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幾間建在海邊寬闊翹崖上的房子,低矮稀落的建筑群交錯而立,棚屋與庭院并存。
佩杉月站在山腳處的小村莊往上望,有一條微微蜿蜒帶有傾斜坡度的小土路,自村莊連接起山崖上那小小的聚落。
偶有幾盞不高,掛在枯木立桿上的小夜燈低垂,它們如星辰般勾勒出似北斗七星一樣彎折的連線,為人們指明道路的走向。
小夜燈并不明亮卻溫暖得讓人心安,泛黃的色調是黃昏,也是晨曦在夜里的延綿。
這里的夜并不暗,佩杉月從未見過如此圓朗的月亮,哪怕是在海上那么開闊的夜空中,也難有幾個月夜能與之媲美。
浩渺的蒼月就這樣低低垂懸在山崖上,明明是同一輪明月,卻真是不可理喻的偏心,它獨獨眷念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鄉村。
佩杉月低頭看去,借著田園人家的燈火,確認信封上的地址就是在那座海崖之上。
在這個樹枝殘葉尚未落盡的初冬,終南群島迎來了連綿的小雪,隨著夜間晚風它的輕柔,薄薄雪花緩緩飄蕩而下,又在佩杉月吐出的白氣中消融。
“去見一面吧……”
他喃喃自語,復雜的思緒充斥在心中,幾十年后重逢的開場詞要如何開口?
是苦笑著說好久不見嗎?還是落著淚無言以對?抑或是開門見山,低頭訴說自己的思念和難處,最后來上一句,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佩杉月邁開了步伐,帶著猶豫不決向上走去,路過一盞盞的夜燈,低頭沉默不語,用余光掠過路邊薄雪和無名小花,就這樣來到了海崖上的聚落外圍。
那些房子里面燈火通明,有不少人在歡笑著,窗邊布簾上映出了幾道模糊的影子。
小時候佩杉月曾看過這樣的皮影戲,他突然有點懷舊,因為這里正上演著的是,一場皆大歡喜的舞臺劇,舞臺上的人人都有不錯的故事,和更加不錯的結局。
只有他,是一個悲哀的不速之客。
于是,他被燈火隔絕在外,不敢向著那些房子走去,只是遠遠地看著庭院里,圍繞著篝火對飲,在彼此吹牛,還大笑著吃烤全羊的男人們,里面沒有科舒威的身影。
不過就算有,自己也不一定能認出來吧,離別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已經讓壯年時幸福美滿的佩杉月變成如今,蒼老疲憊還一無所有的孤寡老人。
佩杉月駐足了好久,心中茫然無物,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庭院里的男人們注意到了這位老人,他們對莫名的來客并不抱有警惕,反而是向佩杉月打著招呼,倒滿一杯清酒,撕下一條羊腿想要款待他,這里的民風淳樸可見一斑。
佩杉月慘淡地笑著去擺手拒絕。
“晚上好,請問各位年輕人,科舒威是住在這里嗎?”
“老爺爺,我們好像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欸”
他們彼此交流了幾句,卻沒有人敢打包票知曉這個名字。
“您好像在找人,可是現在夜深了,要不來吃點東西吧,我們有還空余的房間,休息一晚吧老爺爺。”
有人瞧出了他的疲倦,明亮的月光不是虛的。
佩杉月還是婉拒了他們的善意,用有些顫抖的手從口袋中掏出那張已經被握得皺巴巴的信封,照著似水月光念出郵寄地址。
“請問各位知道這里是哪嗎?”
“老爺爺您沒有念錯,我們這里送出去的信件都會填這個地址,您知道寄件人的名字嗎?”
“科……我想我不知道,他匿了名”
“那您可以去海崖最高處,去找我們村子的函牘先生,現在他應該在和孩子們講故事吧,這里信件都是他幫大伙提筆寄出的。”
一位年輕人放下酒杯和簡易餐盤,理了理衣服走出篝火下的溫暖,他向著佩杉月而來:“老爺爺,我來為您帶路吧。”
……
庭院再往上。
在最接近月亮的海崖尖上,陡峭鋒利的兩條斷崖之邊匯合在這個角上,像是數學之美中的幾何鈍角。
這里地勢稍緩,搭建了一座小小的亭子,種下了一些花和不落葉的桂花樹,現在這個時分,好像是剛過了它的花期,因此這里的桂花香不是很濃郁,但是這淡香夾著了海風吹來的清爽,又時不時會有微微雪花拂面,蜻蜓點水般的涼意,反而比濃香更加宜人。
尚不識太多字的孩子們聚在亭子周圍,石凳不夠坐還有舒軟的草地可以躺下,桂花樹下也有秋千在蕩漾。就這樣,孩子們一邊望著月,一邊聽著輪椅上的函牘先生講故事。
終南群島的鄉村教育很是落后,可以是失敗來形容,是多年戰亂的破壞,也是苦寒之地的無奈。
所以這群孩童中有大有小,其中有些頑皮的孩子,并不那么沉浸在函牘先生的故事中,他們想要朝著懸崖邊高高的圍欄走去,那些年紀大點懂事的孩子則會試圖將他們攔下,然后你追我趕,跑跑跳跳,玩起老鷹抓小雞的游戲。
安靜著、鬧騰著的孩子們,他們全都是函牘先生的學生。
“……所以小薩沙的騎士叔叔,他帶著義無反顧的決心,踏上了旅人爺爺曾經走過但沒到盡頭的路,去為他們寒冷的世界取來薪火。”
科舒赫看著這群眼巴巴的孩子們,他們好像知道今晚的故事會就要結束了,于是露出期待又沮喪的表情。
“而我們的故事——漫漫北尋路也來到了中章,可惜時間有限,我不能再為大家講下去了,但是沒關系,村子里有會別的函牘先生,他們講的故事會更加繽彩紛呈,去期待吧,孩子們。”
函牘先生盡可能地不表現出自己心中的不舍,而是積極地告訴孩子們,未來會更加美好,他明白孩子們的情緒是需要去引導的。
“可千萬別在我離開時哭成一片啊……”函牘先生心中苦笑。
這時候啊,一個小小的女孩,有著大大的眼睛,眼睛中帶上了閃閃的淚花,她張開雙臂向函牘先生走來,她想要抱抱,坐著輪椅的函牘先生也低下身子去接住小女孩的擁抱。
“佩舒赫叔叔要去別的國家嗎,還會回來嗎?”
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吐字還有點不清晰。
“函牘先生要去的國家是在北邊很遠很遠的,很遠很遠的——”有一個男孩幫佩舒赫解了答,他將聲音拉的老長,音調也拉的老高,想要非常夸張地去表現那個國家的遙遠:“大煜王朝!那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地方!”
“那里也會下雪嗎,佩舒赫叔叔。”
“會下的,等下了雪,我會想起你們大家的,到時候不管我在哪里,要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地方不會下雪,我也無處不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