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來之后，趙景有幸在莊園的中央吃了一頓早餐。

這應當是供給某個大型宴會的場所，大多數的貴族都得在自家準備這么一個場所，隨時因為某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情而宴請自己的同伴和對手。

穿過步道，趙景在一片陰影中看到了柳園彌禮。

“不來點光嗎？”

趙景十分熟稔地對著柳園彌禮打了個招呼，像是已經相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柳園彌禮端坐在長桌前，安靜地像是一尊石塑雕像。

她慵懶地抬起了頭，看向了房間的高處。

這座房間生來就是為了在某個時刻讓她更加的光彩照人，然而此刻天花板上的枝型吊頂安靜地好像睡著了，絲毫沒有發光發熱的打算。

正面落地窗外是一片蒼翠的竹林，舒緩的雨聲敲打在一條溪流之上，聲音微弱到近乎不可聞。

“真是個好天氣。”柳園彌禮眨了眨眼睛，笑容燦爛，“雨聲、昏暗的燭光·······嗯，還有個好看的人？”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她的話語帶著幾分釋然，“原來老爹是個知道浪漫為何物的人啊。”

“他當然知道啊。”趙景坐在了柳園彌禮的對面，輕聲說道，“他也有很喜歡的人，人喜歡了一樣東西一個人，就會很快在某些地方無師自通的。”

這應該是個相對溫和的對話，然而柳園彌禮歪了歪頭，“你說的‘通’，是什么意思的通？”

趙景的笑容僵住了，他定定地看向了少女，然而柳園彌禮神色乖巧，大眼睛帶著某種對于知識的渴望。

“怪我怪我。”趙景嘆了一口氣，“我應該習慣你的奇思妙想的。”

柳園彌禮當然知道無師自通的意思，她這么問，確實是在第一時間就想歪了。

這不是她能夠控制的，只需要某些詞語稍一觸發，她就會立刻進行有端聯想。

但之后的表情，大概就是故意的了。

趙景看她的時候，柳園彌禮保持著一臉懵懂的神色。

她穿著黑色的真絲刺繡長裙，裸露在外的肌膚瓷白如同玉石，踩著一雙風格樸素但手工考究的高跟鞋。

和趙景說話的時候她表情無辜的像是個誤入人間的小鹿，然而小鹿梳好了長發，身上帶著全套的黃金嵌入玉石的飾品，嫵媚明艷如寺廟里千年的女鬼，眼神無辜哀怨地讓人心疼。

柳園彌禮低下頭朝著掌心呵氣，她輕輕地跺了跺腳，卻又突然地看向了趙景，“我今天是不是很好看？”

“你不說話的時候像是話本里山上千年的仙人，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是褻瀆。”趙景眼神平靜，“說話之后就不一樣了。”

他饒有興致地問道，“怎么，今天要去打仗了？”

“不要以為這樣可以岔開話題哦。”她嬉笑著露出了一口細碎整齊的小白牙，“回答上一個問題啦，我說話之后就不好看了？”

“可能說話之后更加好看？”趙景思索著肯定了柳園彌禮的美，“不說話的美有些虛幻，像是一尊石像泥塑。”

“多謝夸獎！”柳園彌禮自得地仰著頭。

很難說她是否真的會因為這種稱贊而自得，但她給趙景這種反饋了。

“但我更喜歡石頭。”趙景溫聲說道，“石頭會比較安靜吧。”

“切。”柳園彌禮做了個鬼臉，并沒有和他計較。

“不過你剛才的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了，我確實是要去打仗了。”她收斂了嬉笑，神色帶上了某種深沉的味道。

“女孩子穿著長裙踩著高跟，全副武裝盛氣凌人，當然是要去自己的戰場打仗了。”趙景伸了個懶腰，“這么說來，我今天還有一天的假期了？”

“你都不問我去參加宴會為什么要穿的這么好看么？”柳園彌禮瞪著眼睛，“我明明可以出發之前在穿這些繁瑣的東西的，你真以為裙子能比襯衫和短褲更加舒服啊！”

