一雙。

老太太笑道:“剛拜了老灶奶奶,就有好事了,真靈。給美心穿吧,我這老皮老腳,穿絲襪也不好看。”說著,遞給美心。

美心沒客氣,接了。心里暖暖的。常勝不是不想著她。她知道這襪子,是出口柬埔寨的高檔貨。

剩下兩雙尼龍襪,一雙給家麗,一雙給家文。家文道:“謝謝爸。”懂事的好女兒。家麗不在家,她那雙由老太太收著。

家藝不愿意了:“爸,我也要。”家藝一要,家歡也跟著要。老太太解釋,說你們長大以后才有,現在腳小,穿不了。

家藝噘著嘴,“姐姐有,我也得有。”

美心不耐煩:“你孩子怎么這么倔呢,奶奶跟你說了,長大了才能有,年紀不大倒比上了。”

口氣不好。

家藝哇地哭了。家歡也跟著哭。

沒辦法,常勝又從包里摸出幾顆小糖,給家藝家歡分了,才終于消停。常勝問:“家麗到底去哪兒了?屁股上長草天天。”

老太太道:“說什么炮轟派、支持派,她是支持派。”

“她就是皮癢。”常勝不耐煩。

老太太忙說:“喲,你可別管著她,她現在是革命的小將,無法無天,著起急來把你的命都能革了。唉,反正那丫頭在外頭吃不了虧,由她去吧。”

為民從北京回來就成了紅衛兵里的頭號紅人。因為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見過毛主席。淮濱路郵電局門口,一大群學生圍著湯為民。他是中心,是發射塔,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去北京串聯,在天安門廣場見到毛主席的情景和心情。人群時不時發出笑聲,滿是羨慕眼神。家麗和秋芳打包圍圈外經過。

“那位同學!”為民高喊。

家麗和秋芳停住腳步。很明顯是叫家麗的。男孩們閃出一條道。家麗不動彈。為民又喊:“我在向大家匯報去北京見毛主席的情況并傳達毛主席對我們的教導,歡迎你來聽。”

家麗有些動心。她渴望知道北京的消息,那天在煤校廣場聽廣播,聽到一半美心出事,再加上又下雨,她聽得不全面不真切。

秋芳問她:“聽聽?”家麗點點頭。

只見為民在人群當中唾沫橫飛,說到興起處,他恨不得跳起來。“這位何家麗同學,就是有造反精神的代表,她的父親,為了阻止她去北京串聯,把她關在了自家煤屋,堪稱‘小渣滓洞’,”為民忽然開始說家麗的事,“但是,何家麗同學拼命反抗,絕食,要出來,充滿斗爭精神,她就是我們七中的江姐。”

有女同學已經激動得哭了。家麗聽著心驚:“湯為民!別說了!”

為民住口,不知自己哪里說得不對。

“我們走。”家麗對秋芳說。

秋芳卻說:“我還想聽聽,毛主席的事……”家麗說那你先聽吧,說罷,她一個人走了。站在淮河邊,家麗手里掐著幾根野草。說真的,她對為民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復雜,尤其是他深夜翻墻頭救她,并且去了北京之后,他在她心中,至少已經是個勇敢的青年,是聽毛主席話的好孩子。但是,奶奶的教導,她記憶猶新,的確,兩家關系復雜,他們不可能做朋友。她見到大老湯和他老婆就討厭。大老湯老婆去了味精廠,家麗媽媽卻沒去成。也奇怪,何家夢寐以求的東西,湯家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得到!可惡!

轉了一圈,回家。院子里,家藝和家歡正追逐打鬧。

家歡手里拎著只鞋子,正是為民的那只勞保鞋。“放下!”家麗命令妹妹。家歡連忙撒手。是她不小心從水缸后頭摸出來的。她和家藝當船玩。鞋殼簍里全濕了,都是水。

別等他自己來拿了,家麗想。晚上她給“送”過去。

晚上快十點,家麗拎著勞保鞋出去,到為民家院門口,朝里頭看看,還有燈火。家麗奮力朝上一甩,鞋子在半空劃了條弧線,越過墻頭,正砸在為民媽——大老湯老婆的頭上。她正蹲在院子水槽邊刷牙。

“誰?什么東西!”湯婆子發怒。家麗一聽不妙,撒腿就跑。湯婆子撿起來看看,方知是鞋,大覺奇異。再看看,方才扯著嗓子喊:“為民,這不是你上次丟的那只鞋嘛,哎喲,怎么都是水,該不會是水鬼送來的吧……”

湯為民從小屋里出來,拿到鞋,又跑到院子外東瞅瞅,西看看,沒人。

唯有一輪月亮高懸,靜默無言。

次日,學校操場,學生們剛組織學習完畢。為民跟在家麗后頭喊她。家麗轉身看他。

為民伸出右腳,是那雙勞保鞋,還沒干透就穿出來了。“是不是你送來的?昨天晚上。”

家麗覺得他好笑,一只干,一只濕,就那他也穿。

“不是。”她否定。

“那天翻墻頭落在你家院子里的。”為民說。

“我不知道。”

“謝謝你。”

“跟我沒關系。”家麗否認到底。

“我們還是革命同志。”

“你這人怎么這么煩。”家麗快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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