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孤獨對抗:弗洛姆眼中的愛、自由與身份認同危機
- 李煜瑋
- 6007字
- 2024-04-02 11:12:50
愛是否是一門藝術?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弗洛姆在關于愛的問題上提出的最為核心的觀點:愛一定是一門藝術,且需要知識和努力。一個人若想擁有愛的能力,就必須像掌握一門藝術能力一樣,經過刻苦勤勉的不懈實踐。就如同“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若想愛人,那么也得遵循愛的基本規律,反復進行學習與練習。
然而這種觀念與絕大多數人所持有的觀念是相違背的。在流行文化里,關于愛的描述往往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特殊感覺將某人攫住,使雙方瘋狂地墜入愛河;或者一個在感情上經歷了各種不幸的人,偶得良人,突然就從苦情戲主角變成了童話故事主角,仿佛愛的發生更多的是靠運氣,以及遇見“對的那個人”。如果能有上述兩種條件中的任意一種,愛便能發生及持續;如果沒發生,或者中斷了,那就是運氣不好,或者遇錯了人。總之,是時機未到,并不是自己愛的能力不行。

個人生活的幸福對于形成弗洛姆后期對愛的重要觀點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之后,弗洛姆終于在1952年遇見了一生摯愛——安妮斯·弗里曼。這段關系給予了他婚姻生活中最豐富和歡樂的體驗,改變了他原本容易沮喪的狀態。這段幸福的關系成為了他創作《愛的藝術》的重要背景,這本薄薄的小書探討了愛的5種類型,并在出版后的近70年間,仍然在引導和啟發著世界范圍內的一代又一代讀者們。
但弗洛姆不這么認為。他明確地指出,之所以人們認為愛不需要學習,是因為有三個錯誤的前提假設,第一個假設是:“多數人寧愿把愛當成被愛的問題,而不愿當成愛的問題,即不愿當成一個愛的能力問題。對他們來說,愛就是如何被愛、如何惹人愛。”[11]
基于這樣的態度,男人們會去追求成就、社會地位、金錢,女人們會去追求身材曲線、吸引人的裝扮、迷人的儀表,兩者還可能共同追求的則是優雅的舉止、幽默的談吐、誠實謙虛等被大眾稱頌的性格特點。然而,弗洛姆認為,這所謂的可愛的特質,“不過意味著適于大眾的愛慕和性吸引力的融合。”[12]
這話要怎么理解呢?
國際精神分析協會的會員,來自法國的精神分析師瑪蒂娜·伯德(Matina Burdet)[13],曾經做過一個題為《你會愛我還是跟隨我》(“Do You Love Me or Do You Follow Me”)的演講。在演講中,瑪蒂娜提到,在社交媒體時代,越來越多不懂得如何去愛的人,正處于心靈的和社會環境的十字路口。人們追逐相互連接,而不是真正地建立復雜豐富的關系。很多人渴望被他人看見和崇拜,盡管這種喜歡或崇拜是基于一種沒有立體感的、扁平的、缺乏特征的形象,但那些形象符合某一種被人們推崇的社會標簽。因此,人們無意識間用“追隨”取代了“愛”,用“連接”取代了“關系”,并形成了一種傾向——“要么被看見,要么去死。”
因此,一個人可以在大眾意義上擁有性吸引力,但這與他是否有能力去愛另外一個人、建立有深度的關系并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塑造自己可愛的形象,也可以是個體自戀的結果,為了渴求得到他人之愛的行動,也就是俗話說的“他對他自己很好,但這可能和你沒關系”。
