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多,乾清門外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相顧驚愕,不知從何說起。
原來剛才接到宮內太監報信,隱隱約約好像說慈安太后病危,具體怎么回事兒,卻不知道,于是大臣們便趕緊紛紛進宮,一探究竟。此時大家都在想,宮門至今未開,或者不要緊。
到了2點多,王公大臣們都已到齊,乾清門終于緩緩開肩。
于是眾大臣趕緊直奔月華門之南的內奏事處。
內奏事處共有18名太監,首領太監姓祝,官位不大,架子倒是不小,一見王公大臣們雜沓而至,這才起身高聲宣布:“慈安太后駕崩了!”
“什么時候駕崩的?”一位大臣問道。“戌時。”
戌時是前一天夜里8點,可是此刻已經是接近凌晨3點。
就算是凌晨1點多通知了工公大臣,也已經超過五個多鐘頭了。
這等大事兒照例應該是駕崩之前就通知大家的。
記得道光二十九年恭慈皇太后駕崩,彌留之際,王公大臣們已經奉詔在壽康宮外守候。記得道光二十九年恭慈皇太后駕崩,彌留之際,王公大臣們已經奉詔在壽康宮外守候。
后來聽到宮中一亂,知道主子去了,趕緊按慣例進宮哭臨。
如今有點兒反常,每個人心頭都不禁疑慮叢生。
“這事兒奇怪呀!”左宗棠突然開口,大聲用湖南話說道:“進去看看方子!”
方子是御醫開藥留下來的記錄。今天是三月十一,方子有四張。
初九的方子說“風寒痊愈,無礙”,初十的方子卻急轉直下,先是“神智不清,牙關緊閉”,接著一張說“痰涌氣閉”,最后昨天傍晚的一張方子已宣告不治:“六脈將脫,藥石難下。”
署名的是左院判莊守和。
而太醫院中醫術最好、義一直負責慈安太后鳳體安危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照這方子看來,昨天傍晚已經宣告無救,那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反而封住消息?又為何相隔五個多鐘頭才報喪?如此重癥不請一向伺候慈安而又名滿天下的李德立請脈,于情于理怎么也說不通。
左宗棠張了張嘴,似乎又想說什么,大臣王文韶趕緊過來打岔:“左相,還是商量后事要緊,找個地方坐一坐吧。”
說完后不由分說地把左宗棠拉到南書房。到底是王文韶久經官場,經歷的事兒多,見左宗棠捧著大肚子在一邊生悶氣,便沉著臉警告說:“左相,你可千萬要沉住氣,多言招禍呀!”
二人一向無所不談,工文詔于是將自己所知細細說來。
這一年二月二十八,慈安太后突然召見王文韶。
摒絕宮女后,從一個小箱子里取出一封已故的咸豐皇帝的朱筆,嘆了一口氣:“真快,整整 20年了!”
