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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田家庵第一小學的高音喇叭聲直傳到何家小院:“讓我們高高舉起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放手發動群眾,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手握蒲扇,看看天。云層厚了,她去收衣裳。美心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布口袋,說了句:“媽,中午我不在家吃了。”

“去哪兒吃?”

“廠里,有饅頭。”

“這個點去廠里干嗎?還沒放工?”老太太有點看不懂這世道。

“學習毛主席的著作,我也是積極分子。”

“你不吃,孩子也不吃?就你積極。”

“不光我,都積極,大老湯老婆、朱德啟老婆都參加,人家也都懷著孩子呢,我不能這么嬌氣,也是為我們家爭取榮譽。”

老太太剛想分辯,美心已經走了。

一會兒,家麗進院子,放下書包,也要走。

老太太急道:“又猴到哪兒去?!”

家麗急匆匆說:“淮濱大戲院門口有個集會,一點就開始,我不能在家吃了。”

“又是花鼓燈?大熱天的忙叨什么。”老太太問,“好女不看燈。”

“阿奶,什么花鼓燈,注意提高思想覺悟。”鞋帶開了,家麗蹲下重系,軍綠的布鞋刷得已經泛白,“我們是游行集會,堅決維護我國政府七月三日發表的嚴正聲明,我們要憤怒聲討美帝國主義轟炸越南河內、海防和擴大侵越戰爭的滔天罪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國的斗爭。”

“小小年紀,操的哪門子的心!”老太太不懂革命小將的世界。

家麗也出去了。

老太太喊家文,讓她去把家藝和家歡叫起來。家文已經開始上小學,能承擔一點家務勞動。

過十二點,常勝到家了。放下公文包。

老太太問:“不會你也要出去吧?”

常勝詫異:“去哪兒?”

老太太沒好氣:“你老婆你大女兒都出去鬧革命了。”

常勝在單位受到敲打,情緒低落,便說由她們去吧。老太太讓家文拿碗,吃飯。三個小孩在小桌子上排排坐,老太太和常勝坐大桌。老太太道:“這天真是說變就變。”

常勝說:“市屬各區馬上就正式改名了。”

“區的名字也改?改成什么?”

“田家庵區改為向陽區,大通區改為東風區,謝家集區改為紅衛區,八公山區改為紅旗區。”

“聽著挺積極向上。”老太太夾菜到兒子碗里。又道:“大老湯他們沒為難你吧?”常勝說那倒沒有。

家歡端著小碗,小步走來,“還要還要……”剛學會說話,就知道要吃的。常勝看著幾個丫頭嘆氣。老太太勸道:“別氣餒,美心這不又帶來一個嘛,說不定就是個男孩。”常勝不說話,他不抱希望。

不過,即便社會大變樣,老太太也有高興的時候。這日一早,老太太把剛辦好沒多久的戶口簿拿出來,遞給家麗:“去,帶著家文一起去把居民購貨證領了,順便了解了解情況,再去把這個月的棉線領了。”

家麗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她學毛主席著作學到半夜:“能讓家文去嗎?我這困……”老太太隔著被子打她:“點燈熬油,晝夜不分,起來,家文才多大,你是老大你不去誰去。”家麗還不起來。老太太掐她耳朵尖尖。家麗痛得起床,胡亂在院子里洗漱。出門,一會兒,回來了,購貨證七張,棉線七子兒,交給老太太。

家文剛開始認字,認不全,只能由家麗拿著傳單,站著讀:“即日起,全市開始使用‘居民購貨證’,我市正式常住人口,不分城、鄉每人一張,憑證每人每月供應棉線一小子兒。分月定量,全年使用,不能提前購買,隔年無效。”

老太太湊著天光看棉線,自言自語:“這一批質量好像還不錯,七子兒夠打一件線衣了。”又對美心,“先給你織一件。”

美心笑說:“媽,我這身材一天比一天走樣,算了,舊的還能穿,湊合著,等哪天徹底結束了再說。”說著拿眼瞟瞟常勝。常勝不言語,似乎不想要那么快徹底結束。

“那給家麗打一件。”老太太疼大孫女。

家麗忙說自己還有,湊合穿。

老太太笑道:“今個兒怎么了,好東西還送不出去了。那給家文添件新的。”

“阿奶,我也要!”家藝虛歲四歲,還是個孩子,但已經知道搶東西了。家藝要家歡也跟著要。她都不知道線衣是個什么東西,但已經知道要搶。資源有限。比如吃飯,家藝有時都搶不過家歡。一抬眼,碗里的菜就被家歡拿了。

家文對這些看得淡。樸素的藍布褂子,扎兩根麻花辮子,清清秀秀簡簡單單自自然然就很美。“要不給家藝她們織吧,”家文很懂事,“大姐穿小了的給我就行。”

不過剛上小學。常勝對家文另眼相看。

老太太想了想,做主:“還是給家麗打,小孩子都長得快,家麗快成型了,以后穿不上,再下放給妹妹,咱家就這條件,沒意見吧?”

