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
- (美)阿爾弗雷德·哈貝格
- 15581字
- 2024-03-19 18:37:32
這是古老的-路-貫穿痛苦-
'Twas the old-road-through pain-
那人跡罕至的-一條
That unfrequented-One-
第一部分 1636—1830年
第一章 阿默斯特鎮與父輩
1636年至1638年間,艾米莉·狄金森的父系祖輩納撒尼爾·狄金森和安·格爾·狄金森夫婦,從英格蘭林肯郡的比靈伯勒教區移居美國康涅狄格州的韋瑟斯菲爾德鎮——大不列顛未經開化的前哨基地。至少有一個動機促發了這次非同尋常的搬遷:要在沒有干涉的情況下堅決實踐后宗教改革的激進信仰,即所謂的清教主義。那真是一個如火如荼反抗英國國教的時代。
1659年,納撒尼爾和安帶著他們的孩子,與另外一些家庭共同北遷至馬薩諸塞州,沿著諾沃塔克鄉村深處肥沃的康涅狄格河谷,建立了一座村鎮,命名為“哈德利”(Hadley)。納撒尼爾在市政、教育、宗教和軍事事務方面皆為領袖人物。1675年,原住民和英國移民發生血戰,納撒尼爾的九個兒子死了三個。英格蘭的清教統治終結,那些曾經把查理一世送上斷頭臺的人紛紛逃命,落腳于這座邊疆小鎮,一個在正義與暴力的基礎上建起的小鎮。將近一個世紀后,1759年,哈德利東部崛起了一座新的市鎮阿默斯特,以杰弗里·阿默斯特勛爵的名字命名,此人曾建議用感染了天花病菌的毯子把印第安人“滅絕了事”。
到1830年艾米莉·狄金森出生之時,阿默斯特鎮隨處可見淺膚色的、以狄金森為姓氏的農民,祖先的狂熱在他們身上已演化為一種奇特的固執,當地人稱之為“狄金森硬”[1]。1883年,納撒尼爾的大批后裔在這里參與狄金森家族的團聚。聚會上,一位牧師激情朗誦了艾米莉的一個姑媽伊麗莎白·狄金森·柯里爾所作的頌歌。這首詩稱他們的族長“肌肉強健,一如大腦”,并指責任何一種有悖于他們福音主義熱情的行為。祖先的遺產對聚會組織者的意義可從一張相片上看出:一桿長槍立在那里,旁邊是這個家族的法官、將軍、官員和牧師的肖像。據說這桿槍曾“用來殺死印第安人和狼”。
盡管艾米莉·狄金森可能沒有參加這場虔誠的家庭聚會,她仍是這個群體中不折不扣的一員——精明、堅韌、果敢、獨立、心系天堂、與眾不同。《我的生命佇立一桿上膛槍》[2]是她最引人注目的詩篇之一,詩人或至少詩中的說話人,就像一桿致命的狄金森式上膛槍,活靈活現:
誰也休想再動一動-[3]
一旦我銳利的眼睛瞄準-
或強勁的拇指一搭-
Fr764(約1863年)
后來她寫了一首相對易懂的詩作,提到“在那神秘莫測的/內心的戰役里”(Fr1230),意指為生命而戰是不可避免的。另一首《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Fr1579)顯然是回顧性的,約作于1882年,那次家庭重聚就發生在不久之后。或勝或敗,艱苦的戰斗是其終生的核心隱喻。她遠非虛弱的逃避者,而是和族人一樣好戰。不過,她的雙手從未沾染任何人的血,她也根本不或幾乎很少關心家族和地區歷史,包括1859年她父親在哈德利鎮建立200周年紀念日上的祝酒詞里提到的,那個如今已布滿青苔的話題——新英格蘭向所謂的曠野進軍。
艾米莉因其性別而無法進入公共生活,她所受的教育也告誡她不要以時代集體性的掙扎來確認自我。這樣一來,她所繼承的遺產就變得更加復雜了。父親愛德華是公眾世界中一座穩固的堡壘,而她則屬于私人領域。她所在的時代不僅將居家和溫柔多情的特定品質派給女性,而且極度強調和發展這種品質。當時,多愁善感的文風在男女兩性的寫作中都頗為流行。如果說艾米莉的書信和詩歌經常以精致的敏感表達極端體驗,那么我們也不要忘記,那些能量原本有可能朝其他方向噴發,卻被壓縮到寫作之中,始終停留于私人生活領域,即便是向密友吐露心聲也是如此。
狄金森在內戰早期寫過一首詩,在荒涼而陌生之地追蹤一個女人的腳印,以總結她的生與死。她使用了一個悖論式的表達:雖然這個女人的道路無人涉足,但它已在那里,熟悉而古老:
這是古老的-路-貫穿痛苦-
那人跡罕至的-一條
這兩行詩把我們帶回清教徒古老的寓言:生活是一條艱難而孤獨的旅程,只是這里的旅程始于痛而不是罪。說話人好像從上方觀察這個女人的軌跡,對她屏息關注:
這里-是她穿過的-村鎮-
那里-她-做了最后的-休息-
然后-腳步加快-
那小小的蹤跡-密集
然后-不那么急促-
慢了-慢了-步子越走-越乏-
然后-停下-再無蹤跡!
