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我家后門再遠些距離便是它。這之間的必經之路是條小道,這小道極其狹窄,長年雜草不斷,兩邊幾乎泛濫成災,再往前走路變寬了許些。樹便一排排的、不間斷的增添了幾處陰地,左邊是人家的房子,右邊才是樹。這小道就在綠蔭之間一直通向遠方與南地。就從我家的大門出去,右轉后有個路口乃在右邊,那路口與小道一樣,窄到不經意被人發現。走進路口,盡頭便是南地。原本應該沒有這條路,后來才被人們硬生生的踩出來吧。這幾十年來它或許就存在,成為了通往南地的必要。接著便是南地,它是怎么被人記起的,以至于一旦提到南地,村里的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那里,而不是南邊的其他地方。這必定是有原因的,或許是因為南地樹多,到夏天,它便成了我們村里乘涼的聚集地,人們對它的印象就深刻了。
可是,它是怎么被人發現并擁有南地一名??赡芫瓦B我家鄉里最為長壽的老人也未必能知道。但也可能真是因為樹多,我所知道的是自打我出生起南地便出現了,一直到這兩年我才很少去那里。它在那里待了多久才被人發現?這值得我們好好深思一番。關于這名兒,第一個叫出南地的人必定有點懶且沒什么文化。它位于村中偏南之地,便將其稱為此南地一名,嗯!不錯!好名字!雖簡略又不失大氣,好并有特點,再說這小村子記那么好的名字干嘛?就要像咱老農民一樣樸實無華,才可受人尊敬。
而事實并非如此,尊敬這東西從未在它身上出現過,它就這樣在天長地久與茂林草繁之間待了幾十年、幾百年之久——也許有點夸張,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在它未成形前也許無人記起,成形之后被人從中走過,漠不關心。若是在夏天,糟糕點還會說些對它不好的話:“草怎么那么多?”或“這里的蟲子是不睡覺嗎?咬死我算球?!痹倩蚴牵骸斑@荒野干脆蓋房子算了,留它有何用?”因此南地還縮短了范圍,好在留下來的樹多,否則南地可不是它了。好吧,總不能只有壞話。直至一次夏天,一個年輕人從這句話中穿過,仰首深深聎望萬葉極處。天空從前到后皆是綠色。風是這兒的常客,到來又離開,直到百年之后它仍是如此。若是走到光好不容易所撒下的滾燙之處——那必然是很小的一處,不必說同大海撈針般難尋,與傍晚大人吶喊聲中的孩子比較也差不太多。正在這時,那個青年便立即逃離那處熾熱,身體還留有余溫。歸回陰涼的那一刻,稱贊便發自內心的脫穎而出:“這還真是乘涼的好地方?!边@是神圣的話語,是救贖的開始!起碼在南地看來是這樣的。因從這句話開始,它才正式被人們引起注意。正處于盛夏,太陽太過熱情,只是熱情的太過激烈與瘋狂,人們只好避開它,去深入熾熱所延伸不到的地方待著??纱逯械臉涮^分散,即使有別處樹多的地方也不適合人乘涼;夏日的高潮部分又在綻放,陽光正愈發強烈,而至人崩潰;人間正在無時無刻的沸騰并絕望。熱?。『篝酁槭裁床话堰@個太陽也射下來?沒箭了嗎?
不,不是沒箭了,而是南地要出現了。
在南地看來,那位青年的話是它的救贖,而正處于熾熱的人們,南地會是他們的救贖嗎?會!從人們對它的向往及投奔就可以看出,救贖的成功!
