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邵逸夫身邊的那些年
- 蔡瀾
- 1881字
- 2024-03-28 20:42:37
邵氏片場
我在社交平臺上看到一張照片,心情真的可以用百感交集來形容。照片上是邵氏影城的主要建筑,建筑外墻像一個老去的巨星剝脫了妝容。如果邵逸夫先生看到了,怕也會像西洋人形容的那樣,“在墳中翻個身”吧。
因家族關系,我從小就認識邵先生,后來自然而然地跟隨著他,在他身邊做事至少有三十年。關于這個“邵氏電影皇朝”,我有講不完的故事。
記得有一次,我和金庸先生夫婦乘車在意大利旅行,為了解悶,我就跟他們倆聊起邵先生的事,不知不覺談了好幾天,他們倆聽得津津有味。我知道,我所說的事情,他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所以并沒有保留,但在此前,對外我從未公開過。
現如今,故事中的各個人物走得七七八八了,我的記憶也大不如前,是時候把還記得的事寫下來了。我自然不必有什么顧慮,反正都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沒有添油加醋。說到底,事實是最有趣的,這段歷史如果不被記錄下來,將會被永遠地埋葬。
說回到照片中的那座建筑。在那段光輝的日子中,在大門的側邊路上常常泊著多輛汽車:有邵逸夫先生的勞斯萊斯,有小生們各種型號的跑車,有女明星的奔馳。另有多輛福士九人座小巴士,這是來往于清水灣和市區的主要交通工具,在20世紀70年代的香港非常流行。這種小巴士票價便宜,載人多,雖然缺少冷氣,但也從來沒有聽人抱怨過。
門口是接待處,有位電話接線生守著,對面有一排沙發用來給來訪者稍做等待。二樓就是邵逸夫先生的辦公室。他在其家族的同輩中排行第六,我通常稱呼他“六先生”。我不肯像別人那樣叫他“六叔”。非親非故,何必諂媚?
六先生喜歡電影。對電影,他是真正喜愛的,并不像鄒文懷先生那樣只是把電影當作事業。六先生一有空就往他辦公室旁的試片室里鉆,那里有一個專門為他放映影片的職員,名字叫阿邦。阿邦對邵先生非常忠心,住在宿舍里,隨傳隨到,可二十四小時為六先生服務。
試片室外掛著一幅巨大的溥心畬的山水畫,當時沒有人懂得欣賞,更沒有人想去偷。放到現在,這應是價值連城的作品了吧。
再爬到三樓,就是餐廳了。當年影城中有三個餐廳,一個在大廈的三樓,一個在攝影棚中,一個在第一宿舍旁邊。三樓餐廳里的來客大多是鼎鼎有名的演員和導演,如果能坐在其中,是何等榮耀的事情。

六先生在六七十歲時還是很健壯的,又因常練太極拳,所以一口氣從大門登上三樓,一點兒也不氣喘。他還常笑那些有了名氣的導演,走了不到三步路,就像要了他們的老命一樣。這里所指的當然是張徹,張徹的原則是能不動就不動。從影城中的宿舍到攝影棚的短短路程,他常乘他那輛法國雪鐵龍轎車代步,連幾步路也不肯走。到了晚年,他的腰已彎得不能直起來了,實在是一個令人悲哀的狀態。
但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是那個樣子的。當年,他還是一個“阿飛”,前額留著一縷打著鉤的頭發,還時常用手去卷。張徹很注重儀容儀表,身上的衣服總是同一個色系的。有時,他還把打火機放在桌子上,指著他的袖扣和打火機給人看——出自同一個品牌,同一個設計師。
我還沒有被正式調派到影城之前,只到過那里兩次。
第一次,我從新加坡乘飛機來香港,計劃再由香港坐郵輪到日本。到達香港時,我第一次走進了邵氏大廈三樓的餐廳,那經歷簡直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整個餐廳布滿了各種人物照片,時裝的和古裝的。當年,邵氏的電影對歷史的考證并不嚴格,不管是什么朝代的服裝,都叫古裝,而在某個時間點之后的都叫時裝,現在看來可笑得很。
那些嘴里叼著大雪茄的,就是導演了。導演得有導演的樣子,不戴著個貝雷帽,不叼個大雪茄,形象就不行了。還好,他們沒有把麥克風拿在手里。最有代表性的是岳楓導演,他常咬著個大雪茄,咳嗽個不停。
大明星也來用餐,但他們不點餐廳里面的菜。有兩三個當跟班的婆娘跟著他們,拿著好幾個食盒,一盒盒地把不同的菜肴拿出來,請導演們一起吃。其他工作人員,包括臨時演員,都不會到這棟大廈的三樓餐廳用餐。
我在日本半工半讀期間,在很短時間內學會了制片,在那里負責邵氏所有拍攝團隊到日本拍外景的工作。那時候,凡是有雪景場面的片子,都到日本拍,所以我也就認識了岳華和王羽。
我第二次來邵氏影城時,他們兩個剛好都在拍戲,看到我后,都堅持收工后請我吃飯。我左右為難,不知道和誰去好。當年,他們倆都年輕,血氣方剛,爭執之下就大打出手起來。當時的情景,也不像電影里那么拳來腳去,只是互毆,后來他們干脆扭成一團,跌到溝渠里去了。好在當時沒有記者在場,否則此事被報道出來一定會成為笑話——我寧愿有兩個女明星為我吵架。
我寫這篇東西,扯東扯西,并沒有嚴格按照年份,也不分次序。自從昆汀·塔倫蒂諾出現之后,電影也可以“亂剪”了。我的記載,也就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最后如果能輯成一本書,那就是大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