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山相連，霧氣彌漫，濕冷的山風裹挾著松木與腐土的氣息，鉆入姜知韞的斗篷縫隙。她緊了緊腰間佩劍，劍鞘上新裹的綢布已被露水浸透，手指觸碰時傳來陣陣寒意。

李堯謙走在她前面，他們身后的密衛皆作商隊打扮，背負竹簍，簍中暗藏兵刃，也是為了后續裝藥時更方便。他們沿著獵戶踩出的羊腸小道前行，腳下枯枝斷裂的聲響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刺耳。

“再往前三里，就是羌人的哨卡?！崩顖蛑t壓低聲音，手指在泥地上劃出簡易地形，“東側是峭壁，西側臨淵，只有一條路能進寨子?！?

姜知韞點頭，目光掃過遠處隱約的火光--那是羌人營寨的篝火，在濃霧中暈開一片血色光暈。她低聲道：“若真有那么貴重的藥材，必在寨中庫房。但現下情形我們尚不清楚，寨中地形也沒摸索過，且羌人兇悍勇猛，硬闖不得，需智取?！?

正說著，前方忽然傳來低沉的羌語交談聲。眾人立刻伏低身形，隱入灌木叢中。

李堯謙微微探出個腦袋，看他們兩個簡行的樣子，應該是寨子中派出來巡夜的。見他們走近，李堯謙又縮回身子，凝神細聽，面色卻漸漸凝重。

“漢人的商隊已經過了隴西驛，之后的情況沒再聽說，但聽聞有人起了紅疹，高熱不退?！币粋€沙啞的男聲冷笑道，“虜瘡一旦傳出去，不說是大疫，但隴西邊關必亂?！?

另一人同樣聲音低沉：“郡守答應，只要我們在桓大司馬北伐之前暗中截斷官道，待他兵敗，便許我們官山以西草場。”

“可虜瘡若蔓延太快，連我們的人也逃不掉--”

“怕什么？巫醫說了，用雪山的白蒿煙熏可防。漢人不知此法，他們越是無知，對我們越有利?！?

李堯謙每聽到一個字心就會跟著顫一下，到最后都成了驚駭。他甚至從來都沒有把郡守府與羌人這兩方勢力往一處想過，卻不知他們在暗處竟會有如此聯系。而且這么看來，他們之間的交易恐怕遠比他想得更深。但也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寨中必有藥材。

強迫自己回神，李堯謙現在都不知道他們躲在這里聽到這般平地驚雷的消息究竟是福是禍：幸運的是終于能看到水面之下的驚濤駭浪，但心冷的是現在可謂腹背受敵，邊關形勢只會越來越亂。

因為李堯謙是背對著姜知韞，她只是從李堯謙突然的靜止中感知到了一些不尋常，于是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表示擔憂。李堯謙自然心知肚明，但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堯謙面色一冷，微微轉過頭給密衛遞去一個眼神，便抽出袖中匕首直接起身，眼疾手快的定準那兩人的位置，直直一拋，一人應聲倒地--還沒等另外一人反應過來，只是一陣風掠過，便一聲不吭的也倒了下去。

見他們都站起身來，姜知韞也站起來，謹慎的四下打量著情況，跟著李堯謙過去，悄聲：“你是聽到什么了吧？我知道你通羌語?！?

李堯謙與密衛搜羅著那兩個羌人的尸體，從他們衣物的里面摸出一塊木牌，藏得極深，要是不仔細一點，恐怕就融進這夜色中了。借著光亮一看，上面刻著猙獰的狼頭圖騰--這是羌人部落的通行令符。把東西揣起來，扒下他們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摸向泥地里，把自己的臉抹上泥涂臟，這一番喬裝下來，在夜里一眼看過去也分不清楚面容。

身后的一個密衛也和李堯謙一樣喬裝上，都整裝好了后，姜知韞歪頭看著，一下就反應過來他們的意圖--就當作這兩人在巡邏時與路過的商隊纏斗了一番，成功后押他們回去的樣子。這樣就算他們之中只有李堯謙一個人會羌語也不會感到奇怪了。

這時，李堯謙把姜知韞拉到一邊，將方才他所聽到的話都和姜知韞復述出來，之后再對視時，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驚駭，就和李堯謙那時的反應如出一轍。

很顯然的，他們都認識到了一個事實--虜瘡雖非羌人刻意散布，但他們顯然在利用這場天災！更可怕的是，郡守竟與羌人勾結，意圖在未來的北伐期間制造混亂，助桓大司馬奪權--若北伐失敗，朝廷威望大損，桓黨便可借機逼宮；若北伐成功，他亦能借其勢力削弱其他門閥，獨攬大權。

