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末夏初。

一輛農用卡車搖搖晃晃從西邊駛來，不急不緩。

老舊的卡帶機上流動著歡快的音樂，由新生代人氣偶像主演的電視劇《初戀》正在熱播中，其主題曲也成為熱門歌曲被熟唱。

司機跟隨著旋律輕輕點頭，不時哼唱兩句，然后關掉卡帶機，停下車，拉手剎，對著后視鏡仔細整理了一下大背頭，又摸出一小盒發蠟，揉搓均勻涂抹在兩側發鬢。

車門打開，黑亮的鞋面踩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后車廂厚重的黑布被猛地拉開，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暴露在陽光下，他們瞇著眼睛，擠在一起，行李被整齊堆在車廂后面。

“こ……こんにちは（您……您好）。”

怯生生的聲音從前排一名女生嘴里傳出，她牢記在出發之前，老師曾對他們反復叮嚀過：RB人都是非常注重禮貌禮節的，見面一定要先打招呼，然后鞠躬。

但這名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卻跟老師說的不太一樣，他并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而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下來！”

女生利用在校三年學到的日語知識，反復在腦子確認過，那確實是命令他們下來的意思。

這些來自異國他鄉的學生們都有些奇怪，剛下機場的興奮感早已經在昏暗的后車廂里顛簸殆盡，而目前的狀況著實令人費解。

“聽不懂日語嗎？我說下來！”

大背頭暴躁的樣子把這些千里迢迢赴日‘實習’的年輕人們嚇了一跳，紛紛從后車廂魚貫而下。

但彼此仍舊忍不住交頭接耳，互相交換著不安。

“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相信一定是某個環節弄錯了，才將他們這些殷殷學子送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比起RB的鄉下，東京繁華的寫字樓才更像是他們應該呆的地方，此刻，他們理應在某家有名氣的日企里，接受入職安排，欣賞只在日劇中出現的一張張俊男靚女的臉龐。

與眾多迷惑的面孔不同，一名藏在人群中的小個子男生顯得有些呆若木雞，怔怔站在人群中，對周圍一切沒有反應。

直到旁邊一人撞了他一下，這才迷茫地看著四周。

王東第一次以這么低矮的視角看世界，周圍所有人都好像比他高上一個頭。

他忽然感到大腦有些缺氧，于是用力的呼吸，但不知道為什么，空氣始終無法有效地達到肺部。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打著旋，他拼命地想要吸入空氣，窒息感卻越來越嚴重，嗓子眼里像是被套上了一層塑料袋，氧氣無法達到身體里，于是他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坐在地面，發出一種瀕死前的嗚咽聲，希望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暈倒了！”終于有人發現倒在地上，情況不太對勁的王東。

“他哮喘病犯了！”有知情的同學回答。

眾人七手八腳從王東隨身的包里掏出吸入劑，這才讓他平靜下來。

大背頭沒去管這些嘰嘰喳喳個不停的學生們，從車座后面翻找很久，拿出灰色的帆布包，扔在眾人面前。

灰色的帆布包似乎很重，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看到被人攙扶著，面色蒼白的小個子，大背頭臉上先是有些擔憂，轉而咧嘴一笑，“別這么害怕，靠近點，我又不會吃人。”

接著，他自顧自打開灰色帆布包，揮著手，指了指里面，“一人一把，你們動作快點，我也好送你們去工作的地方。”

聽到‘工作’這個字眼，盡管無法將明亮的寫字樓和面前的鏟子聯系起來，一群心中不安的學生們仍舊下意識照著大背頭的指示行動。

當帆布包空時，每人手上都拿著一把鏟子。

鏟子并不是新的，有幾個鏟子的把手還有破損，鏟頭上沾著黑色泥土，散發出陣陣奇怪的味道。

“跟我來吧。”大背頭揮了揮手，帶頭朝前走去，見眾人沒有跟上，也并沒有著急，從口袋掏出香煙點上。

“你，要帶我們，去哪？”

一名學生用著還不太熟練地日語詢問，大背頭像是沒有聽見，抬頭看天，接著狠狠踩滅煙頭，“跟過來就知道了。”

說完又自顧自往前走。

學生們此時都有些摸不清楚狀況。

這里沒有信號，手機也無法撥通通訊錄中任何一個電話號碼，想要向誰詢問也無法做到，眼看大背頭越走越遠，只好跟上。

王東杵著鏟子當拐杖，默默跟在后面，開始理清楚目前發生的一切。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穿越了。

其次，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這群‘研修生’是遇上了黑中介，接下來大概會被迫從事RB本土人不愿從事的3K工作。