都說在明面上,家文沒意見,家藝卻哇地哭了。家歡見老三哭,也跟著不知所以地亂哭。

常勝被吵得心里毛躁,一拍桌子,啪,搪瓷缸被震得老高。

都安靜了。

這日,家麗一到家就跟老太太說:“阿奶,給我點糧票。”

“要糧票干嗎?”老太太正在掃地。

“去北京。”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北京?你知道北京在哪兒嗎?”老太太遞過笤帚,下命令,“把地掃了!”

“何文氏同志,”家麗很嚴肅地,“你為什么一點都不了解現在的革命現狀,我現在是紅衛兵,要保衛毛主席保衛革命成果,我明天就要坐火車去北京。”

“坐火車?誰給你坐?”

“坐車、吃飯、住店都不要錢,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見。”家麗道,“問你要糧票,只是以防萬一。”

老太太喃喃:“瘋了瘋了,這孩子瘋了,何常勝!看看你女兒,你女兒要上北京!”

家麗反駁:“什么叫瘋了,這叫無限忠于,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

美心在里屋聽到了,咬斷線頭,問:“誰要去北京?”

家麗爽快地:“媽,我去。”

“你怎么去?”

家麗解釋:“大串聯,交通、住宿、吃飯都免費。”

美心兩眼放光:“我能去不?”

“媽,你就別跟著趁熱鬧了,人多,路遠,你革命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光有革命的心,沒有革命的身。”說著,瞅了瞅她媽隆起的腹部。美心連忙說:“我這就是革命的身,里頭也是革命的后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何常勝進屋,吼道:“都別去!”

家麗道:“你這是封建大家長的吼聲,是需要被專政的!”

常勝怒火中燒,一把提溜起家麗,連拉帶扯推她進放煤的小屋,關上門,上鎖。家麗一開始倔強,大吼大叫,過了半天,肚子餓了,老實多了。晚飯時間,老太太拿了塊菜餅子過去。

“聽話點,就還有飯吃,你革命是一時,在老何家過日子是一世,別跟你爸對著干。”

家麗大聲嚷嚷,把毛主席《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的一段話送給奶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老太太依舊從容,道:“對對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是,不是還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不吃,我拿走了。”

家麗連忙說:“我吃!”革命小將在菜餅子面前敗下陣來。

老太太從欄桿縫隙遞過去。家麗狼吞虎咽吃了。

老太太開始教育孫女:“家麗,你現在就算成人了,個子長得老高,腦子也得長!你去北京,我問你,都誰去了?秋芳去了嗎?”

秋芳是家麗永遠的參照物。

“她家有事,她弟秋林病了,去不了。”

老太太好笑:“怎么她家就一個弟弟就能有事,你屁股后頭還有三個妹妹卻永遠是閑人一名。”

“這誰知道,巧了。”

老太太恨鐵不成鋼:“你要能有秋芳一半的機靈勁,我都算你能。”家麗小聲:“阿奶,把門鎖打開一下?”

“鑰匙在你爸那兒。”

“你那鐵盒子里頭不是有個備用的?”

“丟了。”

“阿奶——”

懇求無效。老太太的建議是,讓家麗好好在煤房里待一夜。快睡覺了,北頭一片靜悄悄地,家麗急得沒辦法,火車明天凌晨就走。她憋在小房間里,睡又睡不著,只好唱:“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云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

美心翻了個身,對常勝:“聽聽,你女兒成江姐了。”

“睡覺!”常勝鐵了心不放人。

又唱一遍。

湯為民在自家竹床上打了個滾,坐起來。迅速穿上衣服,偷偷出門。何家小院,院門口有個人影。

家麗眼尖,隔著窗戶欄桿感覺到了。“誰?”她輕喝。

“我,湯……”為民連忙改口,“李為民。”

猶如抓到根救命稻草,家麗急道:“快來救我,我被關起來了。”為民說了聲等著。翻墻頭,躡手躡腳跳進小院,到煤房門口。

家麗急促地:“我爸把我鎖渣滓洞了,不讓我串聯。”

為民摸了摸鎖,重重的鐵疙瘩。他在院子里踅摸,想捏塊磚頭。

“什么人?!”常勝拿著搟面杖出來了。

家麗大驚:“快跑!”

捉住就是一頓打。

為民連跳兩步,躥上墻頭,跑了,落了只鞋。

“還有同伙。”常勝呵斥道,“任憑你七十二般變化,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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