她貼了過來，面頰和趙景離得很近，眼睛中寫滿了快問我的得意。

趙景伸手抵住了她的額頭，將她摁回了座位上，然而柳園彌禮搬著椅子坐了過來，仍舊是離得很近。

“嗯，所以你為什么穿的這么好看？”趙景順從地摸了摸貓咪的毛，神色和煦。

“問得好。”柳園彌禮抬起下巴，肯定了趙景的反應，“但首先你得知道，我要去參加什么宴會。”

“請講。”趙景從善如流，干脆配合到底。

“欸，你是從來不看新聞的類型么？”柳園彌禮稍有詫異，“教廷的小公主駕臨幕府了。”

幕府是教廷在東方勢力的直接延伸，教廷的公主來到櫻島，確實是用駕臨更加合適。

“公主？教廷還有公主的？”趙景有一些疑惑，“教皇什么時候生了個女兒？”

不對吧。

上次見到那老硬幣的時候，他也不像是有女兒的樣子啊。

就算那個時候他就有了個女兒，現在能有幾歲？

“是教廷的圣女啦。”柳園彌禮嘆了一口氣，“教廷的圣女，不就是教廷的公主么？”

她狐疑地看向了趙景，像是在打量什么離群索居的野人，“當代的教皇已經有上百年沒有松開過權杖了吧？他那樣的人，不應該滿心都是強大和權力么，你怎么會覺得他突然有了個女兒？”

“確實是我的問題。”趙景不置可否。

理論上教廷當然不是一家之言，教皇之位之前也是有傳承的，但這份傳承最后終止于羅德里格一人之手。

教皇的權位不允許它一直把持在一個人的手中，歷代教皇當然不可能只有四五十年的壽命，但樞機卿們會在合適的時機告訴教皇，您應該把時代讓給年輕人了。

這種慣例直到羅德里格的出現，他坐在了教皇的寶座上，大刀闊斧地做自己的事情。

樞機卿們耐著性子和他溝通，告訴他教皇雖然是世俗的皇，但不是教廷貴族們的皇，他應該考慮貴族們的利益，而不是一意孤行，只考慮自己的意見。

這種溝通以一個簡短有力的“滾”字作為收尾，于是樞機卿們召開了樞機會議，差點讓羅德里格上任不到一年就直接滾蛋，創造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教皇的偉大記錄········然而羅德里格襲擊了樞機會議。

客觀地說樞機會議給了他足夠的尊重，因為他不是上任之后等待了一段時間才去搞自己的事情的，他上任開始，立刻就開始公器私用了。

就這樣樞機會議還是給了他一段時間去考慮，沒有立刻把他薅下來，然而羅德里格并不領情，也不覺得自己有領情的必要。

但他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人。

教皇的位置一旦坐上去，就沒有人想要主動下來。

不過最后樞機會議一如既往地逼迫每一位國王主動走下他們的王座，為了權杖和王冠，教皇們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反抗，可他們的反抗最后都以失敗告終，世界一直都是年輕人的——教廷如此宣稱。

就教皇的更迭換代來說，他們說的沒錯。

教皇總是會在年富力強的時候讓位給年輕人，沒有人能夠一直掌握權杖。

然而如果有人有幸得知樞機會議上的那些有發言權的大人物們的身份，他們就會意識到教廷只是在玩弄文字游戲。

樞機會議可以決定教皇，教皇總是變動，但那幾位高貴的樞機卿，他們的權位很少變化。

世界一直都是年輕人的，是的，這一點倒是沒錯。

可惜教廷遮掩了一部分，這句話的全部應當是，世界一直都是有我們這些老人的姓氏的年輕人的。

我會老朽，會讓開這個座位，而接受我權力的人，必然是我的子嗣血裔。

這場政變本應該一如既往，以教皇失了智作為收尾。

但羅德里格成功了。

他成功的原因倒不是他公器私用得到了什么秘密武器，純粹是因為教廷那位歷代選擇了沉默的副教宗出面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教廷的副教宗，大夏的仙人和高塔的議會總長，這是數千年來人類歷史之中僅有的三位人神。

