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桑縣出產真絲綢緞,織工精巧,色彩鮮艷,手感柔軟,俗稱“桑綢”。早年間,縣城有一條綢緞街,一里多長,鵝卵河石鋪地,兩側店鋪鱗次櫛比,南來北往進貨的客商熙熙攘攘。我爺爺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六,上面還有個四哥,我叫四爺,在這里開了家“仁和”綢緞莊。
綢緞街“富貴”綢緞莊老板肖天泰,仗著四個兒子人高馬大,好勇斗狠,欺行霸市,整得別人家膽戰心驚,生意都做不成。
民國六年,北洋政府頒布《工商同業公會規則》,肖天泰財大氣粗,掏錢賄選,當了桑縣綢緞同業公會會長,從此,更加有恃無恐,飛揚跋扈,幾乎壟斷了整個市場。
商戶們忍聲吞氣,敢怒不敢言。我四爺的店鋪也無法正常經營,可他一反常態,不氣不惱,還常到肖家走動,對肖天泰曲意逢迎,百般巴結。商戶對他這副奴才相直吐口水,就連我四奶也一頭霧水,
指著他鼻尖罵道:“你在肖家人面前像一條狗,圖得什么呀?”
我四爺哈哈大笑,說你們不懂!
那年,一冬無雪,打春后開始出現旱象,直到立秋老天爺仍一滴雨未下,旱災引發蝗災,成群的螞蚱飛起來遮天蔽日,嗡嗡一片響,大片桑園桑葉被啃食殆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權。
那是個干熱的午后,我四爺滿頭大汗跑到肖家獻媚:“肖會長,蠶絲減產已成定局。綢緞價格必定暴漲,你老何不抓住時機,狠賺它一把!”
躺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納涼的肖天泰聽罷大喜,覺得這是發大財的天賜良機,于是決定傾其所有,囤積居奇。
我四爺繼續鼓動說,機會可謂千載難逢,就是借錢進貨也絕對劃算!肖天泰認為有道理,于是就舉債進貨。我四爺還主動借給肖家2000塊大洋,不過要以房產作抵押。肖天泰將臉一沉,雙目緊盯著他的臉:“你是怕我肖某還不上這 2000塊錢?”我四爺滿臉賠笑,再三解釋說只是個手續,請肖會長不必見怪。
家人見我四爺拿錢幫助仇家,無不驚訝,輪流相勸,可好說歹說也不濟事。我四爺依舊哈哈大笑,說你們不懂!說罷,悠然地閉上雙目養起神來。我四奶見勸不醒他,氣得連連搖頭,說:“瘋了瘋了,真是瘋了!”
商家經營講究“貨賣如山”,誰家貨多貨全,誰家就能吸引客商眼球。我四爺還像個狗腿子。幫助肖家禍害人。他發現誰家貨堆得多,就暗中攛掇肖家兄弟上門尋釁滋事,甚至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興師問罪。商戶們唯恐招災惹禍,只好把進的貨存放在別處,螞蟻搬家似的賣一點兒拿一點兒。
一條綢緞街只有“富貴”綢緞莊店鋪里貨堆如山。那天半夜,肖家宅院門被擂得“咣咣”響,肖家四個兒子從床上跳下來趕緊抄家伙。開門一看,見我四爺滿臉是血,跌跌撞撞地進來。肖天泰看見嚇了一跳,問他出什么事情了?我四爺喘著粗氣說:“肖會長,不好啦!剛才一群蒙面土匪闖進我的店鋪,把刀架到我脖子上,問哪家是肖家的店鋪,我不說,就被他們劃了一刀..…“
肖天泰大驚失色,急令四個兒子帶著刀槍棍棒忙去店鋪里,因為夜里只有一個小伙計住在那里。
綢緞街夜里鬧土匪的事不脛而走。人們驚詫不已,說俺們夜里咋就沒聽到一點兒動靜呀?我四奶更是心有余悸,不知深淺地逢人就說:咳!平時晚上都是伙計住店看門。這幾天他不知中了哪門子邪,非要自己住到店里,結果遭遇土匪搶劫,多懸啊!”我四爺一聽她說這話,氣得差點兒暈過去,把她拉回家里指著鼻子臭罵一頓,不準她再出去胡說。我四奶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其實,我四爺額頭的刀口不足二指長,淺淺的,只是他用流出的血往臉上一抹。可把肖家人嚇壞了。此后,肖家四個兒子夜里就住在店里看守,一連幾日風平浪靜,他們就想搬回家去住。這時,我四爺氣喘吁吁地來到肖家報信:“肖會長,我剛得到消息,這股土匪還在咱們桑縣境內,正四處尋找搶劫目標,重點是綢緞街!”
