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某一間病房里我正陷入昏迷。醫生,護士,病人和家屬在這個空間里相互交錯,各種情緒編織而成的通道輸送著人間的痛苦與悲傷,也許也有喜悅,但這份喜悅也往往摻雜著酸楚。像是在洪水中突然出現的一截樹干,抓住了便是希望,哪怕這水面看不到盡頭。
此時的我還沒有想這么多,前面已經說過我正陷入昏迷。但這并不代表著我現在腦袋空空,我正投身于一個奇異的夢,在這夢中,本該失去未來的我看到了我的未來。
黑暗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暖的白。無邊際的白讓我感到眩暈,漸漸地,原本溫暖的白在我眼里也成了肅殺的白,沒有生命力的氣息將這里變成了潔白的曠野。我感到無力,不清楚周圍空間的意義,不清楚自己存在在這里的意義,亦不清楚自己本身的意義。我陷入自證的沼澤。然而我身上的某一處不受大腦直接控制的地方突然有了某種反應。那是我的一寸皮膚的記憶,曾經被一只手觸碰到的記憶。
纖細的手指,冰涼的觸感,似乎還伴隨著某種好聞的氣味。這香氣讓我變得清醒,耳邊傳來似有似無的呼吸聲以及隨時間變得越來越響的心臟聲。這兩種聲音從何而來我不想去深究,我現在只想隨四周的香氣而去。也許這是無意義的事,但我的雙腿卻不自覺地帶動著我的身體跑動起來。在白色的曠野中沒來由的無意義的跟隨著一陣帶著香氣的風奔跑著。我意識到這是在夢中,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在乎,而且我很快樂,比現實中有意義的活著更快樂,也許是我本身就沒什么意義吧,我這樣想著,仍不斷地跑著。在白色曠野的襯托下,活像一個奔跑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流了多少汗。總之我停下了,準確來說是香氣停下了。氣味停步在一片池塘邊,味道并沒有消失而是在此聚齊起來。看來這里就是這香氣的由來。
眼前突然出現的池塘顯得有些奇怪,畢竟這個夢中除了白色空無一物,一路以來的奔跑也只是在白色的海洋里不斷穿行。在超現實的場景中突然出現現實中的事物反而顯得不真實了。還不止如此,這池塘還讓我莫名有種熟悉感。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終究還是想不起來。
我不去多想什么,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池塘,內心感到平靜的同時又有點悵然若失。若我繼續困于夢中,接下去又該做些什么呢?
腦海里全是沒有意義的想法,腦子一片空白,被不可名狀的物質絞成了漿糊。放空的我盯著池塘發呆。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只蝴蝶,很大一只,有我半個手掌那么大。它緩慢盤旋在我周圍,鮮艷的翅膀不停煽動,前半部分大體呈黃黑相間,中間淡黃,邊上是黑色點綴并被細細的紋路分割成一些不規則的小窗,讓我聯想起教堂的彩色玫瑰窗。后半部分也是由這些小窗組成,但是小了很多,翅膀收縮成了兩個小小的三角,并在尾部向外延伸出了兩條短短的細線。就像燕子尾巴一樣。顏色也是大體黃色,只是在靠近尾部的一圈小窗變成了深藍,那兩條細線般的尾翼則是黑色。
蝴蝶飛舞,我的視線不斷追隨,翅膀的縫隙中撒下一陣金粉,我又聞到熟悉的香氣。它在我頭頂盤旋了幾圈,忽的往下移了下,停在了我的鼻尖,那股香氣猛的灌進我的鼻腔并蔓延到五臟六腑。我幾乎要昏厥過去,但蝴蝶沖到我面前的一瞬間我還是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就是這幾步之間,它在我面前破碎了,如枯葉一樣。但它的破碎無聲,但伴隨著好聞的香氣。剎那間,它化為了藍色的煙霧。煙霧彌漫,而后慢慢散開。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現實中見過的那個窗邊的女人。
她的氣質其實更接近少女,但又比少女更成熟些。她面容潔凈,不帶修飾,眉略粗,末端如劍般聚集在眉心,顯出一股英氣。睫毛很長,眼睛又圓又亮,且透出未經世俗污染的光。鵝蛋臉,圓鼻頭,薄嘴唇。她的臉仿佛隨時沐浴著一束清晨的陽光,永遠是柔和且朦朧的。此刻她表情莫名帶些倔強,不知為何,我聯想到森林中一頭剛睡醒的小獸。
她往前邁步,向我靠近。換做平時我絕對會不自覺往后退,但此時我像被定了身,一步也動彈不得。她抬頭看著我眼睛,我躲閃不敢看她。我想她該是有話想說,但我我現在沒法去想這事,因為我腦袋一片空白了,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香氣撲鼻,有點迷糊,我想我需要休息一會,有些暈了。
沒事吧?她說。聲音很好聽。
沒事的,只是頭感覺有點暈,過會兒就好了。我回答。
行,那我等你緩一下。說完她低下頭,嘴里哼出一段我沒聽過的悅耳曲調來。哼得很小聲,但剛好能讓我聽到。
伴著耳邊溫柔的曲調,我開始平靜下來,這中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更久,無所謂了,在這白色空間待久了,時間也沒那么重要了。
好點了嗎?她問
我點頭,然后附和了一聲:嗯,好多了。
那就好,我猜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你問吧,我會回答的。
抱歉,我的確有很多想問,但現在思路有點亂,搞不懂從何說起。你等我幾分鐘,我理理頭緒。
她輕輕皺眉,幾秒后又舒展開來。她抬頭看我,說:我先問你吧,幾個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用思考的那種。你邊回答邊理你的思緒。
我點頭
首先呢,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成宇一,我答到。但其實我心里覺得稍微有點奇怪,我莫名覺得她應該是知道我名字的。
她嗯了一聲,然后露出了微笑,溫柔到不像話的微笑,像是陷入在回憶中的人不自覺發出的笑容。那是緬懷過去的象征。
我看呆了,但不敢多想。只得咳嗽了一聲提醒她。聽到聲音,她緩過神來,用左手將不知何時遮住眼睛的一束頭發挽到了耳后。然后接著說:
還有就是你今年幾歲了?
