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宜想起上一次自己還拒絕了和他一起去他辦公室，沒料到這么快就打臉了。她本以為他的辦公室會是老上海的腔調，卻是古色古香的明式家具風格，也倒契合了主人成熟穩重的氣韻。

周潔略說明了一下此次前來求畫的目的，她表示有信心能讓辛意的畫作成為全上海乃至全世界繪畫圈中的焦點，將他的作品推到另一層高度，達成合作共贏。

辛意坐在茶席前平靜地聽著她的闡述，一邊儒雅地燒水泡茶，等到周潔講完，他的茶也泡好了。他很溫和地說：“嘗嘗新到的普洱茶。”

“好。”周潔也說得口渴了，不過為了保持禮節，她只是端起茶杯來小啜了一口，隨即就夸贊起來，“嗯，這茶口感溫和醇厚，完全不覺得苦澀。回頭我也買一點。”

“周老師喜歡的話，可以直接拿走一盒。”

“那多不好意思啊。辛老師真是多才多藝，還會傳統的茶藝，若是辛老師感興趣，這次文創市集里我們有一個茶文化體驗活動，辛老師不妨來替我們撐撐場面。”周潔又將話題轉了回來，辛意淡淡一笑，“我不過是一點愛好而已，上不了臺面，就不去貽笑大方了。”

周潔見自己碰了壁，便悄悄拉了拉李菁宜的衣角，暗示她該說點什么。

李菁宜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能迎合著周潔的話說了一遍來意，但當她碰上辛意的目光，腦海中便卡了殼，“辛、辛先生，廁所在哪？”到最后卻憋出了讓她哭笑不得的一個問句，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辛意用手指了指屏風的后頭，“那扇小門里。”

“謝謝。”李菁宜快速跑進了廁所，她暗自告誡鏡中的自己不該如此失態，這本來就沒什么，辛意都能淡定從容，她為什么反而要自亂陣腳呢。

這下周潔卻越加確定辛意和李菁宜關系匪淺。廁所是私密之地，一直都是辛意單人所使用的，他卻讓李菁宜共用。于是又閑聊了幾句后，一等李菁宜出來，她便借著上廁所的由頭躲了出去。

李菁宜納悶，廁所不就在里面嗎？但她也不好當面直說。因為現在的氣氛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陷入沉默之中。李菁宜透過氤氳的茶氣偷覷了辛意一眼，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睫毛竟這么好看。辛意早有察覺，卻裝作不知，繼續忙于煮茶分茶，任她坐在那里思緒亂飛。

終于她忍不住開口了，“你原來還是位畫家？”

“談不上。”辛意喝了一口茶，又道：“你原來還是策展人？”

“我只是個小助理。而且還是臨時的。”李菁宜望了望四周的墻壁，上面的確掛著三幅古代山水畫，“這都是你畫的嗎？”

“只有中間那幅是我畫的。”辛意指了指她身后的作品。

李菁宜已站了起來，朝著那幅畫走了過去。對于繪畫一知半解的李菁宜而言，這三幅山水畫的區別可能只在于色調和筆鋒，唯有辛意所畫的那幅是水墨風，且筆力上更有力量感，尤其是石頭的硬朗和流水的線性美形成了鮮明對比。

但她永遠也不可能置信的是，這幅作品與左邊那幅同屬于明代，是辛意好不容易從火災中搶救出來的十來幅畫作之一。

這場火災是二姐辛明明所放。但辛明明一口咬定自己是無心之失，并沒有說出真正的起因——白嬌娜在書齋中看到的宋代仕女圖——她是為了燒毀那幅畫。因為這件事，他們姐弟倆還大吵了一架，近大半年辛意都沒有理會二姐。

那時他已是京城內有名的畫師，一幅畫的價錢就能買回來一匹良馬，外加一頓可口的飯菜。他也醉心于自己得來的成就，整日流連于內府藏閣和各種雅集，拜訪書畫收藏大家，不惜毫擲千金收買書稿畫作。所有文人騷客亦以能與他結識相知為榮。