好可怕的手段！

姜知韞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我們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圖謀，此間事了，得即刻密信上報。我們現在看到的也只是這兩方勢力勾結，但實則已經牽扯甚廣，暫不說隴西之境地，就單單這場疫病就會帶來不少麻煩；而一旦危及至更遠，到時候就只能眼睜睜看著--”

分崩離析。李堯謙又怎會不明白？只是未來長久之事尚且無法斷言，只能先顧好眼下而后言它。

“聽著，先把這些放一放，現在有我們即將要去做之事，一門心思不可二用。”李堯謙握住姜知韞冰涼的雙手，眼神堅定，“畢竟有一件事還得交由你去做。”

李堯謙在最前面開路，密衛擁在姜知韞兩側，身后的背簍里用雜草掩著佩劍，不忘拉低斗笠遮好面容。一切確認無誤后，又重新出發，向著未知又神秘的詭寨前行。

行進路上，姜知韞不停在心里默念李堯謙交代給她的計劃：“據我所知，一般羌人的寨子都會設有哨兵，這是他們第一道關卡，守衛嚴苛，尤其是對進出的檢查。我們的偽裝雖然乍看上去還算可以，但背簍里畢竟不是什么真材實料，他們一旦深查，我們就會暴露。發現不對，我們就會動手，動作會盡量小。趁這空擋，你一人從旁邊混過去潛入寨中，盡量不要打草驚蛇，找到儲藏藥材的地方，不必動手。他們輪崗后很快就會發現哨兵已死，等寨中大亂，會有密衛接應你，裝好藥材后及早脫身，我在后方護衛。要是實在危機，顧好自己即可。你有動身之勇已是值得贊頌，但請萬事小心?！?

正思索間，已然行至寨前，李堯謙側頭提醒姜知韞，姜知韞攥起的手即刻放開，展現出神色自若之模樣。

“誰？”前方羌人哨兵厲聲喝問，火把的光亮驟然逼近。

李堯謙早就想好了說辭，按住那人舉著火把的手，笑臉相迎，用利落的羌語回道：“都是自己人，只是在外出巡山時碰上一路困厄已久的漢人商隊。想必都知道近來郡守大人之意，藥材糧草都是珍惜之物，見他們膽顫驚心的樣子，就誆他們說給他們找好安頓之處，他們也就跟著來了，但也不免纏斗了幾下?！?

那哨兵細細打量了一番李堯謙，果不其然，因為糊上的那層泥，也不好辨認。而不出所料，哨兵似乎也對外出巡山的人沒什么印象，又厲聲：“東西拿出來瞧一瞧?！?

李堯謙瞬間會意，同時也慶幸自己的謹慎，從衣間深處掏出了那令符。待那人確認無誤后，單單把李堯謙與同樣與令符的那一個密衛放了進去，又叫來旁邊幾個放哨的羌人把偽裝成商隊的那些人圍住，隨后準備挨個搜身。

進去的李堯謙先是環顧了一下四周，把寨前大體的構造記下，按照多年的見識推測寨子的整體布局。同時，在轉過身的時候也悄悄摸向了背簍中的劍。

姜知韞也是注意到了李堯謙的動向，袖中的毒針露出了個尖頭，隨時監察著羌人的動向。

那幾個哨兵十分熟練的分工檢查，其中那個打頭的走進隊伍中間，一下就注意到了姜知韞。就算姜知韞的斗笠壓得極低，也能感受到身邊如同惡狼環伺，那不善的眼光讓她厭惡的皺起眉頭，心里都想好了毒針應該刺在哪里幾寸。

而在不遠處的李堯謙看到這一幕，雙目似翳，幽幽然直直射過去。眼窩深陷若古井生苔，眸光隱隱聚作針尖，沾著陰冷水氣，粘膩的跟在那人頸后，眉間積著久久不散的雨霧，偏生唇邊還噙著半抹冷笑，那樣子活像陰鬼上身。

那幾個哨兵幾乎是同時揭開密衛們的背簍，李堯謙當機立斷，低喝一聲：“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姜知韞對準在她身前那人的眼睛直接射出毒針，沒等他嚎叫出聲，一個抬腳踢翻背簍，徑直勾起劍柄紅帶，利落出鞘，等卷出來的雜草紛然落地，已染上了倒下去的人的血。