腳印暗含一種拼死的努力,似乎失敗了。不過故事并沒有完:
等等!看!她的小書-
那一頁-為愛-翻回來-
正是她的帽子-
還有磨破的鞋子恰與蹤跡吻合-
Fr376
結尾,我們確信這位旅行者已轉移到“明亮臥室”的床上。供她休息的地方是由女人而非天使收拾打理的,這暗示著,她激情而未知的使命——奔向曠野——在某種意義上專屬于她的性別。
這首詩狄金森只寄給了母親家那邊她特別喜歡的兩個親表妹。1862年前后,她將其謄寫到秘密的手稿冊里。她自己的軌跡也更加“密集”了,據富蘭克林統計,僅此一年她就創作了227首詩。她的書也被翻得卷角了,因為愛、痛苦和孤獨,還有歡笑、冒險、新鮮、力量,不一而足。比起她筆下愛冒險的女人,狄金森的蹤跡曲折幽微,充滿偽裝和涂抹,更難索解。這首詩是關于一個單身女人在愛的能量的驅使下走向痛苦、孤獨,以至于死亡嗎?有時,詩人似乎就在那條“人跡罕至”的路上。但在別的女人停滯不前的地方,她繼續向前。
1850年,后來任達特茅斯學院校長的查爾斯·哈蒙德把阿默斯特描述為“父輩的土地”,在這里,“古老的圣壇”依舊受到禮遇和敬仰。若要追蹤艾米莉·狄金森通往偉大之途的步履,我們需要首先回到她祖父那里。他忠心侍奉圣壇的精神幫助艾米莉確定了一些界標,在這些界標之內,她定義自己的天界召喚并勇于付諸實踐——一位藝術家出入曠野的英勇使命,全靠她自己。
剛毅與堅定的全副武裝
詩人的祖父塞繆爾·福勒·狄金森在行動和思想上都體現了她的父系遺產。他提倡教育,領導社區,捍衛加爾文派(Calvinist)正統。他因參與創辦阿默斯特學園[4]而偉大,卻又因過分執著而失去平衡,且不無散漫。后來證明,他因自己判斷失當而誤入歧途,終至窮困潦倒。
1795年,塞繆爾畢業于達特茅斯學院拉丁文專業,之后教了一年書。他發覺這個職業總是被校董們的“突發奇想”牽著鼻子走。那時他肺部不適,皈依之后,他師從新英格蘭一位激情洋溢而杰出的加爾文派牧師納撒尼爾·埃蒙斯。通過四個月的接觸,這個年輕人確信自己不適合做牧師,不過依舊尊其導師為“偉大的神學家”。的確,就塞繆爾一生強烈的內驅力來看,他似乎一直銘記著導師的“訓練方案”,這項新奇的教義特別強調意志的力量及運用意志的義務。[5]
塞繆爾回到阿默斯特后,又師從本鎮首席律師西米恩·斯特朗。此人在鎮中心擁有不少值錢的土地。這個時期,塞繆爾在一封給大學同窗的信中寫道:“為了踏入這個世界,我們需要剛毅與堅定的全副武裝。”這個宣言出自這套“訓練方案”的一個實踐者,它生動地捕捉到塞繆爾及其后代內心深處那種嚴陣以待的內驅力:剛毅與堅定的全副武裝正是他們需要的。于此,我們第一次通過塞繆爾看到了60多年后他的孫女所默默秉承的那種渴望成就偉大的堅定意志。
但“狄金森士紳”——這是他后來的頭銜(只是名譽上的)——走過頭了,緣于他不知道自己天生的局限。他是阿默斯特鎮的政要,卻缺少作為一個團體的主心骨所應有的冷靜而權威的保留姿態。據伊麗莎白·柯里爾回憶,他“只睡四個小時,讀書到深夜,四點鐘起床,早餐前常常步行到佩勒姆或別的鎮子。去北安普敦的法庭,他總是抓起綠包就走,一走就是七英里。‘我得上路了,等不及了’”。他屬于那種雄心勃勃、熱心公共事業的人,卻由于狂熱過頭,往往前功盡棄。他和斯特朗法官一樣,擁有阿默斯特及其周邊很大一塊土地的所有權,卻難以如數償還抵押借款。州選舉中,他十次被選入眾議院,一次進入參議院,可是在1828年的國會競選中,因在關稅問題上與自己的地區對立,他在家鄉遭到三分之二總人口的反對:1968票反對,246票支持。三年后,他向地區農業協會拋出一系列意見,關乎教育、烈酒、安息日學校、民兵改革、龐大的政府開支及農業的方方面面。“他工作極其賣力,”他老年時,一個女兒如是說,“如果不能為身邊的每個人助一臂之力,他就覺得自己活不下去。”
1802年3月21日,塞繆爾和附近蒙塔古鎮的柳克麗霞·岡恩結婚。他們的一個女兒說,母親不大容易“跟人熟識及建立情感聯系”。這也許說明她性格孤僻,抑或不那么友好。她的書信目前能見到的寥寥無幾,大多是寄給兒子愛德華(艾米莉的父親)的,信的內容沒有超出家常和實際事務的范圍,近乎無禮的直率充斥于字里行間:“今天我們忙著殺豬,當然要寫短些。”“之前試圖割喉管的希克斯夫人上周跳井結束了生命,此外想不出還有什么新鮮事。”1820年,宗教復興的消息激起了她的希望,兒子倘若能夠皈依,“那就不必悲嘆‘收獲的季節過去了,夏天結束了,而你還沒獲得救贖’”。有意思的是,也正是在那一年,她自己似乎才開始加入阿默斯特第一公理會,比丈夫晚了20年。按照瑪莎·狄金森·比安奇[6]的說法,詩人的祖母性情尖刻,發起脾氣來就像她易怒的孫子孫女一樣。若有人摔門,三個小滑頭就借口說:“那不是我啊,是岡恩奶奶!”