可如今掛在這間辦公室里的作品，無一件是稀世真跡。

李菁宜指著左邊那幅，眼中閃著亮光，仿佛是看到了無數金錢在眼前晃動，“這一幅真的是明代作品嗎？”

辛意打趣道：“沒錯。不過這只是一位讀書人所畫。并不值錢。”

“這個畫家沒有名嗎？那你為什么要收藏？”

辛意想了一想，緩緩道：“我和你講個故事吧。在明永樂年間，有個貧窮的讀書人，帶著母親的期望、拿上了家中僅有的錢上京趕考，可惜的是，他最終落榜了。那時他已身無分文，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為了活命，也為了籌措盤纏，他便給人代寫書信，掙得碎銀幾文，卻連糊口都難。直到有一天，一位公子找到了他，只要他畫一幅畫，就能給他二十兩銀子。讀書人不相信天底下會有掉餡餅的好事，但窮途末路，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最后他用十天時間畫完了這幅畫，得到了回家的路費。”

李菁宜有些不解地問道：“那個公子為什么要找他畫畫，是在變相地幫助他嗎？還是他是讀書人的伯樂，發掘了他繪畫的天賦？”

她不會知道那位給讀書人二十兩銀子的公子就是辛意。

狐貍一族，秉承著有恩必報的優良家風。在辛意初化為人形時，一次貪杯喝多了酒，于唐朝平康坊的青樓之中現出了原形。所有人都驚叫著捉妖，甚至急切地找來了天師。他左右逃竄，企圖沖出包圍，可還是落入了一位不良帥的布袋里。很快不良帥拎著布袋騎馬出了城，對百姓們聲稱是去終南山除妖，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會命喪于此，半道上卻被釋放了出來。不良帥好心放走了他，叮囑他不能為禍人間，進山去生活。辛意默默記下了不良帥的樣子，往后的每一世他都會幫他度過一個難關。

“兩者都有。后來讀書人回家之后就成了私塾先生，閑暇時畫幾幅畫，在他家鄉一帶也算小有名氣。至少一輩子吃穿不愁，晚年也能享受到兒孫滿堂的幸福。”

“這個故事若是放在媒體營銷號面前會覺得很平常，沒有爆點話題，但其實平常才是生活常態吧，安穩也是一種幸福。讀書人是聰明的，也是幸運的，如果他立志要中舉、做官，和范進一樣來回折騰自己，就不會有簡單幸福的后半生了。”李菁宜有感而發，前陣子總有人勸她為什么不專心經營自媒體，現在她有流量，名和利來得遠比在美術館上班快得多，可她清楚那不過是眾人一時看熱鬧，路該怎么走，應該由她自己去選，她要的是腳踏實地的進步，不是云端里的流彩。

辛意眉眼含笑，難得她能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所以我會收藏這幅畫也一樣，不是什么都要和金錢沾邊。人生里總要保留些純粹的東西，不是嗎？”

“可越是純粹的東西，越難留得住。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什么都不懂，最是天真可愛，可他的長輩們已經在望子成龍成鳳了，恨不得他能三歲上小學，八歲讀初中。若非辛先生有錢，有學識，還有時間，也無法能把這幅畫留在這里，不是嗎？”

李菁宜的這番話倒是讓辛意心頭一震。她小小年紀，卻看透了人世間許多的無奈和無常，而于他認為自己是超越了為追名逐利而蠅營狗茍生存的人類，或許也只是一葉障目下的自命清高罷了。

李菁宜將目光從畫上挪回來時，轉頭撞進辛意的目光，他的神情中透著那么一點欣賞，將原本眸中自帶的溫柔和儒雅放大了，令李菁宜不敢再去細看，忙移到了別處。

“那幅畫又有什么故事嗎？”為了緩解沉默又有些尷尬的氣氛，李菁宜指了指辛意的畫作問道。

辛意認真地道：“它是我從火堆里搶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