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一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不需要看見。那個輪廓，那每一個褶皺，每一個細白的毛絨。他都一清二楚。

他輕輕按住對方的手，動作輕柔地好像在撫摸一片羽毛。

他閉上眼，既沒有說“我原諒你”，也沒有歇斯底里地怒吼著，說“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只是非常，非常平靜地想到：

“……別擔心。這種事情以后——永遠不會再發生了。”

“未一，未一哥？”

某人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讓未一一下從夢中清醒了過來。他看向臺上，今昭明的說書已經進行了個七七八八。自“烈火重燃”那一段后，他講關羽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孫堅藏玉璽……講那世間種種，既不提修仙世家，也不講奇珍異寶，純粹是人心所動，兵馬相交。讓眾人不由大呼過癮。

帝垣城的百姓們所聽的說書故事不少，但今昭明的故事卻是獨一檔的。畢竟在他的故事里，無論修為、法寶的有無。人就是人，那追求升仙求道的配有筆墨描繪。那肉體凡軀的，亦有其獨特的一段故事。

雖然，并沒有人知道這些故事，不是他原創的就是了。

未一抹了把臉，眼前的：“我睡著了嗎？抱歉……”

今無虞說了聲“沒事”，接著道：“掌柜的馬上就講到今晚最后一個部分了。你想先上樓歇歇嗎？還是坐這兒跟我一起？”

未一思索半晌：“還是和你一起吧。”

“不過……掌柜的講的到底是哪里的故事？為何我從來沒聽過，難道是他自己編的嗎？”

“這個……”

今無虞思索了片刻，回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掌柜的曾說：這些都是別人寫的，但作者都死完了，所以就由他來說了。”

“……”

未一張張嘴，心說這難道就叫：天妒英才？

“先不說這個，你有靈感了嗎？”

靈感嗎……？

未一沒有回答，他偏頭沉默了半晌，才輕聲回了句：“或許有了。”

今無虞見他不想多說，也沒有往下追問。他隨手從茶桌上拿了個玉頭圓子，轉身遞給了未一。

“給你，你晚飯都沒怎么吃吧。”

玉頭圓子，帝垣城的特色小吃。金黃的酥皮包裹著內里的陷，中間還要夾一層不薄不厚的糯米皮，個頭小巧，做法繁瑣。根據時節的不同，陷的內容也會改變。春和景明時，常用以糖水腌制的花瓣做餡。夏季為果脯。秋為各式堅果泥。到了冬天，就是腌肉片。

今昭明稱之為蛋黃酥promax，但很少有人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有傳聞說，玉頭圓子乃是幾百年前景行帝在大選期間所發明的。靠著在街頭賣玉頭圓子，他發了一筆橫財，并成功吸引到了諸多權貴們的注意，按他自己的規劃，接下來就是混個小官當當，然后安享一生。

不過最后，他的計劃還是落空了。

畢竟——都叫景行帝了嘛。他在大選最后，還是“不負眾望”，成功當選了。（盡管三考門門倒數）

故而，由他發明的玉頭圓子，也帶上了另外一層含義，即“飛來橫福”，寓意著吃下玉頭圓子的人，在這接下來的一季，將會擁有前所未有的好運氣。（哪怕這個人天天擺爛）

未一伸手接了過去，他捧起手中的玉頭圓子，細細觀摩了片刻，不由想到：

……這個，長得好像藥丸啊。

當年諸多紫薇塵星都要在考前求一個好預兆，或許這個“圓滿”的形狀，也是景行帝其中的一個考量吧。

他一口吃下玉頭圓子，初冬將至，洪福客棧的主廚或許是取了個巧，用堅果泥包裹著碎肉做了個陷。味道……怎么說，不難吃，但非常奇妙。

笛州的飯菜多是辣口，這種甜咸口的東西……應該會被他家鄉的人打作“歪門邪道”吧。

恰逢此時，今昭明也從臺上走了下來。

他額頭上浮出薄薄的一層汗珠，一下臺，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了桌旁。

今昭明長吁出一口氣，埋頭趴在了桌上，好像一條被曬干的咸魚。

今無虞熟練地為他斟上了一杯茶，說了句：“辛苦了，掌柜的。”

“……不辛苦不辛苦，為了聽客服務。”

今昭明緩緩啜下一口茶水，感慨道：“哎，說書果然還是太廢嗓子了，幸好這是最后一次了。”

“掌柜的以后不說書了嗎？”

“說給你們聽還是可以的。”今昭明隨意地擺擺手，“來洪福客棧說是別想了，這樣下去遲早要變成一個啞巴。”

正在他抱怨的時候，后方突然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當個啞巴還挺好的呢？”

今昭明眉頭一跳：呦？！是誰在這大放厥詞！

不對，這個聲音是——

今昭明扭頭一看：嚯！來者一身要奔喜似的暗紅袍子，腰間系著的又是一把銀質小算盤，又是一把mini版的金勺子。領口處還有一條花紋繡的歪歪扭扭的領巾，活像個黃鼠狼似地圍在脖上。

這個打扮——不是岳五華，岳掌柜嗎！

今昭明嗤一聲，小聲反駁道：“我當啞巴你去我店門口哭都來不及呢。給你高興的。”

岳五華聞言，眼珠子一轉，冷颼颼地往這邊瞟了一眼，把今昭明嚇得當場收聲。

他張張嘴，飛快地補救道：“我，我說洪福客棧的主廚手藝越來越好了，哎呀，這茶泡的！香！”

“……這茶是你干兒子自己泡的。”

今昭明又不吱聲了，他頭一扭，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也不來你這說書了，你愛怎么滴怎么滴。”

他狠話放得厲害，頭卻都快埋到了胳膊里，如同一只沒翅膀的鵪鶉。

岳五華一拍桌，直接坐到了今昭明旁邊。把對方嚇得頭埋得更低了，仿佛渾身的肌肉都在說：

救救我救救我！！！

未一神情微妙地在兩人間掃了一眼。不知為什么……掌柜的好像很怕這位岳老板呢？

就在他猶豫著要如何幫掌柜的解圍的時候，今無虞悄悄按住了他。

對方向這邊使了個顏色，悄聲道：“不用管，沒事的。”

“可……”

今無虞嘴角抽了一下，他湊到未一的耳邊，低聲說了句：“沒事。掌柜的和我說過，這位岳老板——就是他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