塞繆爾絕不是一個冷漠、不關心孩子的家長。一個兒子發燒,“士紳”在“床邊”寫下這封信:“我把所有時間都給了他,日日夜夜。”其他事一概不問。又一個兒子患了同樣的病,這位焦慮的父親當時急需用錢,卻“幾乎不能工作”。為了女兒的教育,他力勸愛德華假期從耶魯趕回來,送妹妹們去聽植物學家阿莫斯·伊頓[7]的課。他不發號施令,但補充道:“我并非指揮你,而是表達我的愿望,你應當這么做。”
塞繆爾共生育了九個子女,到1813年時已生育了五個,是時候了,該擴大住房了,而且也該建立自己的公眾聲譽了。他在自家的原址新建了一座寬敞、雄偉的房子,可以從高處俯瞰大街。狄金森家宅[8]是阿默斯特鎮的第一座磚房,為聯邦式四坡頂對稱結構,上下兩層,每層四個大房間。詩人生于斯長于斯,她九歲以前及人生的最后30年都是在這里度過的;這棟房子此后又經歷過多次擴建和裝修,成年后她把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裝修大約很早之前就開始了:一間一層的木制“辦公室”(現已不存)曾連著西墻,1821年一個女兒寫道:“整個星期,爸爸雇了十個人裝修他的房子。”一年半后,她得意地向哥哥愛德華報告:“我們給前面靠西的房間掛了窗簾,兩三個星期之后我們的簾子就有望全都掛好了,那時候你回家恐怕都認不出我們的房子啦。”人稱代詞從“他”變為“我們”顯得意味深長。看來,狄金森家當初的日常起居相當隨性,這與家宅后來所顯示的莊嚴氣氛大為不同。
1817年,早在“士紳”因捐助阿默斯特學園而耗掉了自家的房產之前,他已將這所房子抵押,獲得了2500美元貸款(大約相當于現在的75000美元),這也將成為他一輩子都無法解脫的負擔。這個家庭擁有高遠的理想和雄心、光輝而輕率的慷慨、每況愈下的財務狀況及一系列絕望的權宜之計,最后以災難告終。正是這樣的家庭塑造了詩人的父親。地位雖高但缺少相應的安全和尊嚴,這種生活會是什么滋味,愛德華·狄金森親自品嘗過,因此,未來成家之后,他將盡心竭力地為自己的家庭提供最周全的保護,特別是對妻子和長女。
擊退逆流
在塞繆爾生活的年代,令加爾文教派最感驚慌的事就是唯一神論[9]的盛行。正統教義認為,人類的墮落是不容置疑的,須經神啟的新生方得救贖,而唯一神論把更大的空間留給人性之善。加爾文宗認為真正的宗教必含恐懼和超自然的暴力元素,而唯一神論代表寧靜,提倡一種理性的生活美德,他們將基督視為模仿的榜樣而非神圣的救世主。19世紀20至30年代,新教內部這些不同觀點之間的紛爭愈演愈烈,這導致了會眾內部的分裂、教會財產訴訟以及普遍的社會分野。
正統派認為唯一神論背叛了開創者,不過這并非造成精神領域沖突的唯一因素。獨立戰爭刺激了世俗主義的發展,作為宗教和政治聯合體的城鎮系統遭到侵蝕,西部不信教和缺乏教育的人口大量增加,聯邦黨[10]在國家政治中式微。這些新近的變化激起了保守派的廣泛回應,掀起了一場運動,通常被稱作第二次宗教大奮興運動[11]。
這一場波及詩人成長歲月的運動轟轟烈烈,一次又一次的宗教復興會成為會眾生活的重要內容,并促進了新機構和新體制的發展——安息日學校、《圣經》傳播和傳教士派遣協會、聲勢浩大的禁酒運動、禮拜日關門法等一系列改革。這些新機構和新體制以抑制某些社會趨勢、重申祖傳的使命為宗旨,試圖促進基于臣服和順從的神秘內心活動,即皈依。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詩人出生、成長,耳濡目染,習以為常。
哈佛神學院曾于19世紀早期反對唯一神論,此時卻發生了變化,令正統派感到不安。保守派認為哈佛已經拋棄了它的立身之本——培養忠于宗教改革的博學教士,這也正是人們于彼時彼地熱心創建阿默斯特學園的理由。“我們看到錯誤的滾滾洪流正試圖席卷我們的教會,”諾厄·韋伯斯特[12]在1820年的奠基儀式上慷慨陳詞,“我們看到本應獻給真理事業的基金卻耗費在散布錯誤教義的卑鄙企圖上。”背叛行徑激起普遍的憤慨,這就不難解釋,一個幾乎沒有多少財源可供支配的村鎮何以能夠組織、捐助并建立起一流大學,培養出許多大學生。
塞繆爾·福勒·狄金森便是其中的領軍人物。他和斯特朗法官之子赫齊卡亞·賴特·斯特朗等人從1812年起,就開始籌劃阿默斯特學園。1814年,一座三層磚石建筑向公眾(男女不限)開放,成為馬薩諸塞西部最優秀的私立古典學校之一。三年后,“士紳”參與了雄心勃勃的募資計劃以提升學園的規模,該計劃不僅要捐助語言教職,還試圖籌集獎學金來資助那些渴望從事傳教士或牧師之職的窮困青年。盡管付出了巨大努力,這項計劃還是破產了。不過,后來居然出現了一個轉機:詩人的祖父說服了一個熱心的同道中人魯弗斯·格雷夫斯上校,他們認為目標非但不應縮小,反而應當擴大。這些狂熱的夢想家認為,一項宏偉的新工程會比對現存機構的修修補補更有吸引力。當時本州僅有哈佛大學和威廉姆斯學院,他們決心創建一所福音派學院與之競爭。于是,他們積極行動,齊心協力,對抗逆流,用一個早期學生的話來說,這股逆流就是“對父輩信仰的普遍背離”。
他們首先需募集五萬美元,這是章程要求的最低額,盡管此時章程尚未獲批。如果不能籌足首批款項,所有的捐款和整個工程都將化為烏有。未雨綢繆起見,1818年夏,塞繆爾和另外八個支持者簽署了一份“保證書”,盡其所能共籌資15000美元。此外,塞繆爾還單獨出資1005美元。對于一個已陷入債務泥潭的人來說,如此大方的出手未免過于輕率。幸運的是,認捐活動于1819年完成了目標。