弗洛姆的時代并沒有互聯網,但是他對于人們追逐一種標簽化的自我塑造,忽略了“精神上深度的自我關照”與“了解他人的傾向”的洞察,卻跨越了時代,照進了現在。
第二個錯誤的假設,是人們把愛的問題設想為一個對象的問題,而不是能力的問題。人們認為愛是簡單的,困難的是尋找正確的愛的對象,或者被愛。
我曾經有位來訪者,她正是因為類似的問題來到我的咨詢室。在她過往十來年的情感經歷中,她總是重復地陷入一些痛苦的關系,這些關系實際上都有著一些共性。盡管尋找的對象在表面上看起來很不同,有時是活潑陽光的年輕男生,有時是穩重低調的成熟男士,但在這些看似迥異的外表下,他們卻都有著類似的特質:在親密關系上有著很強的不安全感,對控制的要求非常高。而這位來訪者的父母都是控制型的父母,這樣的養育經歷導致她的潛意識里有著尋求強烈依賴的傾向,這個傾向使她總是能精準地嗅出具有控制傾向的對象,并與之陷入愛河。
但這位來訪者無法洞察到自己和所處對象內在的這些特質,只試圖通過尋找不同外顯特質的對象來解決關系破裂的問題。因此當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糾纏到最后,她因不堪忍受而終于選擇結束時,往往只是選擇痛苦地離開,并不去認真總結、覺察這些關系的共性以及自己在其中的影響。她會告訴自己,也許是自己沒找對人。在她向身邊人尋求安慰時,她和她的朋友也總是一致認為,等到找到真正的對的人,那所有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顯然,在戀愛領域里持有此類觀念的人不在少數。他們認為并不需要對自己做出多少了解,也意識不到愛的達成需要足夠的人格成熟度,因為他們認為如果那個人是正確的人,他一定會全然地接納自己,愛上完整的自己,所以他們需要的只是找到那個人罷了。
然而一位印度的哲人曾說過一句有意思的話:“愛情的基本理念是先成熟,然后你會找到一個成熟的伴侶。當你是一個心理上和精神上成熟的人,你不會愛上一個嬰兒,它不可能發生。”
一個人的人格成熟度并不必然隨著年齡增長而增長。精神分析認為,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過去所有發展階段的殘留,也就是說,三十歲的我們的內在也會有十歲的我們,五歲的我們,甚至三個月的我們的人格特征。
但當我們的人格在成熟過程中遭遇創傷或受阻時,我們在當下階段的發展就可能被固化,我們的心理狀態會停留在此處不再發展。因此,很可能在某些時候我們生理上已經30歲了,但面對特定問題、特定關系,仍然會采取5歲或者3歲時形成的應對模式去處理,上述這種心理狀態及由此引發的行為,在心理學中被稱為退行。比如,如果沒有處理好口欲期的依賴問題,成年后進入親密關系的人就可能會退行成一個凡事都要被照顧,自我功能抑制的幼兒,而這樣的關系顯然不是健康的關系。如果我們處于這種狀態,那么一個對心理狀況有所認知,人格相對健康成熟的人,可能也無法愛上嬰兒般的我們。
所以,期待一個完美愛侶的出現解決掉有關自身不幸的所有問題,這是對愛的巨大誤解。弗洛姆也指出,這種觀念的出現與社會背景有關。
在自由戀愛出現以前,人們是先結婚再來發展親密關系,這導致很多人維系了一輩子的婚姻,卻并沒有機會體會到幸福。隨著社會的發展、自由戀愛的出現,人們從過去的集體壓抑中掙脫出來,把尋找到讓自己有愛戀感覺的對象的任務放在了首位。
這種目的性的設置,我們并不能稱之為絕對錯誤。可是由此引發的困境卻讓我們不得不開始思考,我們愛戀的感覺究竟萌芽自何處?