剎那間，密衛們暴起發難，趁此契機，姜知韞急影沖進寨中，余光閃過李堯謙為她斷后而飛出的劍影。經過他身邊時，李堯謙默契的微微側身，沒有任何眼神交匯，只是短暫的一個擦肩，卻讓他們的眼里蒙上一層淺淡的笑意--原來并肩也可以這么詮釋。

眼前弩箭破空，那哨兵皆被刺穿咽喉，悶聲倒地；李堯謙疾步上前，穿梭自如，出手干脆，一劍斷命。鮮血噴濺在苔蘚上，泛著詭異的暗綠色。

一旁的密衛迅速搜身，也從哨兵腰間摸出令符?！翱熳撸　崩顖蛑t示意他們，“他們很快會察覺哨兵已死！”

眾人沿著巖壁陰影疾行，在李堯謙的指揮中很快摸到寨墻下。木制的寨門半開著，兩名守衛正抱著酒囊打盹。顯然，姜知韞沒對他們下手。李堯謙忍不住在心里念叨--沒心沒肺，還以為有哨兵在一切都不用擔心。想著，屏息靠近，拔出腰間短刀，寒光一閃，守衛無聲癱軟。

潛入寨中高處，眼前的景象卻讓眾人一怔--

中央空地上，數十名羌人圍著一座石臺跪拜，臺上躺著一名渾身紅斑的胡商，已氣絕多時。巫醫打扮的老者手持骨杖，正將某種白色粉末撒在尸體上，口中念念有詞。

“他們在處理虜瘡死者?！崩顖蛑t低聲道，“那白粉恐怕就是能防疫的雪山白蒿?！?

突然，寨子西側傳來喧嘩。一隊羌人押著幾名漢人商旅走來，為首的商賈滿臉膿瘡，正是感染了虜瘡的癥狀。而姜知韞也趁著這陣喧嘩成功混到了離主營帳更近之處。

“大人饒命！我們只是過路的--”商賈跪地哀求。

羌人首領俄魯冷笑：“漢人商隊染疾，按照你們的說法，發現者按規矩押下不讓過路，但是也漏掉了你們這些不要命的。不過各有各的規矩，區區一個地方府邸，怎么能與郡守命令相違？從我們這里過路，放你們去建康那邊去！”

姜知韞瞳孔驟縮--這是要故意放疫！

她正要動作，一抬頭就看到了李堯謙他們。而李堯謙也注意到了姜知韞的動向，暗暗搖頭，看向寨中東側。

姜知韞似乎有所感應，調整了一下方向，在一堆雜亂中探出頭。寨子東側的草棚下，幾名漢人打扮的差役正在清點木箱，打開的箱中赫然是成捆的青蒿和常山，有的箱子里還裝有其他沒見過的藥材，且數量并不少。而為首的差役，姜知韞不見得知道，但李堯謙一定忘不了那張陰險的臉，此刻正在火燭下笑著--竟是郡守府的典吏，趙衍手下的走狗。

“藥材果然在此！”姜知韞咬牙，回想起了李堯謙那時告知她的話，不禁在心中暗罵，“郡守一邊壟斷藥材和羌人進行勾當，一邊縱容疫病散播，拿官威壓人，毒辣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李堯謙帶著密衛向著寨子東側靠攏，籌劃著怎么奪藥后撤退。姜知韞緊握著劍，時刻準備接應李堯謙他們。

偏偏這時，寨門處號角聲大作！

李堯謙拔劍咒罵了一聲，姜知韞也不甘心的回望過去，心中壓抑著的恨意都匯聚在了手中。

“有人闖寨！”羌人戰士紛紛拔刀。

見情況不對，姜知韞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提著劍壓低身子沖到草棚下。因為是出其不意，那清點箱子的幾人把箱子放好，剛想招架，率先反應過來的典吏卻一下子腿軟撲倒在他們面前，拽倒了一個人，慌忙逃竄時還碰到了摞起來的箱子，搞出很大的動靜。

也就是這時，一支火箭“嗖”地射入草棚，點燃了干燥的藥材。火勢瞬間蔓延，照亮了混亂的人群--

“知韞！”李堯謙知道姜知韞剛闖入里面，顧不得什么計劃，奮不顧身一躍而下。與此同時，李堯謙這才發現，寨外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批人馬，黑衣蒙面，箭矢上皆纏著油布！

“是郡守府的人！”李堯謙甚至不用多想，臉色鐵青，“他們是要燒寨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