1820—1821年,學校的第一棟大廈“南院”動工期間,資金頻頻告急,時任建筑委員的塞繆爾常常伸出援手,給予杯水車薪。一個親歷者曾說,“士紳”——
將他的私人財產抵押給銀行,所得一點現款用來接濟工程。要是建材和工錢實在付不出,他就派自家的馬匹過來趕工,連續數日、數個星期,后來有兩三匹牲畜竟累倒在路邊。有時他家的傭人也被派去趕馬,緊急時刻他甚至親自上陣。總之一句話:不能停工。
有時他“掏自己的腰包”付工錢,而那是“他的妻兒累死累活掙來的”。家庭內部的壓力可從妻子柳克麗霞致兒子愛德華的一封心煩意亂的家信中看出來:“學院完工了,家事卻依舊一片混亂。”大女兒解釋說,所謂“完工”是指“南院”的屋頂搭好了,冬天暫且停工。而妻子在信中提到的一片混亂的家事無論是指什么,都充分表明塞繆爾公私不分。后來,他的兒子堅決捍衛工作和家庭之間的界限。愛德華懂得“人心齊,泰山移”的道理,但他絕不想由自己的家庭來為此買單。
熱心還往往使人混淆目的和手段。[13]愛德華·希契科克是學院第三任校長,也是第一位歷史學家,他曾批評校舍早期擴張過快,導致學校在30年代債臺高筑,險些破產。如果希契科克的批評確有所指,所指對象很可能就是“士紳”。據塞繆爾的女兒說,1821年父親著手“建(學院的)校長宅邸”。翌年夏季,他們在校長的院子里聚會,塞繆爾還出錢買老朗姆酒和斯林飲料。
阿默斯特學院背后的理念是,培養一批訓練有素的、虔誠的牧師和傳教士,希冀他們能夠抵擋唯一神論逆流,阻止美國民主走向分裂,并將新英格蘭重獲新生的、有教養的福音主義傳播到全世界。這一理念頗有影響力:伊斯坦布爾的羅伯特學院(Robert College)、貝魯特的美國大學和京都的同志社大學(Doshisha University)都是由阿默斯特熱忱的校友建立的。其中,同志社大學的創建者是1870級校友新島襄[14],一位武士的長子,該武士曾在東京一位博學的皇族手下供職。這些機構的建立都源于詩人祖父的視野和活力,在塞繆爾心中,用校友威廉·泰勒的話來說,“全世界的皈依事業經常迫在眉睫”。
祖父這種孤注一擲的熱情對詩人的一生產生了復雜而隱秘的影響。她也在絕望的條件下工作,白手起家,盡管她的工作場所僅限于私密的、受到重重保護的家。那也正是祖父的家,由他一手建造,然后抵押,最后失去的家。而詩人則致力于不同的目標,她非但沒有試圖去拯救世界,也沒有去做另外一件事——教書,這是她與19世紀的幾乎所有英美作家的迥異之處。
耶魯對陣阿默斯特慈善學院
若想知道塞繆爾的剛毅與堅定如何以一種不同的形式體現在兒子身上,就要追蹤詩人的父親愛德華·狄金森大學期間及早期職業生涯的軌跡。
1819年秋,愛德華入讀耶魯,發現了一個更加廣闊而令人興奮的世界,這是家鄉所不能給予的。耶魯教育的基本目標是“提高(心智)力量,并以知識充實之”,校長很清楚,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放手讓學生開掘自己的精神源泉”。論文和演講作業很多,優秀的學生辯論社團宏論不斷,還有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與哈佛相比,耶魯對待宗教問題更加正統,對待社會問題更為保守,它要求每個非紐黑文市的學生須由一個“贊助人”實行監護。任何學生若否認《圣經》的神圣權威,則面臨被開除的危險。任何人若被抓住參與“喜劇或悲劇”,都要處以罰款,此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禁令。不過在愛德華看來,所有這些監督措施既不陌生亦不壓抑,他很快就告訴父親,他對“學院的管理”頗為“滿意”。從他保留的大量同學來信(有些信稱他為“朋友狄克”)可知,讓他最為高興的是,這里有才華橫溢的同齡人為伴。
然而,“朋友狄克”才度過一個學期,“士紳”就要求兒子賣掉家具回家。新學院尚未投入使用,這就意味著他不得不回到阿默斯特預科學校。起先塞繆爾哄騙兒子說,學院能提供的教育跟耶魯一樣好,他將“同等受益”,可是,沒過多久事實就擺在了眼前:塞繆爾深陷“本季度賬單”的泥淖。面對這個充滿屈辱意味的落差,這位年輕人似乎仍在試圖緊緊跟上耶魯的一年級課程,因為他曾讓前室友寄來課程進度報告。
幸運的是,狄金森“士紳”的財產狀況有所好轉,愛德華得以重返耶魯并加入常規的夏季學期學習。此時的紐黑文市及其大學正被一場歷史性的宗教復興運動籠罩。8月5日,福音派傳教士阿薩赫爾·內特爾頓[15]前來講道、禱告,或參與私人聚會,一直待到12月。學生變得安靜、肅然,他們迫不及待地涌向集會,會場擁擠不堪,一個參與者說:“數百人走出會場,根本擠不進去。”值得一提的是,長假來臨又離去,愛德華該上大二了,校園里的宗教情緒日益高漲。集會更多,皈依的人更多,洗心革面的同學更頻繁地勸誡那些不知悔悟者。第一學期,愛德華回到中院寢室,通道里時常躁動不安,而現在,“從通道經過……總能聽到低沉、認真、懇切的禱告聲”。頗受歡迎的四年級的“主謀”徹底皈依了,此事成為一份傳單的主題,神學院因此獲得了它最初的動力。愛德華的一些熟人和同學的一生從此被改變,而他的朋友——來自阿默斯特鎮的奧斯閔·貝克和來自春田[16]的喬治·阿什蒙抵制住了,他自己也是。不僅母親相勸,父親也寫道:“愛德華,如果我聽說你也加入擁抱主的行列,那會是多么令人高興的消息啊!求主賜你新的靈魂。”[17]