所謂的3K，即是‘危險，骯臟，令人難以忍受’，例如下水道的清潔，或者金屬加工。

他曾經在國際新聞中看到過相關的報道，但從未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參與其中。

倒霉的是，這具身體似乎天生體弱多病，不僅個頭比常人要矮一頭，甚至還患有嚴重的哮喘病。

不過還好，這些人應該不是什么窮兇極惡的家伙，也就是說暫時還是安全的。

“好了，進去吧。”

圍繞在海岸線上的鐵絲網被剪出一個窟窿，大背頭給每人發放了一只棉紗口罩，上頭印有‘清水建設株式會社’的字樣，與大背頭灰色工裝服上的字樣如出一轍。

遠處，一個個黑色土堆樹立在海岸線旁，錯落有致，像是大地的暗瘡，又像是巨人的骸骨。

總之，目前這個狀況就算是個瞎子，也意識到不對勁了。

學生們一路上壓抑的不安情緒在這一刻到達頂點，如論如何都不愿繼續往前走。

其中一個微胖的男學生站了出來，代表全部學生向大背頭的權威發起挑戰，“除非你跟我們解釋清楚，否則我們不會往前再挪一步。”

其余學生，無論男女紛紛附和，在氣勢這方面完全壓倒大背頭。

但對方并沒有慌張，只是露出一副十分麻煩的表情。

在下一瞬間，微胖男學生身體向下倒去，滿臉是血。

被擋住視線的眾人并沒有看清楚大背頭做了什么，只是在看到他手里握著的黑不溜秋的東西時，立刻鴉雀無聲。

那是他們只在電視上見過的東西。

微胖男學生爬起來，捂住鮮血直流的鼻子，眉眼低順，躲在人群里頭。

“這就對了。”大背頭很滿意這個效果，他拍了拍收進腰間的手槍，“以后要叫我佐藤先生，佐，藤，先生，知道了嗎？”

佐藤很用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似乎是想讓他們永遠記在腦海中。

跟在隊伍后面的王東皺著眉頭，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把黑色手槍，也看到遠處海岸線旁一個個隆起地黑色土堆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個個被填滿的黑色塑料袋，東倒西歪著被棄置在海邊，白色的束袋繩耷拉仿若里頭擠出的膿瘡。

看著遠處一棟棟灰色建筑物，這里顯然是某處化工廠的所在，王東一下子便明白過來，這份工作的特殊性質，比起‘3K’更加要人命。

“怎么這么慢？”到達工作地點之后，已經有3名同樣穿著‘清水建設株式會社’字樣制服的人等在了這里，其中倆個人互相聊天，另一個人模樣瘦高，戴著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

“出了一點小問題。”

佐藤拍了拍腰間，問話的眼鏡男點了點頭。

他打量了一陣這些惶惶不安的學生們，臉上露出和善的笑意，用一口流利的國語說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隨后把手上喝了一口的礦泉水遞給鼻子受傷的男學生，讓他把臉上的血污清洗干凈。

“不用這么緊張，你們別惹佐藤先生生氣，就不會有問題，佐藤先生他其實人還不錯。”眼鏡男說話的時候，總是把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我姓陳，你們可以叫我陳哥，或者老陳。”

“接下來這段時間，咱們就多多指教了。”

陳哥彎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標準鞠躬禮，佐藤從保溫箱里拿出一杯水，一邊喝著，一邊帶著某種好笑的意味看著這邊。

“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問題，都可以來問我，千萬別怕會麻煩我，不會的。”陳哥笑著，把包裝好的白色袋子一個個交給學生們。

王東打開塑料薄膜，里面是一體式的白色工作服，在這種高污染的化工廠里，僅依靠這身單薄的衣服恐怕并不能有效地保護身體。

而王東領到的防護服還有些不合身，偏大，行動起來有些不便，他問過陳哥，但是沒有更小的碼。

開始工作后，王東發現他們要做的十分簡單，只需要把溝渠里的廢泥去除，裝進黑色塑料袋里。

陳哥和另外一些正式社員們，則拿著檢測器在周圍測試，當器材發出刺耳地警報時，陳哥會大聲提醒不要靠近，然后劃出一篇區域，或是鏟泥，或是除草，總之都是一些體力活。

佐藤落在隊伍地末尾，監督著眾人地一舉一動，看到王東這邊時，皺了皺眉頭，本想喝罵幾句，但想到之前下車時王東虛弱的樣子，便喊來了陳哥。

陳哥走向明顯落后進度的王東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聽說了你的事情，身體不舒服？”

見王東有些愣神，他沒有多說，笑著說了一句‘沒關系，慢慢適應就好’，接著便走開了。

陳哥走后，王東仍舊怔怔站著，他并不是身體不舒服，只是剛才對眼前一閃而過的東西感到驚訝。

他沒有看清是什么，只知道是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