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同樣靠房地產在察市起家。

當年察市啟動“一江兩岸”工程時，星臺集團（當時還叫星臺公司）剛在察市商界嶄露頭角。憑借兩個成功的房地產項目，星臺迅速崛起，成為察市的熱門企業。意氣風發的圖存明與明仁山聯手，在招投標中拿下了江北的全部改造項目，而江南項目則被秦家的秦山公司拿下。

此后，兩家公司在察市明爭暗斗。這場“大將斗法”擠垮了許多中小房企，最終形成了星臺與秦山分據江北、江南，兩強并立的局面。當時市民間流傳一句打趣詩：“一江兩岸分河治，星臺秦山各為君。”

在那個經濟快速發展的年代，星臺和秦山的勢力早已超出地產范圍，深深滲透進察市居民的衣食住行。

商場如戰場，非生即死——明仁山對此異常清醒。

當時，在公司發展路線上，明仁山和圖存明產生了分歧。明仁山想擴大產業版圖，搶占江南房地產市場；圖存明則希望開拓新領域，他想做機器人和互聯網，但這只是一個初步想法，還沒有清晰的規劃。

雙方各執己見，最終決定各自按自己的想法發展。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到兩年時間，明仁山竟讓秦山的老總以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主動出售了公司，唯一的條件是讓他兒子秦柞進入星臺任職。與此同時，圖存明全力推動的互聯網、機器人產業，卻一直停留在藍圖階段，沒有實際進展。

在明仁山的帶領下，星臺公司迅速發展壯大為集團，成功上市，不僅吞并了察市所有的房地產項目，還將業務拓展至康養、娛樂、零售等多個領域，一舉成為察市最大的商業集團。集團股權中，明仁山與圖存明各占40%，其余10%由張本德等幾位早期跟隨他們打拼的骨干成員持有。秦柞被安排輔助明仁山管理集團的房地產業務，但沒有分到股份。

盡管圖存明和明仁山股權一樣多，但圖存明對這位老友兼伙伴極為信任，幾乎贊同明仁山的所有決策，在董事會上也很少提出異議。明仁山則在每次會前主動與圖存明溝通以示尊重，兩人心照不宣地共同維系著集團的運轉。

這段時間里，圖存明把精力都投入到前沿技術研究上，堅信互聯網與機器人代表未來。他不惜投入巨資組建專家團隊進行研發，明仁山對此非但不阻攔，反而全力支持。圖存明還構想了一個名為“藍星”的無人超市雛形：商品對標最新淘寶網產品，價格卻更便宜，讓察市居民在線下就能方便買到，省去網購的時間成本。可惜直到失蹤，他也未能實現這個夢想。

圖存明失蹤后，明仁山傷感了很久。一個月后的董事會上，他宣布將集團其他業務交給他人負責，把最大的房地產業務交給了秦柞獨自管理（依然沒有給他股權），自己則專注于圖存明留下的人工智能領域研發。

隨后幾年，明仁山實現了圖存明設想的無人超市（交由女兒明雯經營），也兌現了對秦家的承諾：安排秦柞掌管星臺集團龐大的房地產業務。這個職位統管察市所有房地產項目，甚至輻射到省內其他地市——即便秦山公司鼎盛時期，規模也難及此時一半。年僅二十三四歲的秦柞驟然執掌如此龐大的產業，雖有父親提點，但少年得志不免氣盛囂張，甚至對父親也時有指摘。他對圖存明雖不敢公然失禮，卻也談不上敬重。唯獨對明仁山心存敬畏，這也是他能穩坐其位多年的原因。

如今，明仁山決定免去秦柞的職務，由圖生接替。雪地中的秦柞呆立當場——這意味著秦家在察市商界最后的根基就此斷絕，秦山公司徹底成為歷史。

圖生爽快表態后，明仁山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他看著眼前的圖生，忽然有一瞬間恍惚，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圖存明：干凈利落的短發，瘦高的個子，臉上永遠帶著一股明媚的笑容。不同的是，圖生似乎比那時的圖存明更加自信，身上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質。

秦柞依然呆立原地，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算了，這些事情回去再研究吧。張本德，你記一下，下次董事會就把這個議題提出來，大家討論討論。這段時間，集團的房地產業務先由圖生代管，張本德你配合好圖生，別出什么亂子。”這是明仁山今天說過最多的話。說完，他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秦柞，眼神復雜，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明雯臉上并沒有喜悅的表情，她對父親的決定并不完全滿意。看到僅僅因為和自己一起上下班就對圖生下殺手的秦柞，最終只是被停職而非辭退，明雯覺得不公平。但她知道父親有自己的考慮，忍了忍，沒說什么。

時間已近中午，雪似乎小了點，太陽藏在云層后面，象征性地透出一點光，暖意全無。

梁記成像被抽了魂似的，被張本德從地上提溜起來。明仁山讓張本德把梁記成帶回去，和那些被接走的殺手一樣，先養傷。

秦柞始終沒發一言，也沒再抬頭，像個做錯事被訓斥的孩子。明仁山沒管他的反應，對圖生說：“你媽媽是在那個廟里吧？”圖生沒想到明仁山會問這個，他知道明仁山從來不信這些，也從沒來過這個廟。