弗洛姆提到,我們的整個文化是以購買的欲望、互利交換的思想為基礎的。人們會在潛意識中以購買商品的方式去看待他人,符合我們上文所說的“有魅力”的特征的男女,也就變成了緊俏的搶手貨。人們評估彼此是否適合在一起時,往往內心深處浮現的聲音是:從社會價值基點來看,這個對象是值得追求的,而就我的交換條件(往往指財產與潛能)來看,他也應該想要我。
大家對這種觀點應該是相當熟悉的,曾經火了十年后來被全網封殺的網絡紅人ayawawa[14],正是因為提出一系列所謂的“婚姻市場價值”理論被大眾熟知,她將男女按照不同的條件進行估值,并延伸出一系列的所謂男女婚配規律。然而在這種看似理性的思考背后,實際上正在發生的是一場野蠻的剝奪——這種理論剝奪了人身上天然具有的完整的人性屬性,并不是所有的情感、人格特質都可以被估價和交易的。這也是最后她被全網封殺的原因,她將兩性情感領域的“以物易物”推向了極致,《人民日報》評價這種傾向“不僅物化女性,更是奴役人心”。
當然,這樣的趨勢并不是封殺一個ayawawa就可以遏制的。如果你去過上海人民廣場的相親角,就能看見一個歷史悠久且熱鬧非凡的“交易市場”,在那里,每一個適婚男女都被簡化成一系列的指標及數據,最核心的當然是外貌、學歷、財力,它們被貼在紙板上向彼此展示,作為潛在投資客用來估值和決定是否出手的依據。
我想紙板背后的那些鮮活的男人和女人,多數都并不愿意被如此簡化,但正如弗洛姆所說:“在一種交易盛行和奉物質財富為首要價值的文化中,人類愛的關系遵循統治商品交換和勞動力市場的相同的規律,這是毫不奇怪的。”[15]
而當人被套入如此單一和膚淺的價值評價體系里時,自然也就陷入了一條殘酷的內卷與鄙視鏈中。關于這一點,20世紀美國作家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的《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1925)或許是個能幫助我們理解的故事。貧農子弟詹姆斯·卡茲本創業成功后更名為杰伊·蓋茨比,并在長島西端買下別墅,夜夜笙歌,期望能重逢已嫁給紈绔子弟的情人黛西,此時在他心里,或許就隱藏著這樣的愛的意識:衣錦還鄉,能換回心上人的傾慕。誰料這完全是一場悲劇的開頭,最終蓋茨比為舊情人失去性命,卻并未換得他期望中的真情。
當愛成為交易,它必然被更高的籌碼擊敗。
第三個錯誤的假設,在于人們把最初墜入情網的經歷與愛的“永恒”之間的區別搞混了。
對于這一點,最具有代表性的說法莫過于“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也曾聽到過有人慨嘆,“愛最美在初綻時”。這些說法仿佛都在說——時間是愛的敵人。真的是這樣嗎?弗洛姆并不這么認為。根本原因在于,許多人能夠很容易地進入一段關系,卻無法讓關系持續地生長。弗洛姆指出,這是因為人們混淆了“當寂寞孤獨被打破時的親近感和癡戀”與“愛”的區別。關系的開始也許并不是基于深入的了解,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陌生之墻被打破時,產生的親近與興奮,并且性的吸引力也往往讓人誤以為這是幸福的證據。隨著兩人關系的深入,最初的神秘感消散,關系變得乏味,人們逐漸開始產生對立、失望和厭倦。
這也是很多人的戀愛總是不斷在充滿希望與失望之間循環的原因,他們被自己關于美好愛情的想象俘獲,投入其中,卻又在理想化的破碎中失望,對關系進展不如想象感到難以耐受,最終陷入又一次的強迫性重復之中。
弗洛姆對于上述的三種錯誤認識有個非常有意思的總結:“如果這是其他任何活動和事業,人們都會渴望認識失敗的原因,學習做好它的方法,或者干脆拉倒了事。但愛是不可能拉倒了事的。對愛來說,只有一條克服失敗的恰當途徑——找出失敗的原因,并著手探索愛的真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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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愛不能拉倒了事?也許弗洛伊德的話可以做出解釋:對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去愛,去工作。
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精神病學教授喬治·范倫特(George Vaillant,1934—)對此也有他的獨特見解。他和他的研究團隊在75年間持續對724位男性和90位特曼女性[17]進行追蹤,他們發現了一個共同的成人發展路徑:首先是掌握親密的任務,然后是職業鞏固的任務,最后是繁衍的任務。
范倫特教授認為在整體上,這些任務必須按順序掌握,因為它們依次要求自我達到越來越復雜的整合水平。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果一個人沒有先具備與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的能力,那么他在工作領域是很難成功的,而除非個體首先在職業上取得成功,否則很難成為一名導師并且帶著繁衍性的關心去成就他人。這里的繁衍性,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培養、扶持和提攜。
而范倫特教授在此處所說的建立親密關系,并非特指男女關系,而是以一種雙方都能夠享受的方式使個體與另一個人互相分享自我。這種要求更多在于內心現實,而非外在現實。我想,貫穿范倫特所描述的成人發展路徑中的根本,便是我們所說的愛的能力。畢竟,沒有親密的能力、愛的能力,后面兩步都不可能實現。
那我們如何做,才能夠避免愛的失敗,掌握愛的能力呢?