接著說出了 20年前的一件舊事。
20年前,也就是咸豐十一年春天的時候,慈安太后還是皇后的身份,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當時英法聯軍打進BJ,咸豐皇帝帶著后宮大臣名為“秋狩”,其實是逃難到熱河行宮。
一路上兵荒馬亂,道路艱險,加上擔驚受怕,一到熱河咸豐皇帝就病倒了。
有一天,咸豐皇帝自覺精神不錯,就把皇后叫了過去,壓低了聲音對皇后說:“這陣子朕冷眼旁觀,倒覺得肅順說的話不錯。”
咸豐一見皇后一副不解的樣子,跟著便講了一個鉤弋夫人的故事:漢武帝晚年,喜歡巡幸海內,游覽名山大川。
在他59歲那年,經過河間,遇到一絕色女子,漢武帝很喜歡,于是把她召進宮,住在鉤弋宮,所以稱為“鉤弋夫人”。
后來“鉤弋夫人”有了身孕,說也奇怪,懷了14個月才生下一龍子,小名叫鉤弋子。
漢武帝晚年得子,本來就寵愛,加上鉤弋子和堯一樣都是在娘胎里待了14個月才生出來的,為人又極聰明,比幾個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于是漢武帝暗下決心,要把皇位傳給鉤弋子。可是有一天,漢武帝突然大發雷霆,拿“鉤弋夫人”下了獄,當天晚上就處死了。當時有敢言的人面奏漢武帝,既然喜歡鉤弋夫人,欲立其子,怎么又把她殺掉了?漢武帝這才說出了心里話。自古以來,幼主即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淫亂政,這就是所謂的“紅顏禍水”。漢武帝忍痛斬“鉤弋夫人”,就是要預防后宮十政,這也是為了臣民后世。
聽到這里,當時還是皇后的慈安悚然而驚,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皇后無子,當今的皇太子是懿貴妃所生,難道皇上要……
咸豐皇帝接著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乾隆爺在世,一定會這么做。所以肅順說過切忌婦人十政,應未雨綢繆。朕越想越覺有道理。”說完后,從貼身口袋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皇后。皇后抽出里面的素箋,大意是懿貴妃既生皇子,他日母以子貴,自然要尊為太后。但是其人不可深信,此后如能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如果不能,皇后則應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之后,咸豐還千叮萬囑,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懿貴妃獨掌大權,皇后下萬不能大意,要廢她,就一定要找靠得住的大臣,像肅順,就是最可靠的。
回想到這里,慈安太后不由得生出無限感慨。當年成豐前腳剛走,后腳慈安就被慈禧說動,聯合六爺恭親王發動政變,把“最可靠”的肅順和幾位輔政大臣給一鍋端掉了。不過她一向覺得肅順太過囂張,死不足惜。反倒是這幾年來,平心而論,雖然慈安生性恬靜,不好權勢,但是慈禧并沒有借機攬權,反而事事都向“東邊的”請旨,慈安說一,慈禧不敢說二。慈安心中也頗為欣慰,一片真心,換來處處和氣,值了!
這樣一想,反倒覺得咸豐皇帝的顧慮有點可笑了。慈安本想把遺詔燒了,可還是有點兒舍不得矛盾之下,便想找個大臣來商量。
只是這種事兒一旦泄露出去,后患無窮。細細一想,王文韶為官雖多年,但不失正直,而且一向與慈安過往甚密,于是便召工文韶來商量。
王文韶一聽慈安太后打算燒掉遺詔,總覺得有點兒不妥。
雖然是片不著,但怎么說也是先帝的遺物,燒掉似乎對先人不敬。
王文韶不敢明說,只是苦苦相勸,慈安這才打消了念頭。
誰知過了幾天,慈安太后忽染風寒,久久不能痊愈。
古時相傳,孝子為了治好慈母的病,常常割自己的肉做藥引。有一天,慈禧到鐘粹宮來請安,慈安太后看到慈禧手臂上綁著一圈兒紗布,不禁追問緣故。
慈禧原先不肯說,后來在慈安的苦苦追問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原來她看到慈安久病不愈,大為心痛,想到姐妹情深,便學古人的樣子,割自己的肉做藥引,希望慈安早日痊愈。
慈安一連數日夜不安枕,食不知味,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姐妹情深,愧的是自己小人之心,私藏遺詔。先帝遺詔,姊妹情深到底應如何取舍,實在讓人煩惱。直到幾天前,王文韶無意中得了個消息,不由得大為惋惜。聽說“東邊的”到了長春宮,太監宮女都給攆了開去,兩人聊了好半天。要走的時候,“東邊的”取出一張紙來,在蠟燭火上燒掉了。可是打那天起,“兩邊的”的反倒像上了心事兒似的,太醫接連幾天請脈,都發現慈禧心神渙散。難以凝聚,于是紛紛勸說慈禧要安心定神,不可操勞過度。