大二結束時,愛德華接到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他得再次從耶魯輟學,回到阿默斯特,那里的小型學院即將投入使用。父親提出的理由一如從前:“燃眉之急——付不起紐黑文所需費用。”不過他緩和了這個打擊,允許兒子“在學院大樓占一間屋子,除了回家吃住以外,可以不跟家里聯系”。這個男生不用賣掉他在耶魯的家具,這就意味著他還有機會再回去,但直到在阿默斯特慈善學院[18](這是它當初采用的不太恰當的院名)過完大三,他才得以真正返回紐黑文。
愛德華畢業一年后,根據他在耶魯的辯論協會“兄弟聯盟”的認定,阿默斯特慈善學院“對科學和文學將毫無建樹”。“朋友狄克”1821年秋收到的一些書信顯示,愛德華對父親支持建立的小而匱乏的學校嗤之以鼻,將紐黑文那個更大更自由也更高傲的學府視為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園。貝克對他表示同情,“離開這個可以從300人中選擇同人和友人的學校,去到那個只能從50人中做選擇的學校,而且那邊大部分人的觀念和生活習慣都和你大相徑庭”。
愛德華的大弟弟威廉[19]是他忠實的同盟軍,他機靈、獨特又好斗。威廉對哥哥轉學持更悲觀的態度。他擔心兄長被說服在自家旁邊完成學業,勸他別讓“那幫學院的管理者凌駕于你最明智的判斷之上”,而且越想越來氣:
我沒法子不說這事畢竟我對此一清二楚……就是這么回事。一想到這事我簡直要瘋掉。首先格雷夫斯上校進來對狄金森先生說早安。[20]很不錯的早晨先生……那么今天早上你去學校了沒有先生我覺得你最好決定來一下這里……A給了這么多錢而B.(已經)給了校長宅邸場地還有C.將捐助……D.先生你這邊完事了最好來一下這里還有個空缺讓他安排法律噢對,爸爸說他一來就可以用我的辦公室。好吧,格雷夫斯上校說的確不錯,對于你來說那簡直再好不過了……我(格雷夫斯說)今天最好出發去印第安納那兒有個人會給3.75元。
這個精彩的段子把詩人父親不得不面臨的基本問題戲劇化了,無論如何愛德華必須想出自己的對策:那股狂熱的情緒來勢兇猛,幾乎將一切裹挾進去,他將如何是好?
愛德華的性格此時已開始變得堅忍而盡責,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塑造了詩人狄金森的一生。盡管如此,有時他的情緒也會古怪地爆發出來。11月初,這個郁悶的大學生做了人生中一件丟面子的事。事情發生在阿默斯特慈善學院的一間學生宿舍,天色很晚了,他和另外幾個青年吃了一頓牡蠣晚餐,還喝了不少櫻桃酒和杜松子酒。至午夜,他們將聚會挪到戶外(當時基本上是建筑工地),在那兒“行為粗野放肆,喧鬧不止……持續到凌晨一點鐘甚至更晚”。他們犯的錯誤是,吵醒了教希臘文和拉丁文的年輕教師約瑟夫·埃斯塔布魯克,此人有些花花公子的派頭,不大討人喜歡。耶魯的一個前室友描繪了當時的場面,很可能出自愛德華本人的描述:埃斯塔布魯克沖出來,“在冬夜的狂風中打著赤膊,就為了在一群無辜的歡樂愛好者中間巡游一圈”。不管最后給予了什么處罰,我們不難猜到,愛德華對此擺出了一副充滿嘲諷意味的尊嚴感,因為有個朋友以同情的口吻寫道:“阿默斯特慈善學院近日對你給予了特別關注,我不知該表示祝賀還是安慰。或許那幫人所能授予的最高榮譽就是懲罰。”這個插曲生動印證了當時的年輕人和父輩之間一觸即發的代際沖突。
最后一件屈辱的事發生在愛德華回耶魯上四年級的時候。他沒能住校,秋季學期便與三個大一新生合租了一套房子。他對此憤憤不平,這從貝克給他的警告中可見一斑:“你的性情很可能會惹得人家不高興,那就有你受的了。”不過這段不愉快過去了,最后兩個學期,愛德華與同是大四的喬治·阿什蒙成為室友,并結為朋友。阿什蒙來自春田,后來成為著名的輝格黨人,再后來是共和黨人。從阿什蒙的信件推斷,愛德華是一個不敬神而很有趣的伙伴。
愛德華在學業上依舊是中等生,他在1823年5月的績點是2.4分,趕上了自己此前的最好成績,但遠非優等生之列。當年父親塞繆爾在拉丁文專業畢業時排名第二,他曾鼓勵兒子“在同學間獲得一個值得尊敬的位置”,[21]可是頒獎大會宣布的時候,愛德華排名居后,和另外七個同學一起加入“被談話”的行列。他留下來的不少大學論文進一步證實了我們對他的印象:他并非天才。
熬過黑夜之黑
從愛德華畢業之后到他戀愛以前有三年時光。為給職業生涯增加砝碼,他跟著父親學習法律,做他的助手,并于1825至1826年間去附近的北安普敦法律學校求學。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時期,他父親愈陷愈深的麻煩給他走向世界的奮斗之途又添了一重厄運。我們看到一些特征正在他的性格中結晶:一種沉默的冷酷態度,一種原則性很強的嚴謹習慣。這種習慣一方面基于意志堅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看清了一個事實:一家之主若不稱職將導致這個家庭陷入何種困境。
就在愛德華最后一次從紐黑文返回阿默斯特后不久,他父親的房產交易記錄顯出兇兆。當年11月,塞繆爾將幾項財產抵押給哈德利鎮的內弟奧利弗·史密斯,借到2000美元。兩個月后,他向馬薩諸塞人壽保險公司追加了價值3000美元的抵押品。又過了四個月,為了借出6000美元,他交給史密斯一份長長的抵押物清單,其中,狄金森家宅已是二次抵押。這還是1825年5月的事情。8月,塞繆爾長壽的父親逝世15天后,老爺子的東街農場就被賣掉了。買主又是內弟史密斯,而史密斯的產業根基此時亦呈現自身難保之勢。1月,“士紳”和史密斯合伙,用抵押過的財產跟孤兒寡母的嫂子露辛達·狄金森換得5000美元,而這項交易顯然是有問題的。