在這之前,它還未享譽任何名字。人們只是說:“南邊有一大塊地,那里有許多樹,去那里,涼快點?!贝逯性S多樹好似都移到那兒,好讓人們去抵擋夏天熱量的一次次來襲。接著,南地。變成像逢年過節般被人們來來回回地踏平土塊與雜草,荒無人煙之地便成為亂世。直到小路的誕生,之前及之后,都未能阻止人們對它的投奔。那里每棵樹底下都至少坐有一兩個人,或是一群孩子在此穿梭不斷。風在人們的談笑聲中時有時無,后來只要是夏天,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去南邊乘涼?!钡灰肓饲铮系厝詴諢o一人,但對于南地來說有夏天就足夠了。
至于它的名兒,就在前面所說的,那個人一聲“南地”便立下了,其實也不算名,與之前所說差不多。說白了就是想要簡單的稱呼一下罷了,卻一直叫到現在。
終于,人們在他的庇護下度過數不清的夏天。這時人們對他似乎有了些尊敬,在這隨風的來來回回中,它被多少人記起并存于心中,又長久的離開它從而又忘記,那必定是要在秋天離開,離開夏天的瘋狂。
人們乘涼了多久?幾年?幾十年?幾百年?誰都說不清,人們只知道夏天要來,秋天就走。那年與大人一同乘涼的孩子們,一直乘涼到與夏天般瘋狂的青年,后來成為擁有家,從而帶著妻子孩子一同來到此地的男人。哪日夏天收盡殘熱之溫,歸回人們以后必然會提起的“去年夏天”之時,灑下的陽光化為滿懷秋思的落葉。野草終究是秋天卑微的俘虜,可它也曾桀驁不訓過,卻在今日正垂首落魄于此。也正在那時,那個男人終是要離開,隨著夏天離去。他走出南地,走出“去年夏天”,走出年輕時的狂妄,走出時代的變革與進步,走出那時人們的談笑論生,走出那片本屬于自己的夏天。這任憑天意,寂寥之意在秋天的南地里不可消散,而他正走向不屬于南地的遠方。
后來,他度過秋天了嗎?
又是夏天,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扶著拐杖走在雜草小路,朝著南地走去。
他找到曾經常去依靠的那棵樹,無聲坐下。他又像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一樣,仰首深深聎望萬葉極處。
“這還真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滄桑挺過多少年,他又發出如此感嘆。來到的青年無不如此。這樣的感嘆,這樣尊敬般的稱贊,老人已經在這些青年的話語中聽過無數次。
老人知道他們將經歷什么,狂妄,瘋狂,凄涼直到悲傷。老人都了如指掌,正如他了解四季。他懂得春日的到來將會面對什么,懂得夏天的活力,直到明白秋天到來的目的,它在提醒,它在試探,它在告訴你冬天將會是怎么樣的,將告訴你如何適應它,直到歸宿于它。
正在南地,老人看向青年,冬日看像夏天,悲傷看向瘋狂。南地依舊如此,四季在其中走過。老人的深思從未停過,喃喃自語。
“我認得你,是北邊那家的吧,你之前好好帶著老婆孩子來到這邊乘涼,還記得我嗎?我好久沒回家里看看了,我現在也有家了?!币粋€中年人走來,那是秋天的模樣。
老人看向他,說:“我認得你,你長大了啊。沒啥急事,就少出去吧,因為你再回來,可能又不是你了?!?
那年他與這位中年人是差不多的年齡,在那時他離開南地,他也明白這位中年人總有一天會離去,直到哪天再回來,他便會遇見一個與他現在年紀相仿的人……
一個孩子跑來,身后跟著一位婦女,那是中年人的孩子與妻子。
老人飽含熱淚,低下頭依舊深思:我的孩子呢?應該年齡與他差不多吧,不知道我孩子離開南地沒有。
再慢點,別離開那么早,多坐坐,馬上就不是夏天了。
可是,老人淡然微笑,走向小路。離開南地,正如幾十年前的那次離開,離開自己,歸于宿命,歸于另一個自己。
這是老人最后的深思。冬天的雪花正泛濫,寒風刺骨,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彷徨迷離的夏天已經是幾十年前的歷史,冬天正在拙拙逼人,并以冰天凍地之勢沖向南地及村中任何一個角落。
而老人,正在寒風中顫顫巍巍的走向命中注定的歸宿,他再也無法回來,留下的只有唉聲嘆氣:
“怎么就冬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