后來初幾那天,慈安風寒痊愈,精神抖撇,就到院子里去賞魚。指點談笑之際,鐘粹宮的首領太監李玉和走來稟報:“回主子的話,長春宮送吃的來,是留下收著,還是過一過目?”“什么東兩?”慈安問道。
“克食。”“克食”是滿州話,原意是恩澤的意思,凡是御賜的食物都叫做“克食”,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克食”專指“餑餑”而言。慈安太后喜歡閑食小吃,于是就很高興:“拿來
我看。”
慈禧太后派來送克食的一個小太監,叫崔玉貴,能說會道。他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屈膝跪下。說道:“奴才崔玉貴跟佛爺請安。
主子叫人做了一點兒新樣的克食,覺得還不錯,又說東佛爺最愛這一個,可不能給漏了,特地叫人加料又做了一籠,派奴才送來。
請佛爺嘗嘗。”
慈安聽了這番話,頓時眉開眼笑。
揭開盒蓋。只見明黃五彩的大瓷盤中,盛著十來塊鮮艷無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棗泥的香味撲鼻而來。
慈安最好這個,受不住色香味的誘惑,當場拈了一塊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還賞了崔玉貴銀子。
誰知當天宮女們正準備傳膳,慈安太后突然就不舒服了,一開始只是頭疼得厲害,后來手足便不斷抽搐。
宮女大驚失色。趕緊去稟報慈禧太后。可是還未進長春宮,就給李蓮英攔下了。說明了緣故后,李蓮英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只怕是一時中了邪,別大驚小怪的。
既然傳了御醫,就等請了脈再說。
老佛爺剛歇下,一會兒我再給你們回。”宮女一走,李蓮英立即轉身去找敬事房的總管太監,面色陰沉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愈,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張皇其詞,皇帝年幼,后宮無主,人心就會動搖。
所有人一律不準問不準說,誰捅出去了就拿腦袋來頂罪。
說完,李蓮英一陣陣得意,他自然知道慈安太后得的是什么病。
因為讓慈安太后得病的那味“藥”,就是他在御藥房里辛辛苦苦找到的。
清朝的御藥房規模極大,里面有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藥”。
李蓮英還清楚地記得。
同治皇帝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大臣們認為這是“潛龍勿用”的緣故,所以要弄個虎頭投入山西的黑龍潭,激怒懶龍,造成一場龍虎斗,自然就興云布雨了。那個虎頭就是在御藥房找到的。李蓮英所要的那味“藥”也要在御藥房去找。他搬出塵封已久的檔冊,一頁一頁地細查,終于讓他給找到了,那是在明朝的時候權閹魏忠賢備而未用的一味藥。他親手把這位藥送到了長春宮做克食的小廚房里。
聽到這里,左宗棠總算才恍然大悟,難怪剛才那些人都一聲不吭的。王文韶喝了口茶,他剛才所說得雖然有一部分是傳聞,但是昨晚的入殮卻是他親眼目睹的。
昨晚大概8點鐘,里頭傳出話來,于是五爺、七爺、內務府、南書房等一共去了二十幾個人“哭臨”。到了鐘粹宮請旨:進不進殿?讓進去了,但是慈安已經人棺,更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見到恩燾!恩燾是慈安太后的內侄,上年八月里才承襲的“承恩公”。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后妃一死,必須先傳娘家親屬進宮瞻視,方可人棺。可是昨晚一整晚都沒有傳恩燾,連遺體也不讓瞻仰就入了棺。
三月十一,慈安死后的隔天。長春宮中,慈禧太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我可憐的姐姐,起初不過是痰癥。說不好就不好,簡直叫人措手不及。我們姊妹辛苦了20年,說是快熬出頭了,是時候該享享清福,哪知道姐姐倒先走了!”越說哭得越厲害。皇太后傷心,大臣們也跟著垂淚:“請皇太后節哀。”
“哀家也實在支持不住了,大事兒還要靠你們盡心。”
“是。”
突然,慈禧太后好像想到了什么:“發喪布告預備好了沒有?”大臣們答道:“還差敘述病情的一段。”
“就這樣說好了:初九,偶爾小病,皇帝還侍疾問安:不想第二天病情突然加重,延到戌時,神就散了!”
大臣們答應著,慈禧太后于是在李蓮英的攙扶下,一步一滴眼淚地走進內房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