“是的。”圖生回答很簡潔。這時，他感覺明仁山不只是他的領導，還是他的“明叔”。“走，去拜訪一下，好久沒見你母親了。”明仁山說完邁步就向山上走去。張本德要開車送他，但明仁山讓張本德先把梁記成帶走安頓好，不用送，圖生和明雯陪他走路去就行。

圖生和明雯一左一右跟在明仁山身后。明雯看了圖生一眼，圖生表情平靜而溫和。明雯想到什么，對走在前面的明仁山說：“爸，這是你第一次去這個廟吧？”明仁山笑了笑回答：“是啊，想拜訪下你靈潞阿姨，不去不行啊，哈哈。”

三人的身影漸漸走遠，上了一個坡拐過一個彎后便不見了。張本德把梁記成塞進車里，自己下車，對還站在原地低著頭的秦柞說：“秦總啊，別愣著了，先回去休息幾天吧。”

秦柞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張本德，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顯得頹喪而疲憊。“哼，我現在已經不是秦總了。張主任，你說我什么時候會被踢出集團？”秦柞說完，惡狠狠地瞪了張本德一眼。

張本德被他看得不舒服，但還是輕蔑地笑了笑：“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真以為是你自己有本事？”說完，他瞥見秦柞眼里的怒火，又轉頭看了看站在秦柞身旁的陸。他知道這年輕人是秦柞的秘書兼保鏢，但絲毫不畏懼，因為他清楚，秦柞絕對沒膽量對他動手。

那輛黑色豪華SUV沿著來時的路開走了。

現在，這里只剩下秦柞和站在他身邊的陸。

秦柞雙手叉腰，頹喪地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陸安靜地站在他身邊，像往常一樣，不說話，等待著秦柞的命令。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模式，不是因為秦柞是星臺集團的領導，只因為他是秦柞。

保護秦柞，完成秦柞交待的事，這就是陸迄今為止的人生使命。因為他的命是秦家給的。今年剛滿20歲的陸，已經這樣保護了秦柞10年。

15年前，秦家到云南一片森林里徒步，在鹿群中發現一個小孩騎在一只高大的鹿背上。10歲的秦柞興奮地上前打招呼，問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但那小孩只是冷冷地望著秦柞，不回應。

秦家人覺得好奇。秦柞父親把他從鹿背上抱下來，才發現他骨瘦如柴，面色蠟黃。于是從包里拿出隨身帶的干糧給他吃。一開始小孩還有些警惕，但聞到食物的香味后，再也忍不住，幾分鐘就把面前的食物吃得精光，差點噎著。

秦柞母親心生憐愛。一家人帶著他下山后，問了山下的居民，沒人知道這小孩是誰家的，問他也不說。于是決定把他帶回家收養。因為在鹿群里發現了他，就給他起名叫鹿，全名秦鹿。

秦柞很喜歡這個小秦鹿，把他當親弟弟看待，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和他分享。小秦鹿也漸漸被秦柞的樂觀開朗感染，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像個小跟屁蟲似的跟在秦柞身后。秦柞父親看著兩個孩子相處融洽，心里高興，但他明白秦鹿終究是收養的孩子，培養方式不能和秦柞一樣——他要成為秦柞身邊最可靠的保鏢。

秦柞父親從東南亞請來一位武術大師教小秦鹿練武，強身健體的同時，學的全是實戰技巧。從小在野外長大的秦鹿，忍耐力和悟性遠超常人。幾年時間，小小的秦鹿已經能對付三四個成年人。那位武術大師也在那時離開了秦家，表示沒什么可教的了，后面如何精進，全靠秦鹿自己。

10歲的秦鹿從那時起就跟在秦柞身邊。他生活的全部就是練功和保護秦柞。一晃又是10年。這10年里，秦鹿見證了秦山集團的消失和星臺集團的崛起，看著秦柞從一個青澀懵懂的少年，成長為在察市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星臺集團高管。

為了陪秦柞入職星臺，秦鹿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單字“陸”。很簡單，秦家只能有一個人在星臺任職。

現在，站在雪地里的陸看著頹喪的秦柞，很是心疼。一向沉默寡言的他開了口：“哥，天冷，回家吧。”

秦柞看向站在面前的弟弟，眼里像有淚在打轉。他不是不甘心，只是有太多委屈無處訴說。是沒有教訓到圖生的憋屈？是被停職的沮喪？還是別的什么無法言說的事情？或許都有吧，人心復雜，哪能只有一種情緒？

“走，回家。”秦柞終究把淚水咽了回去。飛揚跋扈的他，終究是秦山集團在察市商界最后的人。在星臺爬得再高，也是寄人籬下。

現在秦柞要回家了，回秦家，他太累了，一種從心靈到身體的疲憊。

這紛紛擾擾真的是他一人所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