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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 野吹
  • 方合物起
  • 10836字
  • 2024-03-09 21:26:16

離開古木村已有數日了,小鐘的心情也從離開親人和故土的低落變為日夜兼程的疲憊與枯燥。這江姓的男子出古木村后便摘下了蒙布,那是一張明明一眼便知其歷經風霜卻又無比清秀、帶著些玩世不恭神情的臉,叫人猜不透他的年紀。小鐘初見他的臉時也充滿驚訝和疑惑,但后者見狀的一句話便打消了他在小鐘心中的神秘感:

“你看著我做什么,怎么,古木村無我這般英俊之人嗎?”江姓男子說完爽朗地大笑,弄得小鐘一時間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不逗你了,我叫江七,南域魏國人。”

這又引起小鐘的疑惑,向江七低了低頭:“前輩,我沒有名字。前輩是南域人,怎么跑到我們葉國來了。而且……而且師祖讓我讀的書里,并未提到南域有一魏國。”

“那老頭除了教你念書就沒教點別的嗎?”江七搖了搖頭,用手扶住額頭,一臉無奈地說。

“師祖還教了我刀法。”小鐘再次低頭,禮貌地說。

“……”這下輪到江七沉默了,他做了個動作,示意兩匹馬停下,緊接著翻身下馬,繞轉著步子細細打量著小鐘,看得小鐘渾身不舒服。

好一會兒,他抬頭看著馬背上硬著頭皮忍受他打量的小鐘:“那你的刀呢?”

“師祖并未給我……也許是我……”

江七躍身上馬,不聽他后面的話:“這老頭是真能摳搜,你真是他徒孫?”不待小鐘答話,他又自顧自地說道,“你們葉國又不是什么稀奇地方,我想來便來,想走就走。至于你的名字……你還有個妹妹是吧——那你就叫鐘大吧。”

“前輩使不得,我們葉國的律法規定,像我們這種平常百姓,是不能取名字的。”

“你就讀死書吧,我問你,葉國的那條律法怎么說的?”

“尋常人家不可取帶有實際意義的名字。”

“那不就得了,鐘大的大字,有實際意義嗎?”

小鐘聞言眼睛猛地睜大,似乎不可置信:“還能這樣?”

“我誆你有什么好處嗎?”江七掏了掏耳朵,已確定眼前的小子就是個呆子,“繼續趕路吧。”說著摸了摸自己這匹馬的鬃毛,輕輕揮了揮韁繩。

這樣一來一去,關于江七來自魏國的事也就被忽略了,不知是他有意避開還是小鐘的問題太多以至被遺忘了。江七沒有說,小鐘也沒有追問。

“江七前輩,我們是直接去王都嗎?”經這一番對話,小鐘幾日以來那不安的心反倒放松下來,又見江七并不似之前在家門前所見的那樣冷漠,膽子不由大了起來。

“不——咱們先去云州府,見一見你們云州的兩位老大,張文二相。”

“前輩,這馬怎么不走大路,要走到前面的鎮上去了?”

“肚子餓了,搞點干糧,順便喝點酒。”

“我爹給我們準備的干糧還有不少啊……”

這次回應小鐘的只有來自后腦勺的一聲沉悶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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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葉國境內地勢最為復雜的州域。這主要歸因于其境內不可勝數的山川。這些山川中最為矚目的是其中的兩大山脈,分為翠峰山脈和龍銜山脈,兩大山脈一左一右,像一個八字斜亙在云州的關口,小鐘所在的古木村,便在翠峰山脈這一撇的末尾。這個“八”字的一撇一捺所交匯地方,兩邊分別是翠峰山脈和龍銜山脈的主峰——翠峰山和龍銜山。兩山之間是云州境內最為平坦開闊的地域,云州最為繁華的城市,也是云州府坐落的地方——云州城——便在此處。

兩人兩馬經十余日的跋山涉水,終于走出了翠峰山脈,來到這片云州寶地。從翠峰山望去,整個云州城也順著“八”字的兩筆而建設,分為東城和西城,東城和西城之間,是鱗次櫛比地分布在大道兩側的一望無際的商坊。離商坊盡頭一兩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形如山峰的建筑,若有外人站在這建筑之前,又見日夜巡衛的哨兵因堅實的步伐而引起身上盔甲規律的鏗鏗聲,必然張口結舌,震撼無比。

