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
- (美)阿爾弗雷德·哈貝格
- 3424字
- 2024-03-19 18:37:31
中譯本序
早熟而難以取悅的艾米莉·狄金森成長于一個老式的舒適的大宅子里。她從小跟哥哥和妹妹還有許多朋友們親密無間,可是到了20多歲以后,她的交往圈子漸漸縮小,以至從那個學院小城的社交禮儀世界里退隱了。在家人的勸說下,她離家旅行過幾次,其間仍不斷給家人和朋友寫信,除此之外,她便一直安全地躲入家宅,在這個避風港里觀察周邊的世界并精心加工她獨一無二的詩歌藝術。
這位新英格蘭人在世時深居簡出,如今她的詩歌卻不脛而走,傳遍全球,被翻譯成幾十個語種,她今日的聲名已不亞于美國19世紀的另一位偉大詩人沃爾特·惠特曼,而惠特曼所代表的趣味剛好是狄金森所反感的。“把鎖頭從房門上卸下來!”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宣告,就如同宣布了謙遜、得體、壓抑和隱私的終結?!案纱喟验T從墻壁上卸下來!”
狄金森的世界則離不開有形和無形的門、墻壁以及各種柵欄,以保護她的隱私?;萏芈鼮榧~約城開放的公路和隨意偶然的現代性喝彩,狄金森則懼怕敞開。她不但避開不必要的接觸,而且拒絕發表作品。有客人來訪,她避之唯恐不及。浮光掠影者想當然地認為,閉門謝客必定會損耗她的創造力,殊不知這反倒滋養了她的創造力。對于狄金森的詩歌天賦和藝術追求來說,躲開世人反而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
這個留下了近兩千首詩作的奇特女人究竟有怎樣的一生?生活中發生的種種事件、她不同尋常的個性以及她遇到的麻煩、挫折、失望和沖突,如何走進了她的藝術世界?它們真的走進了她的藝術世界嗎?狄金森的讀者總是一而再地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顯得有些粗淺,而且未免過于打探,勢必侵犯詩人一向珍藏的隱私,更不用說威脅到生活和藝術的界限。不過,這也無妨,這些問題是難免的也是合理的。對于她欣賞的女性作家,比如艾米莉·勃朗特和喬治·艾略特,詩人本人也曾渴望多多了解她們的私人信息。她不但特別留心閱讀她們的早期傳記,而且還獲得了一些深入的、令人滿意的洞見。她讀了勃朗特的傳記,給一個朋友寫信說:“自《簡·愛》以來,沒有哪本書讓讀者如此震驚,像觸電一般……如此奇異的力量。”
對于傳記作家所展現的狄金森的奇異力量,我本人總覺得不太滿意:若讀起來像觸電一般令人震驚,細查之后則發現,多出自主觀臆斷,不夠信實;若出自信實的材料,則讀起來死氣沉沉。1994年我剛剛完成了首部傳記(關于老亨利·詹姆斯),便決意嘗試寫我自己的狄金森傳記。當時我是堪薩斯大學的英語系教授,承擔著各項日常教學任務。我希望完成一部信實、全面、深入的詩人生平傳記,一方面考察現有資源,一方面不遺余力地挖掘新的材料,而且我很有把握地認為我一定能找到一些新材料。我意識到完成這個項目至少需要五年的努力,而且必須專心一意、不受干擾,只要仍在大學里任職,我就永遠不可能安心從事這項工作。
我和妻子在俄勒岡州人煙稀少的地帶擁有一塊土地,我們那幾年正利用暑假在那里修建一個小木屋,當時尚未完工,也沒有接通電力(最近的電網在一公里以外),不過,電話已經有了,其他方面也基本上能滿足我們的日常需要了,何況我們向來生活節儉。于是,我辭去了教職,賣掉了房子,同妻子來到西部,開始了我們的新生活。
我妻子一直渴望移居于此,我也是,這樣我就能全身心地投入狄金森傳記的寫作了。不過,與此同時我也未免憂心忡忡,因為新環境也喪失了不少便利:與大學同事和學生的面談,近在手邊的大學圖書館,隨時可以利用的網絡。妻子主動提出幫我查找資料,可我還是擔心,在相對孤立的條件下工作,且不依靠任何機構的支持,我有能力完成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嗎?
