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和桓祭司的第一次會面,不過他覺得也或許是第二次,假如六十年前在神淵與山的使徒真是他的話?
佩杉月的喉頭涌上來無數個問題,想要和打噴嚏一樣,將其一股腦地全吐出來。
可惜在昏迷之前,他只來得及說一句話,用近乎哀求的語氣:“使徒大人啊,無上意志會給我可憐孫兒一條生路的,對嗎?”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都是不能說出口的,像是即將決堤的淚水,像是要涌上鼻頭的幸酸,還有假裝不在意的思念,以及支撐著人堅持下去的……那份倔強與不甘,諸多的等等……
它們一旦開了口,就再也停不下來,是洪水開閘后的傾瀉,一朝它流不盡,一朝我們就止不住崩潰……
撐著佩杉月走到現在的頑強意志,在得到想要的解答之前悄然潰散,他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攏,蓋住那雙在倦意中閃爍著濁淚的眼睛。
……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橙紅色帶點暗的夕曛,透過旅店窗戶刻在了云杉木制成的淺褐地板和深棕墻壁上,還有窗下的車水馬龍,街外的人群嘈雜,它們共同渲染起室內孤獨的黃昏時刻。
驚醒的佩杉月猝然睜眼,他以為自己還在港口上,四下環顧想要抓到桓祭司的身影,得到一個拖欠六十年的回答——神淵與山的盡頭會有救贖嗎?
但這里根本沒有桓祭司,他一如當年使徒般,來無聲去無蹤。
房間內只有幾個外國模樣的人,用著微妙的目光在看著佩杉月,他們鄭重走上來,遞過幾份文件。
“您好,尊敬的狩海獵人佩杉月,我們帶著絕對的誠意,來自萬里開外的云圖帝國……”
接下來的故事在佩杉月的回憶中并沒有多么濃墨重彩。
焦炭徽記被神秘的桓祭司撕下來后,又被其系在一根新繩子上奉還給了佩杉月,繩子的材質和佩杉月脖子上老舊不堪,隨時都會斷裂的那根殘繩一致。
余火的指引徹底消失在了佩杉月的腦海中,無論他如何去嘗試握住焦炭徽記,都不能再現余火侵附左臂的現象。
的確如桓祭司所說,佩杉月的左臂已經接近焦炭化,天征的修為加上玄門的治療手段,也只能勉強保住左臂功能性,恢復些許,時至今日他的左臂依然纏滿繃帶。
他不知道這群自稱來自云圖的人,是怎么守株待兔般找到自己的,但佩杉月明白,玄門是千載難求的機會,是余火指引的終點。
于是他最后回一次小鎮,向所有人告了別,跪在地上,佩杉月吻別了年少時孕育他的這片土地。
一天后玄門的專機抵達終南群島,帶著佩杉月和小佩云奔赴位于赤道上,名為云圖帝國的陌生山海。
……
過了大概有兩個月時間,玄門還在緊鑼密鼓地做著神淵與山之行的準備,佩杉月在這里認識了很多人,其中最重要的是不鴻教授,韓艦長,還有原以為沒有多少存在感,但實際侵蝕宮宇號最深的陰影——徐子凜。
這里卻唯獨沒有桓祭司的身影,佩杉月不止一次地詢問他的下落,然而玄門始終避而不談,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透露,只是告訴佩杉月,那位神秘的老人一定會登上宮宇號的。
在某一天夜里,佩杉月還是按照多年來的習慣,對被‘垂憐’著的小佩云念頌童話故事,這時徐子凜過來告訴他,神淵與山行動的執行科人選敲定下來了,在徐子凜身后是三名年輕人,作為科長,他們個個都是出類拔萃,換做在終南群島,三位少年絕對是頂尖天才,要受到大祭司祈福的那種。
徐子凜還邀請了所有執行科成員與佩杉月一一見過,他們更是全員天征修為,氣氛很友好,但佩杉月就是喘不過氣。
那時候,他突然覺得充斥自己心中的,全是孤軍奮戰的無助感,突然覺得在玄門如此強大的存在面前,自己根本護不住小佩云。
他已經七十五歲了,知道了天高和地厚,豐富的經驗告訴他,自己需要幫手,在事情發展到最壞的那一刻,自己不至于全然無措,至少也得有一絲挽救的空間吧。
可是面對一場大概率有去無回的旅途,會有誰愿意豁出命幫自己呢,他認識的那些同為狩海獵人的老友們,或許能夠沖著幾十年的交情,看在自己悲慘無比的故事上豁出去幫他一把。
但他自己卻過不了心里這關,讓老友們拋棄自己的家庭去送死,釀成更多悲慘的故事,那是絕對不行的,太過畜生。
雇傭兵呢?
自己的錢財已經悉數散盡,況且就算有取之不盡的錢,真會有雇傭兵頂著得住玄門的威壓,去為自己賣命嗎?
窮舉出認識的所有人,又一一劃去他們的名字后,佩杉月迫不得已在紙上寫下一個讓他更為不舍的名字——科舒威。
那個被他趕出小鎮,又放心不下,視為己出的孩子,他和他身后的裁決庭現在是佩杉月最后的期望。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和弟弟科舒赫過得怎么樣了?
佩杉月感覺愧疚,覺得自己無顏以對,時隔那么多年,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偏偏要將最危險的事拜托他們……
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但也是真的沒辦法了……
佩杉月最后再看了看小孫子佩云蒼白的模樣,喝下一壺酒后辭別玄門。
有多少年了呢,科舒威被趕出小鎮的時候,記得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吧,又是一輪二十多年過去,明明普通人的一生難以過百歲,一談到分別卻都是觸目驚心的數字。
時間的流逝和腦中的記憶像是對不上賬的年終審計,隨便一晃眼就是多少多少年,附帶多少多少月,但在記憶中……一切都是那么觸手可及。
手中拿著一封被剪下來的信,那是科舒威兄弟寄過來的唯一一封信,上面沒有寫下寄信人的名字,是故意匿了名。
那會不會,上面的地址也是虛假的?也許他們已經離開了終南,安居在了外面龐大的世界,龐大到一輩子都找不到那種,畢竟是居無定所的刺客嘛,那是自己一個常年待在船上的獵人能找到的?
佩杉月害怕萬一敲開門后,迎接他的是陌生人和陌生的眼光,還有滿懷警惕的一句。
“您是哪位?”
匿名的信封,連地址都是假的,他們兄弟真的有這么不愿,自己去找到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