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忌日那天,是南淵的戰(zhàn)勝日。
他逼迫阿娘在大殿上獻舞,昭示著北羌已經(jīng)臣服于南淵。
阿娘誓死不從。
可是那日我被倒吊在北辰宮中,連著兩日水米未進,已經(jīng)氣息奄奄。
看到我的樣子,阿娘哭了。
她終于妥協(xié)了,在大殿上跳起亡國之舞,跳完舞,當晚就被皇帝臨幸。
世人都道阿娘水性楊花,不知廉恥,一女侍二夫,死后下地獄時要被劈成兩半,被兩個丈夫搶了去。
外面關于阿娘是禍國妖妃的傳言,也愈演愈烈。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阿娘最想逃離的就是這吃人的深宮。
有一次,她被太后娘娘叫去宮中訓話,以狐媚惑主的罪名,被施了杖刑,整整一個月都下不來床。
皇帝親自來給她上藥,在涂藥的時候,看到阿娘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頓時紅了眼尾,將我趕出宮去。
那時候年幼的我并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阿娘的身體本就羸弱,經(jīng)不住這樣的折騰,很快就病倒了。
不久,太醫(yī)診出她懷有了身孕。
宮中人都趨炎附勢夸她有福氣,將來可以母憑子貴,阿娘卻整日唉聲嘆氣。
我問阿娘是不是不舒服。
她微微垂眸,“若是不舒服就好了,不過,總會有人看我不舒服的。”
后來,一次不甚摔跤,就讓阿娘滑了胎,腹痛了一天一夜。
御醫(yī)說,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皇帝聽聞很生氣,不顧阿娘虛弱的身子,趕來質(zhì)問她為何這么不小心,還命人徹查她的醫(yī)案藥渣。
“姜寧鳶,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替朕生下孩子?”
阿娘扭頭不理他。
慕容煥怒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直接拂袖離開。
事后我問娘親,為什么沒有告訴皇帝藥里面的麝香。
她精通藥理,曾經(jīng)是草原部落里最好的醫(yī)女,經(jīng)常幫看不起病的百姓微服行醫(yī)。
她卻搖了搖頭,溫柔地撫著我的臉頰。
“既然有人想害這個孩子,我就成全她,也是成全我自己。”
“在我心里,我只能跟所愛之人生孩子,這輩子都不會變。”
小時候我總能聞到阿娘身上香香的,和阿爹站在一起,笑著看我在草叢里穿花撲蝶。
只不過現(xiàn)在聞不到了,只有濃重的藥味,還有眼淚的潮濕。
…
不久,皇后下藥陷害皇嗣的事被查出來了,龍顏震怒,皇后被廢入冷宮。
慕容煥改封阿娘為后,朝野皆驚。
可是封后大典上,我親眼看著阿娘戴著沉重的鳳冠,額間有冷汗薄薄泌出。
她對我說她累了,可能再也不能護著北羌的子民。
我不解娘親的深意,只暗暗下定決心,有我活著的一日,便要護住北羌的安危。
轉(zhuǎn)眼到了冬日,云昭儀深得圣心,皇帝來北辰宮的日子也越來越少了。
阿娘的身子愈發(fā)差了,像風中飄搖的浮萍,清瘦得不成樣子。
她去求了恩典,能讓我和宮中的皇子公主們一起上學堂。
我出門去學堂前,阿娘親自給我蓋上披風。
那是一件月白色繡著鳶尾花的披風,用了最好的絲線,北羌三十個繡娘繡了一個月,才織就的流云錦。
那時候娘親初初嫁到北地,怕她受不了料峭春寒,阿爹就提前命人制了這件厚厚的披風。
也是阿娘從北羌帶過來的唯一一件衣物,那年冬天,她誓死不從,皇帝就用這件披風把阿娘裹住,強行扛到馬上,擄回了南淵。
每回出門,阿娘都會把它披在我的身上。
“南淵濕寒,希望能給我的囡囡擋一擋冷風。”
我知道,娘親是提醒我不要忘記故土,可我怎么可能忘記呢?
嫁去北羌前,阿娘曾經(jīng)拒絕過當時還是四皇子的皇帝。
她挽起已婚人婦的發(fā)髻,搖頭婉拒:
“我已心有所屬。他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望君多加餐,切莫再思量。”
而后來慕容煥血洗北羌,殺死阿爹的那一日。
我親眼目睹,慕容煥一臉飛濺的鮮血。
他挑出了阿爹尚在跳動的心臟,遞到阿娘面前,笑得輕狂。
“你瞧,這男人也并不是對你心如磐石,而是軟的,他怎么配得上你?”
他對阿娘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記憶猶新,卻殘忍地毀滅掉她最珍視的一切。
再希冀著如神明降臨般挽起她的手,救贖她于泥沼中。
我下學堂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朔風刮起了漫天飛雪,雪粒打在臉上,針刺般疼痛。
阿娘臉色很差,吐出了一口黑紅的毒血。
那時候我才知道,她以身作餌,毒已經(jīng)深入骨髓。
我伏在她的床頭,淚如雨下。
她摸著我的腦袋,輕輕告訴我,她等不到春暖花開了,要提前回北羌去,與爹爹重逢了。
“囡囡不哭,娘親要去找你阿爹了,你要快快長大,離開這深宮,天高任鳥飛。”
“我中的毒,不能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阿娘就那樣靜悄悄死在了紫禁城的深夜,沒有聲息,再無回應。
彼時,皇帝正在和云昭儀行床笫之歡,直至半夜。
鳳鸞春恩車從長街上經(jīng)過,銀鈴細響。
而娘親命我在她的寢殿放了一把大火,燒掉所有痕跡,在沖天火光中,埋葬了所有的悲傷。
因為那個曾經(jīng)能讓她歡喜的情郎,早已經(jīng)死在了多年前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