我不敢置信她居然問這么無聊的問題,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認真不像是在尋我開心。有點無奈,只好老實回答:虛歲22,實歲21。
這樣啊,不錯。她似乎挺滿意這個回答,又對著我笑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問了別人名字,自己卻不說,有點不太禮貌吧。我說道。
對不起啦,我就是這樣沒禮貌的人,不過我可以破例一次禮貌一點。說到這里,她表情變得調皮起來。她接著說:姚遙,姓氏就是女字旁那個姚,名是遙遠的遙,不是王字旁那個,記住哦,不許搞錯了。
好好好,我肯定記住,不會搞錯的。那年齡呢?也可以告訴我吧?我說出這句話時,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一臉期待了。
不行,別想了,這是秘密。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假裝生氣的重復著:不行,不行。
不行就不行好了,知道名字就夠了。但我怎么看都覺得你比我小,我叫你小遙怎么樣?介意嗎?
介意是不介意,但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就叫我遙遙,不是叫全名的意思,兩個字都是名,遙遠的遙。兩個字都要念三聲,你把語調變成這樣,我就明白你在叫遙遙了。試試?
遙遙……遙遙?是這樣嗎?
哎!遙遙收到,那你記住了,以后見到我都要這么叫。
好的,遙遙。
接著要聊正事了,關于現在這個奇怪的狀況,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吧。
嗯,那你先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么地方吧?
這里嗎?這是你的精神世界,很無聊哦,先是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見,我看不過去了給你凈化一下,結果又變成現在這種白色世界,我都不知道找什么詞去形容呢。
是嗎?抱歉,我啥也不是的大腦給你添麻煩了。我聳聳肩表示無奈。
你一本正經的這么嚴肅,我反而有點想笑,不好意思。遙遙皺了皺鼻,小聲的說。
沒事,其實這是個玩笑,就是不太好笑。
呵呵,接著問吧,我聽著。
你是什么人呢?怎么會出現在我的精神世界里?
這個稍微有點復雜,怎么跟你說呢?你就把我當成幽靈就好了,通俗點來說就是鬼。出于某種原因我最近注意到你了。但請相信我,我對你來說是善意的。
我稍微有點反應不過來她這話的意思,楞了一下,然后說:我相信你,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幽靈小姐?
既然你選擇相信我,那我就直說了,我是來救你的,你是不是查出了白血病?
我心里像被捏了一下,某種情緒在蔓延,喉嚨瞬間干澀,擠了半天終于發出聲音:沒錯,不過還只是初步的檢查,醫生也說有可能出錯的。
有句話我原本不該說的,但為了讓你面對現實,我還是得說,你的病是確診了的,而且還不是初期,起碼發展到中后期了,再拖下去就要惡化了。
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我反而有點輕松,幾乎就要笑出聲來。但腦海深處的自尊和過去的一些記憶又把這笑聲壓回了喉嚨。我只得哽咽的反駁:你怎么知道的,你是醫生幽靈嗎?
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嗎?看來你心態不錯,我雖然不是醫生幽靈,但好歹是個幽靈,我能看到你的靈魂力量,所剩無幾了哦,你的靈魂快要熄滅了,換句話來說就是,你快死了。
我不知道該笑還是哭了,一直得過且過的我也不是沒想過在某個夜晚悄悄死去就好了。但真到了這種時候,居然會對這個世界產生濃濃的不舍。真是沒志氣啊,我眼皮耷拉,自顧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