肖天泰一聽這話,沉著臉吩咐兒子們:“誰也不準回來,店里的貨啥時候出手,啥時候再回家住。”
幾天后的夜里,綢緞街莫名其妙地燃起一場大火,一條街燒成一條火龍!
店鋪房子都是百年老屋,早該拆掉重建,各家存放貨物又很少,損失都不大。我四爺店鋪損失更小,僅燒毀一個舊柜臺。商戶們很快修建房屋,裝飾門面,又重新開張營業。唯獨富貴綢緞莊這回燒慘了,店內堆積如山的綢緞全部化為灰燼,就連看店的肖家四子也葬身火海,個個燒得如焦炭一般……
人們百思不解,開始火勢并不算大,又加呼喊聲一片,怎么能把四條漢子活活燒死?有人說,半夜里聽見有人和肖家兄弟在店里喝酒。人們還是想不明白,肖家兄弟即便醉得一塌糊涂,也不至于火燒到身上也毫無覺察吧?除非酒里下有蒙汗藥,否則無法解釋。我四爺在一旁聽著,白了臉色。
其實,那天夜里和肖家四子在一起喝酒的人是我四爺!
當時已是夜深人靜,肖家兄弟打罷麻將準備睡覺。我四爺提著一只燒雞和兩瓶梨花白酒來了。四兄弟看見酒肉立刻兩眼放光,興奮不已。幾人坐下推杯換盞,大吃大喝起來。肖家老二眼尖,一臉困惑地嚷道:“張老板,今晚上你給別人斟杯勸酒,怎么自己連一杯酒也不喝呀?”
我四爺尷尬一笑,推說最近胃病犯了,不敢喝。肖家兄弟不依,我四爺急中生智,咬破舌頭:“不信你們看。”肖家兄弟見他果然吐血,就不再攀扯他喝酒。一瓶酒沒喝完,四人便趴到桌子上人事不省……
如此大的天災人禍,把肖天泰徹底擊垮了!他躺在床上痛定思痛,把近一年發生的一切放電影般地在腦際閃現一遍,突然驚出一身冷汗,發現似有一雙無形的黑手,把自己一步步推進一個精心策劃好的死亡陷阱!
我四爺見肖家茍延殘喘,又從背后給它致命一刀。他拿著那2000塊大洋的借據,黑著臉到肖家逼債。病榻上的肖天泰強壓著心頭的悲憤,苦苦哀求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寬限些日子。
“肖會長還有臉提起情分二字,你對我仁和綢緞莊可曾講過半點情分?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你如果還不上錢,就把宅院抵押給我。10天后我就來收房!”我四爺很輕蔑地望他一眼,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肖天泰眼前一黑,差點兒暈死過去,此刻他才意識到我四爺手段的狠毒!
肖家的宅院離綢緞街一箭之地,三進深,院墻很高,最后被我四爺以2000塊大洋的價格“買”去。肖天泰如遭遇強盜搶劫,急火攻心,氣血逆亂,突患腦中風,半身不遂。其老伴走投無路,就上吊自殺,四房兒媳也各奔東西。
不久,我四爺接任桑縣綢緞同業公會會長。他出入官府,結交名流,壟斷和操控了整個市場,成了綢緞街新的霸主,哪家商戶不從,立刻稅務查稅,警察上門磨道找驢蹄,找出一星半點兒毛病就讓停業整頓,把人往死里整。
過去商戶對肖家人敢怒不敢言,如今在我四爺面前不敢怒也不敢言。我四爺有官府撐腰,根子粗,比過去肖家砸門窗潑大糞的無賴手段高明和厲害百倍,誰敢以卵擊石?
我四爺為富不仁,掙下許多錢財,先后娶了三房兩妾,加上原配所生共13個兒子。長起來的 13條好漢,個個吃喝嫖賭吸大煙五毒俱全。幾年工夫,這群紈绔子弟就把偌大的家業揮霍一空,最后一貧如洗。
我四爺最后患上了氣鼓病。西醫稱之為肝腹水,骨瘦如柴,眼窩深陷,唯有肚子像隆起的小山包。當他聽說兒子們把店鋪也出賣給人,心里一急,肚子一鼓,肚皮“嘭”的一聲進裂,涌出一攤黃湯黑水,氣絕身亡!
他死后也不得安寧。一個兒子吸大煙沒錢,就掘墓把他口中的金牙敲下來。另一個兒子晚來一步,只好把墓墻上的青磚扒下來賣掉。一把老骨頭被拋棄荒野狼拉狗啃,其狀甚為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