祂們踏過靈能界限的時間都不可考證，但能夠考證的，是祂們相對于所有靈能者的斷檔式的強大。

羅德里格因為得到了副教宗的支持，完成了對教廷的內部政變，從此數百年都沒有放開權杖，一直擔任教宗的職務。

有關羅德里格為什么能夠長期穩坐教皇的位置的政變本應該是一種藏身在歷史的秘密，然而羅德里格讓人記錄了這么歷史，堂而皇之地展示給了之后的所有人看。

只從這段記錄來看，柳園彌禮的說辭并沒有什么問題。

羅德里格確實就該是這么一個人——視權力如命，一生都在謀求掌握更大的權力，更強的力量。

這樣的人倒不是說不會有婚姻，只是很難想象他在婚姻方面會有什么讓女孩子們期待的浪漫表演。

“柳園齋木是親近幕府的派系，本質上也是靠近教廷的一支，”趙景微微頷首，“所以你也會出席這場迎接小公主的晚宴啊。”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能夠請假的啊。”柳園彌禮笑瞇瞇地說道，“不然您以為我是為了歡迎您，所以專門從學院請假來迎接你的么？”

她的笑容狹促，眉眼彎起，“趙醫生還真是自戀呢，小彌禮的學業可是很重要的東西哦，才不會因為什么別的原因輕易耽擱。”

“真慶幸你有個當好學生的覺悟。”趙景舉起酒杯以示慶祝，“順帶，也希望你能夠打贏你自己的仗。”

少年穿著領子里襯著黃金的風衣，如同騎士披甲上馬，打算踏上自己的戰場。

女孩們穿著長裙踩著高跟，同樣是要踏上自己的戰場。

趙景站在場外祝福，祝福柳園彌禮能夠輕取勝利——盡管這應該不是個好的地點，幕府給教廷公主安排的晚宴，顯然并不是為了讓另一個女孩明艷照人。

“繼續。”柳園彌禮笑瞇瞇地說道，“還有什么別的話么？”

趙景沉默了，說：“如果還有什么想說的，別鬧出大亂子算么？”

柳園彌禮愣住之后，突然笑出了聲。

她把自己打扮的像個端莊的公主，笑起來卻又像個小女孩，東倒西歪絲毫不顧及長裙的褶皺。

“您已經了解了我的內心呢。”她輕呵出一口氣，言語的味道如蘭似麝，甜美的讓人不忍拒絕，“哎呀，我該怎么辦呢，您這樣了解我的魔鬼，小女孩該怎么拒絕呢？”

她笑得滿意了就收攏了笑聲，眼尾紅潤，輕輕滾著幾滴淚珠。

然而趙景無動于衷。

“幕府給公主安排的晚宴，而你把自己裝扮成了第二個公主。”他嘆了一口氣，“你是要去當新的公主艷壓群芳，還是單純地想要告訴公主你的美呢？”

“女孩子要有秘密的啊。”柳園彌禮瞪大了眼睛，“您知道就好了，為什么要說出來呢？”

“因為你不就是想讓我說出來么？”趙景重新舉杯，“我都祝福你能夠打贏，然后引起公主的興趣，最后在幕府安排的房間內和他們剛剛迎接的公主一夜好眠·······”

他說話的時候柳園彌禮的膚色嫣紅，隱約能夠看到蒸汽從她的頭頂冒出。

如果是動漫，這應該是害羞的快要哭出來乃至是昏闕的前兆吧？

但她的呼吸短而急促，眼睛瞪大，絲毫看不出來害羞的成分。

趙景沒能說下去，他打了個響指，柳園彌禮心靈之海上的淡紫色逐漸消退，她的狀態恢復了正常。

“你這樣會不會挑戰的難度過高了。”趙景的勸說讓柳園彌禮都愣住了，“如果你真的成功了，這個世界上能夠比她更好的工具人可就不多了。”

“以你的心靈缺陷，即使是治療，我也建議你循序漸進地加大自己的觀感。”

“你挑戰的這個，哪怕你成功了，那你之后還打算去那里找自己需要的歡樂？”

嚴格說柳園彌禮的心靈缺陷其實是最直接的破壞和操控欲望，而不是簡單的歡樂欲望。

她渴望端莊之人的另一面，想要破壞她們的假面，如果沒有假面，那就直接摧毀她們，讓她們為自己露出饑渴癡狂的一面。

趙景的勸說不是她應該忍耐，控制自己的欲望。

他說這個等級差不多就是最高的了，哪怕你贏了，之后你還能找到什么比她更好的素材呢？

柳園彌禮愣住了，但她也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