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歷八月初一。
棠城。
這是座在地圖上直線距離離龍門只有區區一百里的小城,位于黃泉大江下游,水流之平緩江面之狹窄甚至更甚蒲板津的一座小城。
陳摩訶坐在江邊的一座小小的客棧內,身旁是還活著但是傷勢又有些變重的段珪。
“往日里說妖族喜歡記仇,我還不怎么信,咳咳……”段珪看著眉毛緊緊皺著的陳摩訶在那里不住地喝酒,身前油膩的桌案上的菜都沒怎么動。
那妖族在遁走之前,仍然沒有泄完憤地在江水中找到了落水的段珪的所在位置,給他狠狠來上了那么一爪!雖然被陳摩訶及時出手攔截住了大半的威力和勁道,但也不是毫無損傷。
所以他現在只能躺在陳摩訶身邊的躺椅上,看著陳摩訶在那里自顧自地吃菜喝酒,臉上并沒有什么懼怕的意思。
又是兩天過去。
陳摩訶努力收斂下鑒冰臺在龍門大營的剩余人馬,又在四周各鎮緊急調用補足了為數不少的官兵,全力開動著將所有人撒開在了以龍門為中心的半徑寬達三百里的區域里,本來應該很快就會有所所獲。
但出乎陳摩訶意料的是,在夜不收們的全力稽查之下,不僅沒有找到丟失的妖族,連在動亂開始之前突然下船的嬴姬子和裴元紹,夜不收們也沒有了任何的消息,他們徹徹底底消失在了陳摩訶和鑒冰臺的眼前。
這很不對勁。
但陳摩訶也很沒有頭緒,這種很讓人討厭,但又不得不品嘗的苦澀非常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嘗過了——上一次那還是在長安,雖然還是因為同一個人,因為他的伽羅。
……
棠城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因為盛產海棠花而得名,城里的花農很多。
裴元紹遠遠地看了一眼城門四處的夜不收,瑟縮著將自己頭頂的竹氈帽往下蓋了蓋,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
他的雙肩挑著一擔花肥。
那些發酵出來的奇怪味道雖然讓他很不習慣,筆直而又堅硬的扁擔雖然很硌人,但他還是咬咬牙忍了下來。
他迅速離開陳摩訶和夜不收的視野范圍,順著不是很筆直的棠城主街,慢悠悠地挑著擔子往城中心走,三轉兩轉之下,漸漸地越走越偏。
棠城里的花農大多并不富裕,所以住的地方比較偏,有專門的地方供他們居住,占據了好幾條巷子的位置。
越是靠近,彌漫在空氣里的奇怪味道就越是濃重,也更加混雜,對裴元紹的鼻子很不友好。
腳下路況也慢慢地變得不是很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時不時翻起來塊磚頭的道路上,擔子里時不時漏出一點細土,有些看起來很好笑的生疏感。
“哎喲,裴相公又去花行啦?”
操持這一行的,其實是女子居多一些。
跟裴元紹調笑著說話的是他租住的巷子里的大行首娘子,一邊種著朝廷需要的各色花卉,一邊兼著房主的活計。
一個人當爹又當娘拉扯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娘,所以人很潑辣。雖然因為日子漸漸過得很不錯,所以也漸漸有些往心寬體胖的趨勢發展開的意思。
行首娘子尤其愛聽和傳播些鄰里之間的閑言碎語和坊間八卦。
裴元紹帶著兩個丫鬟和自家娘子一起來找她租房時,她已經很是聰明地在對方平時的交流里,猜出了眼前的裴相公大概是個入贅的,兩個丫鬟是他那位很是美艷的娘子帶著的嫁妝。
裴元紹略顯尷尬地嘿嘿一笑,對著行首娘子彎了彎腰:
“行首娘子見諒,請讓讓路?!?
行首娘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位置,略顯不好意思地一邊哦哦地在口中答應不止,一邊給被擋住的裴元紹讓開了路。
看著裴元紹慢慢走進巷子深處,背影消失在眼前,行首娘子有些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惜啊,雖然是個長得很俊的后生,但既然家里已經有了娘子,又是個入贅的,是決計配不上我家槐花的。”
她有些遺憾地轉身回屋。
她家槐花小娘跟她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能讓男子大富大貴的旺夫相貌,行首娘子最近開始急著為她物色將來的相公,平時吃飯也少了很多。
沒有管身后的行首娘子在胡思亂想著什么,裴元紹走到了自家門前。
那是個不大的小院,有著低矮的黑色院門和交叉相錯的黃色籬笆院墻,挨著墻角種著很多種五顏六色的花朵。
夭夭和倚翠正在特意擴出來的花田里忙活,有粉蝶在墻里墻外不停地飛來飛去,在院子一角拴著的大黑馬就伸直脖子去咬那些蟲兒,很是樂此不疲。
嬴姬子就坐在一旁。
她現在包起了一方青色的頭帕,穿的衣裳也是花農們常常愛穿的土灰色衣裙,正抱著麒麟兒在那里喂水給他喝。
恬靜,閑適,美好的不像是真的,讓裴元紹一時忘了身處何時何地。
“相公,你回來啦?”
聽到門前的響動,嬴姬子抬起清麗的臉龐,對著籬笆外呆立著的裴元紹粲然一笑,驚醒了裴元紹的美夢。
“倚翠,快給相公我開門?!?
裴元紹有點不自在地對著自家丫鬟吩咐道,耳根有些發紅地避開了嬴姬子的目光——好幾天了,他還是不是很能適應自己的角色。
“相公出去買花肥,不知道探聽到了些什么好消息?”
嬴姬子笑著拿出一口缺了一角的海碗,就著碗口倒了滿滿一碗早就晾好的白開,遞給了放下花肥后徑直坐在自己面前的裴元紹。
她依然演的很好,很出色。
“哎,聽說每斤花肥又漲了三錢左右的價格,南邊最近很缺這些花卉,要的量很大?!迸嵩B一臉的愁苦。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麒麟兒的那張小臉蛋:“臭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叫爹呢?”
嬴姬子臉上一紅,有些扭捏地掐了一下裴元紹放在桌子前的小臂,很是嬌嗔地低聲說道:
“說的些什么胡話?”
很快地,便聽到籬笆外的綠蔭里傳出一些少女的嬌笑聲,而后傳出些你推我搡的動靜,慢慢地跑遠了。
“跟你想的一樣,裴寂和小叔叔消失了,鑒冰臺沒有敢發告示,我沒有敢離他們太近,害怕被發現……”裴元紹灌下了一大口白開水,低聲說出了自己探聽的消息。
嬴姬子點了點頭,臉上恰到好處地出現了同樣的愁容:
“這可怎生是好啊相公?”
“看來咱們家,得再多種些花,明后日你還得趁著花肥價格沒漲起來,再多去買一些屯起來才好。”
裴元紹聞言,頓時感覺有些酸軟發麻的肩膀又無由地又重上了幾分。
他有些無奈看著嬴姬子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的那一絲狡黠和捉弄的意味。
嬴姬子,真的很會拿捏他。
“娘子說的對,我明天就去……”裴元紹一口喝干了碗里的水,將空著的碗遞到了嬴姬子面前,對著她挑了挑眉。
嬴姬子淺淺一笑,在滿園的花朵之間,顯得那樣地人比花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