弗洛姆認為,要想不在愛上反復失敗,第一步就是要明確愛是一門藝術。如果想要知道如何愛,就必須像學習繪畫、音樂、舞蹈一樣,遵循藝術學習的方法與規律。對此,他總結了三個必要步驟:
這三個步驟中的前兩個步驟并不難理解,第三個步驟值得我們花點時間重點談談,到底什么是“最高優先級”?
把某事擺在內心秩序的最高優先級,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同減肥、學會某種技能一樣,當我們在意識層面上有了這個愿望,這僅僅只是個念頭,完全還不算是起步。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類目標的實現往往需要足夠長的周期才能穩定掌握。這就要求我們必須要調整整個生活內容的拼盤,不僅要調整,還要能夠堅定地維持住。
原本這個目標不在的時候,我們可能把時間分給了工作、社交、娛樂,現在有了這個目標,我們就必須要為它割讓出一部分時間與精力。這里的精力還包含著“體能、情緒、意志、思維”,可以說你的整個人從內而外要為之準備好狀態。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當一個人想要學習并掌握一門語言,但他每天都在工作上精疲力竭,偶然有點時間,就想著到健身房鍛煉,整個人被其他的任務占盡精力。當他終于捧起書時,已然不再有一點點心理空間去容納學習過程中的挫折與焦慮,那么想要學會一門語言的目標在這種狀態下就注定無法實現。
如果將我們的身體視作一個精密的儀器,那我們的心理世界同樣也是一個精細而復雜的系統。如果我們無法梳理自己的各種欲望,任由它們在我們的內在橫沖直撞,或是當欲望被外部的誘導因素任意激發而我們對此缺乏覺察,我們就會被各種欲望的碎片所裹挾,也因此無法將它整合成具有創造性和建設性的力量。
除了梳理與整合欲望的困難,有些人還會有維持方面的困難。比如在沒有突發事件的情況下,一個人或許可以每天都規律地在某個時間段調整好自己的狀態,以完成自己的健身和健康飲食的任務。然而突然有一天公司要求出差,或者家里遇到事,無法按照自己的計劃去鍛煉,只能吃外賣或被宴請,這個健身減脂的目標就會像被巨浪卷走了一般,原本剛剛成形的行為模式一潰千里,幾個月也恢復不過來。
因此,如果一個人認同弗洛姆所說的,愛的藝術需要勤學苦練,并將其擺在首位,就意味著他必須做好準備,他不僅要為這件事本身騰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有時還不得不做出選擇,放棄一些與這個目標沖突的內容。他還要為這個目標騰出足夠用來消化和反思的內在空間,做好當目標受到沖擊和動蕩時的應急方案。他要能夠靜下心來和這個目標認真地待在一起,允許自己花時間回顧自己的體驗、細微的感受,當他能夠圍繞它做得越多,和它結合得越緊密,他能夠掌握和理解它的程度自然也就越深。
愛是一門藝術的答案,是弗洛姆對當代人們情感困境提出的最具有建設性的回答。他將人們對情感的苦惱從摸不著邊界的、感性迷茫的旋渦里拽出來,也避免人們落入用物質和交易取代真正的親密關系的窠臼。同時,也正因為藝術的訓練有其規律,努力習得便能有所積累和掌握,“愛是一門藝術”的回答,也讓人們對重建愛的能力重新充滿了希望。
愛的藝術
愛是一門藝術,需要知識和努力,而并非是一個關于如何被愛、如何尋找正確的愛的對象的問題。一個人若想擁有愛的能力,就必須像掌握一門藝術能力一樣,精通愛的理論,熟悉愛的實踐,并將愛的藝術提升放置在最重要的位置。
退行
我們在面對特定問題、特定關系時,不符合當下生理年齡而采取幼年時期形成的某種行為方式來處理情況,這種幼稚、原始的心理狀態及相應的行為,在心理學中被稱為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