毫無疑問,以上這些抵押和售賣之舉都說明了一個問題:塞繆爾試圖償付利息和其他債務,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抵押其全部資產。那時的馬薩諸塞州(欠債會被監禁)沒有現代破產法,尚未建立起一套能給予債權人公平合理待遇的程序,以中止無望的債務,重新來過。簡言之,愛德華的父親走投無路,只能不斷貸款,數額越來越大,侵蝕著奧利弗·史密斯和露辛達·狄金森的財產。
愛德華的性格因而變得越發沉默而堅忍。為了換取幾個月的喘息時間,房屋、商業建筑及大片農田一次又一次被拿去交易,愛德華在現場,以證人的身份附上簽名。雖然他沒有留下任何相關記錄,但他當時的大致情緒在貝克充滿同情的來信中有所反映:“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面臨這樣的境遇,自然感覺暗無天日,我很理解。”
更麻煩的是,“士紳”不僅擴展了他自己的公共事務,而且還把兒子強拉進來,以助其一臂之力,有時還給兒子講解個中教訓。學院說客奧斯汀·狄金森正在準備申請州議會的特許權,塞繆爾從波士頓寫信回家,命令說,“狄金森先生的事業必須成功,且務必于周四前回信-盡可能確保成功-若不加固確保-聽證會的人目前很不安穩”。
這次努力是成功了,可并非事事如意,愛德華曾多次險些卷入一些具有煽動性但徒勞無益的事務。阿默斯特第一教會的牧師丹尼爾·A.克拉克是一個博學的傳教士,但為人粗暴強悍,他深深觸犯了該教區的富人。(一所神學院的教授喬治·謝潑德曾不無欽佩地憶及,克拉克布道的某些段落如何“在聽眾間橫空出世,振聾發聵”。)塞繆爾有意維持和平,可又考慮不周。在1823年12月的教友聚會上,他對克拉克提出了正式指控,然后就去波士頓了,而未能按規定實施公正的調查。于是愛德華被叫來頂替父親的職務:從克拉克從前的康涅狄格會眾中提取相關證詞。愛德華婉言謝絕,理由是他“太年輕,毫無經驗”,擔心此事“會令我的名譽在職業生涯之初就蒙受損害”。不過,他最終還是被說服了,多半是因為“指控是以我父親之名發出的”。愛德華硬著頭皮踏上康涅狄格的舞臺,再沒有比這“更難受”的事了,他面臨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巨大挑戰。愛德華不喜歡克拉克牧師,但其調查資料顯示,面對那一團雜七雜八的指控(包括克拉克曾被指控從他寄居的房子里“拔出釘子”等),在收集和篩選過程中,愛德華力圖不偏不倚。最后牧師委員會達成一致,宣布塞繆爾所指控的人無罪,而愛德華因此獲得謹慎、公正的好名聲,開始嶄露頭角。
克拉克的罪名解除之后兩個月,塞繆爾的財務狀況也陷入最糟糕的局面。他和籌建學園及學院的老合伙人赫齊卡亞·賴特·斯特朗簽署了一份涉及3600美元的債券,用于監護子女。結果,塞繆爾顯然是“被迫出錢”,于是他起訴斯特朗,1824年8月,法院判給塞繆爾3800美元。可是,斯特朗不僅避免了賠償,而且還當上了阿默斯特郵政局長,這恰是塞繆爾早就覬覦的位子。債務人的高招令塞繆爾惱羞成怒,他立刻給郵政總局局長寫了一封抗議信,歷數斯特朗財務管理如何不可靠,同時盡展自己的卓越品質。郵政局長是個肥缺,塞繆爾曾為愛德華謀劃這個位子。一怒之下,他再次起訴斯特朗,希望解除斯特朗對其子女的監護權,理由是他很可能為牟取私利而挪用撫養費。
“士紳”曾在建立阿默斯特學院的過程中表現出原則性很強的固執,上文所述事件體現了這種固執的另一面。經濟重壓之下,有些男人會有所收斂,比如少參加些活動,三思而后行,但塞繆爾似乎將網撒得越來越大。晚年,他的后代(特別是小女兒伊麗莎白)把父親尊稱為以色列的義人,為了阿默斯特學院甘冒失去一切的風險——這是20世紀的傳記作者普遍認同的家庭神話。可是人們忘了,塞繆爾不僅喪盡了自己的財富,還損害了親友的利益,甚至貿然插手他人的事務。他的極端公共事業心常常遮蔽了他身后的遺產——除了驕傲,還有恥辱和艱辛。
在愛德華步入婚戀階段之前的那幾年,父親留下的這些遺產極大地塑造了他日后的模樣,即成長為什么樣的丈夫和父親。威廉和另外三個兄弟離開阿默斯特,到外地發展,但愛德華回來了,盡管他也在其他村鎮尋找過律師崗位,但最后還是從不可靠的父親手里接了班,沒有表達絲毫的怨氣。想到家里的壓力,威廉簡直要瘋掉了,并將其轉化為一出逗樂的戲劇,愛德華則不同,他學會了保持沉默,體面地自制,嚴厲地領導,絕對捍衛家庭尊嚴。他親眼見證了父親的災難,屢屢遭受財產上的挫敗,于是萌生了一個不可撼動的信念:家庭安全絕對優先,牢牢地抓住剛毅與堅定的全副武裝是極其重要的。在這個意義上,詩人的父親接管了那桿上膛槍,日后將要傳給他的女兒。
