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之夏，日色遲遲。風自嶺上傾瀉下來，掠過城外的麥田，穗頭便低了低，像舊書里一句輕輕的嘆息。雨偶一來，也不急，飄逸地灑在黃土院墻上，留下淡褐色的淚痕，頃刻又被太陽收去。

坡頭殘垣中鉆出了幾株野菊，細細地開著，黃得像去年曬干的麥殼；苦豆草伏在路邊，風一過，翻一點淡灰的浪。午后，巷子里便傳出來忽高忽低的蟬鳴與遠處開工磨坊的轉軸聲，或是端著藥碗跑來跑去的腳步聲，看似雜亂的混合，卻像替光陰打著拍子。等炊煙直上，與山腰的暮靄混為一色。河灘上的白石頭還留著日頭的溫度，浣衣的姑娘們赤腳踩在上面，轉眼又嬉戲起來。腳印淺淺地印在水邊，水一漫，便平了。

犬吠三兩家，歸人緩步，鞋底沾著各處路上的泥土，卻不肯拍去。那大概是這段時間里，最安穩的印記。

去歲冬日的積雪，今春殘留的藥漬，都被這炎夏蒸發成滾滾熱浪。那棵曾經掛上“愿望”的槐樹，撐開遮天蔽日的綠蔭，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仿佛要將前幾個月的陰霾徹底攪碎。

今日，便不再提王琛的統治。就看著那些新吏們穿著不合適的官袍，奔走于嶄新的規章條文之間；就聽著城防營依舊響亮的操練號子，但似乎換了里面的魂。

李家府邸，則像被遺忘在喧囂角落的一口古井，表明平靜無波，內里卻沉淀著太多不甘與冷寂。然而，生命總在夾縫中尋得喘息。在姜知韞生辰將至時，府中上下，決定為她小小地操辦一場家宴，驅散些連日來的沉悶，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李家，還在。

生辰宴設在一日尋常的傍晚，就在那棵老槐樹之下。沒有外客，皆是至親與經歷生死可托付性命的摯友。暮色四合，暑氣稍退，晚風穿過樹蔭，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

幾張榆木案幾拼湊起來，鋪著素凈的葛布。菜肴算不得豐盛，多是些隴西本地時鮮：涼拌的小瓜、醋芹，新摘的桑葚、桃李，一大盆用井水鎮過的漿水面，還有一只燉得爛熟的肥雞——這已是眼下李府能拿出的最好招待。酒是村民自家釀的，口感略顯酸澀的蒲桃酒，盛在粗糙的陶碗中。

姜允敬的氣色比前些時日好了許多，雖仍需鄭淑佩攙扶，但已能倚著軟枕坐在主位。他瘦削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意，看著眼前這些年輕人——

周宛竹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雖是倒騰了好一會兒，但只是一身水藍色的夏衫，便襯得她靈動洋溢，氣質風雅。站在她旁邊的堂溪墨尋依舊是一身墨色直裰，半是逗樂地把玩著手中的槐樹葉子，還時不時和她交談幾句。楚懷安坐在稍遠的角落，今天難得換了行頭，給他的眉目添上幾分煙火氣，不過那身姿態還是要登天成仙的感覺。手中搖著的扇子掩著他看向人群的視線，深邃難辨，等人過來的時候，目光又旋即落在手中的茶盞上。只是，那映出的面容卻是帶著淺淺的笑。

李堯謙幫著仆役安置碗筷，動作麻利迅速，渾身更是充滿了干勁，眉宇間的沉郁似乎在這忙碌中化開些許。稍等片刻，姜知韞就邁著步子款款而來——穿著新裁的藕荷色大袖裙襦，娉婷裊娜，搖曳生姿；飄帶輕盈舞動，勾勒出風的形狀，也展示出別樣氣度；面容略施粉黛，烏發漂亮地綰起，插著典雅的銀簪，細亮的穗子隨著她的步子前后輕搖，更是讓人移不開眼。

眾人落座，沒有絲竹管弦，只有碗筷輕碰，低聲笑語。但這簡樸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宴，卻透著彼此依偎的珍貴暖意。就連平常穿慣了甲胄不善言談的幾位將士，在樹蔭下也與老人孩童聊得來。在這里，看不出來眾人從哪里來，又是做什么的，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因而笑得暢快。

酒過一巡，氣氛愈加熱絡。周宛竹講起她曾在江南時行走各處的趣事，引得眾人發笑。鄭淑佩看著孩子們，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掩不住的憂色。