這是一個巨大的賭注,回頭看,最后的結果比我當初所期望的還要好。一個離家90英里之外的州立圖書館允許我使用那里的資源。一個農夫租給我一間有電網覆蓋的空房子,這就成了辦公室,我每天在這里打開文字處理器。不過,在動筆之前,我有幾百個問題要咨詢各種圖書館的特藏中心和資料中心,我把它們打印出來,并郵寄出去。當時,人們開始普遍使用電子郵件通信,有幾家圖書館無可非議地表示用老式的郵件來回復未免太麻煩。于是我及時地認識到,最好在信封里附上一個貼好了郵票、寫好了地址的信封,以方便人們給我回信。
當然,若考慮到另外兩個事實,這些難處可謂不值一提。第一個事實簡直再好不過:我可以全身心地、自由地投入工作,再也沒有什么理由或借口來拖延時間了。我可以隨時根據需要飛到新英格蘭,去阿默斯特學院或哈佛、耶魯以及布朗大學,探尋豐富的狄金森藏品。若有什么手稿保存在其他機構,我也可以隨時出發前去查考。那位狄金森資料的偉大發現者杰伊·萊達在20世紀50年代所發掘的檔案,我也可以去探訪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自由地根據我自己發現的線索和思路去追蹤考察,特別是狄金森的學者們從未想到過的地方,比如教會保存的資料,它們揭示了詩人早年遭受到強大的宗教壓力;又如政府檔案揭示了她父親的法律和財務運作情況;再如稅務和破產記錄揭示了發生在諾克羅斯親屬中間的幾件嚴重的、令人窘迫的財務案件,而詩人與這幾位親屬交往密切。另一個事實則艱難無比、費時費力:我需要一卷一卷地翻檢報紙的微縮膠片,它們幾乎全都沒有經過數字化處理。
如今回望這一切,我有時會禁不住自問:我當初放棄教職最為迫切或者說最為強烈的“心理驅動”是否就是為了這個唯一的最好的理由——獲得工作自由?我放棄了穩定的大學工作,是否就是為了做好準備(而不知道是否準備好了)去面對并盡可能理解一個獨特的自主的人?移居到偏遠的俄勒岡“失落的草原”,我是否就是為了把自己安頓在那里,以便能夠同情式地理解一種從容選擇的終其一生的隱居狀態?
我只能用一個確切而清醒的“不是”來回答以上問題。我少年時代所接受(長大后不再相信)的宗教信條,有助于我理解狄金森本人在19世紀40年代美國西部馬薩諸塞州的福音派傳統中的成長經歷,對此我不覺得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可是,我無法聲稱自己跟她有任何特殊的個人的同情或契合,而且我也要勸告讀者警惕那些傳記作家的夸張之辭:諸如強烈的情感契合、靠直覺的飛躍頃刻間化解難解之謎之類。每個傳記作家都與他/她的傳主迥然有別。沒有誰卸掉了狄金森房門上的鎖或從墻上拆除了她的門。秘密的核心絕沒有被解開,哈姆萊特就曾這樣驕傲地對自己說,他當時斥退了那兩個被派來探秘的大學朋友。
撰寫《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我的目標無非是把我們所能知道的關于狄金森的一生寫出來,特別是她的生活和作品之間的裂縫。如果說本書確實讓讀者進一步看清了那個裂縫,皆得益于我的職業生涯和訓練:一方面來自于我作為19世紀美國文學的讀者和教師的心得體會,一方面來自于我之前在傳記創作中的辛勤耕耘。當然也來自于我個人的付出:時間的賜予,以及我獲得了一個盡我所能去工作的機會。
十年之后,《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中譯修訂版的出版為譯者和我本人提供了一個機會,以糾正第一版所犯的不經意的失誤。這里,我想特別指出的是,關于詩人的嫂子蘇珊·吉爾伯特·狄金森在1861年短期雇傭的保姆阿比·肖,我的描述有所修正。阿比確實是奴隸出身,在南方的女主人聽來,她的非洲名字聽起來就像阿布(Abo、Abbo 或Aboo)。但當她受雇為蘇珊的孩子做保姆時,她并不是印第安果園的居民,印第安果園是春田鎮郊區的一個產業工人階級聚集區。根據人口普查報告和包含肖的來往信件及相關信件的私人檔案顯示,她當時與已故女兒的丈夫(理發師)和他們的孩子住在春田鎮。她在北方的生活既不邊緣也不貧困。
我們已有現代搜索引擎助力,不再需要向讀者逐一列舉與狄金森有關的網站。但仍有一個資源我必須提請讀者注意,那就是克麗斯丹娜·米勒和多姆納爾·米切爾新近編輯的詩人書信集,將于2024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發行。這部杰出的新版書信集將在文本的準確性、完整性和紀年方面樹立一個新的標準。在此之前,我們有瑪貝爾·盧米斯·托德于1894年編訂的兩卷本書信集和托馬斯·H.約翰遜和西奧多拉·沃德于1958年編訂的三卷本書信集。新版書信集是一個高峰,但它并不能完全取代1958年的版本,因為1958年版采用了三卷本,可以容納豐富的輔助文本。哈佛大學出版社為新版選擇了單卷本,這大大限制了注釋的范圍,因此,仍建議讀者參閱約翰遜對大量典故和書信段落的有益評論。
最后,我希望向本書的譯者表達我的謝意,感謝她彬彬有禮的來信和不辭辛苦的工作,讓我有機會跨越語言和地理的障礙跟中文讀者交流。能夠以這樣的方式跟你們說話,對我來說是一個新鮮而動人的體驗。這里,謹向中國讀者獻上我誠摯而美好的祝愿。
阿爾弗雷德·哈貝格
寫于俄勒岡州失落的草原
首版于2013年4月
修訂于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