愛德華的性格中顯然有軍人作風——紀律觀念、隨時應戰、為生活站崗。1853年,阿默斯特和貝爾徹敦的鐵路剛開通,他好好炫耀了一回,在女兒看來,他“環城游行……像一位勝利日的古羅馬將軍”。至暮年,據她女兒的報告,他取柴薪時“步履一如克倫威爾”。1824年,愛德華被授予州人民自衛隊少尉軍銜,很快晉升至少校,他有了劍、腰帶、翎毛,構成一套正經八百的行裝,并在他認為值得收藏的報紙的報頭上方,留下了“狄金森少校”的簽名。他熱衷于集會和宿營,可不久就發現隊伍整體上紀律松弛,遂確信民兵長官須“由西點軍校的畢業生擔任”。一個原本堅信州權利的人卻支持這項改革,這表明他是多么信奉秩序、普遍正義以及亦民亦兵的基本理念。在軍訓日演講中,他說“民兵合一是我們政府的一大特色。作為公民,我們擁有權利和財產;作為士兵,我們必須堅決保衛之”。這個措辭激烈的觀點絕妙地契合了這個年輕人現已裝備一新的斯多葛哲學,并深深影響了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態度,而她們因性別而無法獲得公民身份。
1826年初,狄金森少校在位于阿默斯特東南20英里的蒙森鎮執行“營地任務”。一名陸軍中校未請假擅離職守,愛德華獲得一份正式的拘捕令,等待軍事法庭以戰爭條款對此人做出審判。一天晚上,他和一個朋友兼同僚一起參加了蒙森學園校長的化學講座。當時化學是一門新潮科學,觀察一名聽眾怎么“取氣體”,既受益又好玩。不過與鄰座的年輕女子相比,臺上演示的實驗在狄金森少校眼里就變得黯然失色了。該女子名叫艾米莉·諾克羅斯,她可愛迷人,不會喋喋不休。她的氣質對愛德華當時所秉持的男性權威發出了有力挑戰。
兩性智力比較
愛德華對女性的觀念在他大三學期末的一次對談中清晰可見,他向艾米莉的母親求愛時所堅持的正是這一觀念。這場“討論”的話題是兩性智力的比較,是為阿默斯特學院首屆畢業典禮而設計的,兩位對話人分別為愛·狄金森和西·帕卡德。這份手稿(出自愛德華之手)與他大學期間的論文一起被保存了下來。
辯論開始,A(“因身體不適而信息滯后”)問B最近“引起同學們廣泛關注”的問題是如何解決的。B回應說,他會證明“女性的能力”是被低估了,兩性的心智力量是“相當”的。A很詫異地問,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何論證。B解釋道,因為“兩性在獲得智力開發的條件方面極不公平”。一個年輕女子渴望有機會“品嘗一下探索文學和科學的感受”,卻發現自己“為家務所累,脫不開身”。就拿一個年輕男子來說,若“朋友不停地勸告說,他能力有限,在這方面花錢花工夫得不償失”,那么無論他多么積極上進,他的野心難道不會“被潑冷水”嗎?盡管如此,有些女人——漢娜·莫爾[22]、斯達爾夫人——竟然克服了諸如此類的障礙而變得“出類拔萃”。
A回答說,《圣經》上寫得清清楚楚,男人是“造物主”,女人“臣服于男人”,這就是他們恰如其分的位置,盡人皆知。因為“依賴男人的保護”是女人的天性,“女人服從她的人生伴侶就是尊貴得體的選擇”。難道不正是因為女人在力氣上比不過男人,從而“在文學和科學上自然就比我們遜色嗎?”為什么國家領袖從來不是女人?為什么她們不能統領軍隊?看看她們一旦忽略了心靈的本分將會變成什么樣子:“學究氣、男性化”,就拿你所敬佩的斯達爾夫人來說,她“話多得令人無法容忍,固執得一塌糊涂”。
B反駁說A離題了,而且未能論證,倘使給女人以機會她們是不是依舊不如男人。A又回到生理性別差異上來:女人可能會有“更為活躍的想象力……但在那些需要艱苦工作、堅持不懈和深度思想的知識領域……她們從未表現出……和我們平等的價值”。看來雙方幾乎不可能達成一致,B表示要窮畢生之力以糾正人們低估女性智力的成見,并結束了這場論辯。
盡管學生發言必須得到上級批準,不過,它們自然反映了其作者的觀點。愛德華手里的這份手稿末尾的署名是愛·狄金森和西(西奧菲勒斯的縮寫)·帕卡德,二者的下方分別為“A.”和“B.”。誰是A,一目了然。
女性從屬于男性,這是當時的主流觀念,但愛德華在辯護這一觀念上所秉持的尖銳而固執的態度卻是他自己的。父親的失敗迫使這個年輕人不得不努力打拼,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固執的信念,他的任何女眷都必須獲得一個男人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保護。在他求偶、結婚和為父過程中,這個信條將一以貫之。
[1]“硬”(grit),本義為砂礫,后引申為堅硬、堅毅、堅韌不拔等。
[2]狄金森的詩歌基本上都沒有標題,按慣例,皆采用首行作為標題。
[3]詩行中的連接符或小短線是狄金森詩歌中常用的標點符號,出現在詩行中間或結尾,在她的手稿中長短不一,有時略微傾斜。這些小短線通常具有表意功能,用于調節詩歌節奏,表示停頓、連接、省略、跳躍等。在英文和中文里都沒有這個形式的標點符號,一般采用半字線表示,占中文半個字符。
[4]阿默斯特學園(Amherst Academy)是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的前身,在早期階段,二者經常混用,后來,學園一般指中學階段,而大學部則被稱作學院。
[5]納撒尼爾·埃蒙斯是喬納森·愛德華茲(譯者說明:1703—1758,美國神學家,宗教復興運動的領導者,亦被譽為美國哲學思想的開拓者)的后繼者,傳授上帝至上及人類墮落的常規教義。但在埃蒙斯看來,墮落并非與生俱來的狀態(原罪),而是一種“自發的對上帝的對抗”。在他的系統中,罪的問題不在于人類是什么,而是選擇成為什么,因此人們必須訓練意志以獲得重生,這就是“訓練方案”(Exercise Scheme)。這種美國特有的精神動力論可能在塞繆爾的成長期對他產生了影響。——原注
[6]瑪莎·狄金森·比安奇是艾米莉·狄金森的哥哥奧斯汀的女兒,她于1910—1930年間編輯出版了幾部狄金森詩集,并撰寫了有關狄金森的回憶錄等。