姜允敬輕輕咳了一聲，眾人逐漸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向那邊看去。他示意鄭淑佩從身后取過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可能是放得久的緣故，色澤沉黯。木盒開啟的瞬間，一抹溫潤瑩白的光華流淌出來，像是把天上的月色偷偷藏在這盒子里，又在此刻顯露。

盒中紅稠襯底上，靜靜躺著一枚玉玨。說是一枚，看邊緣的一處缺口即顯是一對分離又可相合的子母玨，亦稱雙生玉。玉身透著歷經歲月沉淀的寶光，一看便知是傳承久遠之物。

“韞兒，過來。”姜允敬還是那么溫和地笑著，但這次喚起她的名字來卻有著鄭重之意。

姜知韞察覺到了這細微之處，放下手中的陶碗，走到父親面前，微微屈膝。

姜允敬小心翼翼地拿起雙生玉，目光慈愛地注視著女兒：“今日是你生辰，為父別無長物。此乃我姜家祖傳之物，名為‘雙生玨’。據族譜記載，乃百年前的姜氏祖先在南方海域游歷所得，寓意‘雖分兩地，同心同德，守望相助’。世代傳于嫡系子女，非為財貨，而是訓誡后人，無論身處何地，境遇如何，莫忘血脈相連，莫忘本心志節。”

談及此處，鄭淑佩滿眼柔情，笑道：“其實，你父親所說還是簡單了些。你若是看了族譜上所寫的，就會更明了了。”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張紙，展開后遞給姜知韞，“族譜乃重要之物，不能總是隨身帶著，這是我謄抄下來的，你看看。”

姜知韞好奇地接過，只是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娓娓念道：

“昔年昆侖深處，有老玉師鑿山得璞，剖之，竟出一雙玉璧，色如曉霜，光似春水。一者名‘聽月’，置之夜窗，便引一縷清輝如室；一者號‘眠煙’，懸于檐下，可留半襟晴嵐在袖。二玉本同胎，紋理暗合，扣此則應彼，聲清若鸞。人欲分之，則光彩俱失，除心意相通者可獨亮；合之，則香生衣袂。此玉極其認主，只為其主驅散夢魘，護其平安。后經戰亂輾轉，此玉流落至一處臨海山嶺之中，由祖輩得之。授后世言：此乃天地結成的一對兒，佩之可教兩心同契，白首不相離。遂以紅絲相系，令永不相忘，流傳人間，是有情人得憑此證緣。”

在場每個人都仔細地聽著，漸漸也沉入其中，不禁憧憬起美好來。

姜允敬拉起女兒的手，將那枚溫涼的玉玨放入她掌心，有了感應后，那玉玨似乎真的重新煥發了生機，流動的光澤也更加耀眼。

“你外柔內剛，心思細膩，這些年，為父都看在眼里。如今家中多事，前途未卜。這玉玨予你，望你，持身以正，守心如玉。無論將來如何……”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李堯謙與楚懷安，“風波險阻，望你皆能如這古玉，溫潤不折，光華內蘊，護己，亦護持你想護持之人。”

話語雖未明言，但其中的深意與托付，在場諸人皆能領會。這不僅是生辰之禮，更是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局下，一位父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期許與支持。他將家族的傳承與守護之責，交付給了眼前這個令他驕傲的女兒。

姜知韞握緊那枚玉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上古老的紋路。她的眼圈逐漸泛紅，卻倔強地沒有讓淚水落下，只是鄭重地深深一拜：“女兒，謹記父母教誨，必不負此玉，不負家門。”

親情總是能深深融進人的骨血中，以至于那份溫存刻骨銘心。

別說是姜知韞，在場的眾人看到這一幕都心生動容。

這時，鄭淑佩輕輕拽了拽季盛蘭的袖口，低頭點了一下那袖口中的東西，示意道：“你既已拿出來了，何不也趁此機會交給他呢？二者是同種寓意，也是讓我們在這的長輩都做個見證。”

這話倒讓李堯謙提起興趣來，眼睛立刻就從姜知韞手中的玉轉向母親那里。耳朵靈敏的楚懷安聽到，心中莫名緊張起來，那心跳竟與那雙生玉的輝光一般清晰。

季盛蘭握緊了袖口，側頭與李隨正微微點頭，笑聲爽朗：“允敬兄既以家傳寶玉相贈，我這做母親的自然也不能落了后。”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用素色錦緞包裹著的小包，打開來，里面竟是一把玲瓏剔透的同心鎖。鎖雕工極其精湛，用一條細細的、編結精美的五彩絲絳系著，絲絳顏色已有些黯淡，顯是年代久遠。