[7]阿莫斯·伊頓(1776—1842),北美植物學家,教育家,1817年出版《植物學詞典和北部各州植物手冊》(A Botanical Dictionary and Manual of Botany for the Northern States),多次再版,他的植物學著作和教育思想啟發了詩人狄金森未來的多位老師。
[8]“家宅”(Homestead)指一個家庭既有的住宅區域,包括房屋、外圍建筑及土地。本書后文所使用的“家宅”特指狄金森家宅。
[9]唯一神論(Unitarianism),一作“上帝一位論”,因信仰上帝一位而不是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而得名。作為一種神學理論,唯一神論由來已久;唯一神教則起源于17世紀的英國,19世紀初興盛于美國(美國唯一神教協會成立于1825年)。美國的唯一神教是自由派與正統派公開決裂的產物,代表了當時宗教自由主義的主流。唯一神教派肯定自由、理性和人的尊嚴,反對正統加爾文宗的三大基本教義:原罪論、預定論和上帝選民論。
[10]聯邦黨(Federalist Party)活躍于1792—1816年間,曾是美國在1801年之前的執政黨,是后來的輝格黨和共和黨的前身。
[11]大奮興運動(Great Awakening),有時譯作“大覺醒運動”,特指美國歷史上大規模的宗教復興運動。據歷史學家和神學家確認,這一類由福音派新教牧師領導的美國宗教復興熱潮一共發生過四次,從18世紀早期延續到20世紀晚期。在奮興運動中,人們的宗教熱情受到極大激發,福音教堂會眾人數猛增,并催生了新的宗教派別和運動。
[12]諾厄·韋伯斯特(1758—1843),美國辭典編纂家、教育家、政論家。他編撰的詞典《美國英語詞典》(縮寫ADEL,后稱作“韋氏詞典”,首版于1828年),后來成為詩人狄金森最重要的參考書。
[13]說到塞繆爾·福勒的熱心和狂熱,我是指他極端的奉獻精神、激進主義及冒險精神。1831年他對一篇“苛刻的論信仰的文章”表示不以為然。可見,對于不同的信仰,他并非毫不留情。——原注
[14]新島襄(1843—1890),本名“新島七五三太”,英文名“Joseph Hardy Neesima”,系阿默斯特學院第一位日本裔畢業生,也是第一位在歐美獲得學士學位(理學士)的日本人,第一個日本裔新教牧師。1875年他在日本創建同志社大學(日本第一所基督教大學)的前身:同志社英學校。
[15]阿薩赫爾·內特爾頓(1783—1844)來自康涅狄格州,1805年至1809年在耶魯求學。1811年起擔任圣職,在第二次大奮興運動中很有影響力。據統計,在他的教區范圍內皈依基督教的信眾人數多達三萬。
[16]春田(Springfield),又譯作斯普林菲爾德鎮。
[17]塞繆爾的宗教勸告是溫和的。1823年,他給兒子寫信說:“當一個人陷入失望——經濟困難和家庭麻煩——就似乎沒空想著上帝和義務了……這是一個嚴肅的事實,你要思考思考。我個人的經驗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困難越多,我們越難保持虔誠。”大體說來,愛德華后來與自己的子女交流不曾采取過這種信任而平等的態度。——原注
[18]阿默斯特學院1821年正式建立,當初的名稱為“阿默斯特慈善學院”(Amherst Collegiate Charity Institution),直譯為“阿默斯特學院式慈善機構”。澤弗奈亞·斯威夫特·莫爾教士為第一任校長。
[19]關于威廉,有一份訃告里提到,“他說話風格銳利,常表現出冷幽默”,而且“總是緊扣要點,論證有力”。托馬斯·溫特沃思·希金森曾對艾米莉·狄金森說,他想象不出還有“比你和他更不相像的兩個人”。其實,希金森忽略了二人之間一些潛在的相似之處。——原注
[20]原文在“狄金森先生”中間還夾著一個特殊符號,寫作Mr.e Dickinson,不知何意。威廉的這段話夾雜著不少斜體字,除了幾個句號和省略號外,很少使用標點符號,且不合語法,滑稽模仿了他父親忙于應付各類瑣事的混亂情景。
[21]一部缺少事實依據的傳記何以演變成一本充滿無稽之談的小說,辛西婭·格里芬·沃爾夫的狄金森傳記就是一個典型的樣本。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沃爾夫稱愛德華是一個“優等生”,于是她奇怪地提出塞繆爾為何不表揚兒子“在耶魯的優異成績”。這個無中生有的問題又引出一個武斷的心理學洞見:“塞繆爾對愛德華并未扮演父親的角色。相反,他把孩子當作一個可依靠的、可傾吐心聲的人……愛德華只得‘自己做自己的父親’。”——原注
[22]漢娜·莫爾(1745—1833),英國作家、教育家、慈善家,“藍襪子”女性精英群體的活躍代表,創作多部戲劇、詩歌和散文,探討道德和宗教問題,如《現代女子教育體系之弊端》(Strictures on the Modern System of Female Education,1799年)、《考萊伯斯尋妻》(Coelebs in Search of a Wife,1809年)等。關于愛德華后來對漢娜·莫爾的評價,以及他對女性美德的看法與漢娜·莫爾著作的關系,詳見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