“堯謙，你也過來。”季盛蘭招招手。

李堯謙有些按捺不住期待，飄忽的眼神又把他的緊張暴露無遺。

季盛蘭拿起那枚小巧精致的玉鎖，眼中流露出追憶與慈愛交織的光芒：“此物年頭是久遠了些，乃是我季家女兒世代相傳的‘同心鎖’。據聞是我一位遠嫁的姑祖母所遺，寓意……‘鎖定姻緣，同心偕老’。它不鎖富貴，不鎖權勢，只鎖一份‘無論貧賤富貴，生死不移’的心意。”她目光溫柔地看向兒子，余光又觀察著姜知韞的反應。直到姜知韞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嘴角不自覺揚起，落落大方一笑。

“要是細說起來，這鎖可是有來頭得很。”

季盛蘭此言一出，所有人又像聽故事一樣紛紛安靜下來。

“鑄鎖成對，不別巨細，但號‘同心’。鎖體渾圓，若初月半開；鎖舌一線，似游絲暗續。金者含日，銀者浸月，各藏一縷溫光。得之，佩于襟袖，或懸于簾櫳。縱隔山海，但扣此鎖，彼鎖即鏘然自鳴，如遙應一聲‘在’。雨窗孤燈，有人撫鎖低喚，則千里外亦覺指尖微暖。此鎖以火為水，以鐵為絲，熔兩心為一。若私棄之，鎖即銹；若共守之，雖千年亦皎然。由是人間傳為信物，系于桃枝、系于舟桅、系于新人之腕，使‘同心’二字，不獨在鎖，亦在生生世世之回眸里。”

“堯謙，你自幼習武，性子執拗，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為娘知你心中有丘壑，有擔當，這是好事。但剛極易折，情深不壽。這世間之路，并非單憑一腔熱血、一把快刀便能暢通無阻。”她將玉鎖放入兒子因常年握劍而略顯粗糙的掌心，那溫潤的觸感與他掌中的薄繭形成鮮明對比。

“今日，我將這‘同心鎖’交予你。并非要鎖住你建功立業的手腳，而是望你……無論將來是翱翔九天，還是困守荊棘，心中常存一份柔軟，常念一份牽掛。知曉這世間，終有一人、一諾、一心，值得你珍之重之，護之愛之，與之同心，共度時艱。莫要……辜負了。”這番話，說得委婉而深刻。既是母親對兒子未來情感的祝福與指引，亦是在這動蕩時局中，提醒他莫要因仇恨或挫折而失了人間的溫情與牽絆。這枚小小的玉鎖，承載的是一位母親最樸素的愿望——愿兒子此生，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內心有所依歸。

李堯謙握著那枚還帶著母親體溫的玉鎖，感受著其上的細膩雕工和沉甸甸的寓意。他抬頭，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不遠處的姜知韞。她也正看著他，手中緊握著那枚雙生玉玦，清澈的眼眸中映著跳動的燈火，有羞澀，有感動，更有一種悄然滋長的默契與堅毅。兩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仿佛有無形的絲線將那雙生玦與同心鎖悄然系在了一起。

夏夜的風輕柔地拂過庭院，帶來草木的清香。槐蔭下，燈火朦朧，將年輕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沒有轟轟烈烈的誓言，沒有生離死別的悲壯，只有長輩飽含深意的贈予，和年輕人之間那悄然萌動、在磨難中沉淀得愈發清晰的情愫。這份情感，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局下，顯得格外珍貴，也予人前行的力量。

楚懷安搖著扇子，遠遠看著這一幕，深邃的眼眸中閃過難以捕捉的復雜情緒，似是欣慰，又似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融入夏夜的蟬鳴。

周宛竹和堂溪墨尋靜靜凝視著他們緊挨著的影子，耳邊的風似乎又將他們帶回那段竹林間的日子。思緒飄飛到了從前，心底不禁涌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每個人心中都各有山海，卻在此刻共享著這片刻的安寧與溫暖。

宴席散時，已是星斗滿天。姜知韞將那枚雙生玉玦小心地貼身藏好，感受著那份溫潤。李堯謙則將那枚同心同心鎖仔細系在了內衫的絲絳上，緊貼著胸口。同心鎖冰涼片刻，便被體溫熨暖，像是真的鎖住了一份沉甸甸的的承諾。前路依舊迷茫，門閥的陰影仍在頭頂盤旋，但至少今夜，這份源自血脈與真心的溫暖，足以照亮他們前行一步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