“我說小子,能不能收起你那一副鄉巴佬的模樣,你這口水都要滴到人家地上了。”一黑衣男子抱臂在胸,充滿鄙夷地瞥了一眼身旁呆若木雞的青年。

“沒想到我小鐘有朝一日也能到這等地方來,今天可算是開了眼了哈哈哈哈哈……”

“嘣!”一個彈指砸向青年的腦門。

“啊!好痛,江前輩,你又打我干什么!”小鐘捂著頭沖江七叫道。

后者懶得回應,只是又重重拍了一下小鐘的后背:“趕緊走,這點場面就給你驚成這樣,到了王都還能喘氣嗎?那老頭怎么教出你這么個孫子出來的,我看不如讓你爹娘再生一個來得實在。”說罷掐著小鐘的頸背就向那氣派的州府走去。

緊接著就被一隊巡衛攔住。

“你們兩個,干什么的,前面是云州府不知道嗎,閑雜人等趕緊離開。”領頭的沖兩人不耐煩地說道。像這種攀親附貴的人他見得太多了,幾乎每天都有。一張口便是什么“我同府相大人是遠房親戚……”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行頭……府相大人什么身份,豈會有他們這樣的親戚?

“我們找張左二相有些事,這位大哥還望行個方便。”江七笑著說。

“喲呵!裝都不裝了?找兩位府相大人有事的人多了去了,你說見就見啊。快走快走,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領頭那人感到一陣好笑,現在的人都這么明目張膽了么?

“這位大哥,我們確實是有要事要找張府相和左府相,”江七說著走到領頭的身邊,從懷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掏出一大一小兩個袋子,悄悄塞到領隊的手里,小聲說道,“這大的是一些碎銀,小的全是金元寶,大哥你們整日巡邏也辛苦,將這大的分給弟兄們換些酒喝,這袋小的嘛……買些上好的衣料討嫂嫂的歡心……都是一點小意思,不足掛齒,還望大哥通融一二,放我們進去拜訪兩位府相大人。”

領隊看了看江七,又看了看手上的袋子,用另一只手將其中一個開了個小口,沖里望了一眼,金色的,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要是府相大人怪罪下來,你就說是那邊那個隊放你們進來的,知道嗎?”那領頭的指了指遠處自己的死對頭所帶的隊,故作正經地說。

“大哥心思縝密,小弟佩服。請放心,絕不透露半個字。”江七笑著沖領隊豎起大拇指,退回到小鐘身邊。

“你們既然果真是府相大人的家眷,我等可不敢怠慢,快些進去吧,府相大人見了你們,想來會很高興。”領隊的待江七退遠之后,高聲說。

“多謝大人。”江七拱了拱手,搭著小鐘的肩膀,慢慢悠悠地向州府走去。

“江前輩……這這是……你這樣……”小鐘的心七上八下,臉因緊張漲得半紅。

“腦門又癢了是不是,學著點,否則有的是你吃虧的地方。”江七笑著同小鐘走進州府,同時低低地對小鐘說。

州府內的裝飾極為簡樸,與其外表呈鮮明的反差。偌大的正廳只規整地擺著兩列案桌,應是待客之用。在大堂的正北方向擺著一張大案桌,桌前只有兩個看來極其普通的中年人,左邊的那一個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批閱著一卷卷來自各方的文書;右邊的那個只是站著,眼睛看著左邊那人,注意力卻不在其中,自是思索著什么。這便是整個云州權位最高的兩人,左方是文相張衡,右方是武相左思邈。

“兩位大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廉,這府內竟一個守衛都看不到,搞得像我這樣的閑雜人等也輕而易舉進來了。”人還未進大堂,江七那放蕩不羈的聲音已經向里傳去,絲毫沒有之前恭維府前領隊的樣子。

兩人聽聞這聲音,都閃過一股熟悉感,疑惑地看著緩緩走來的大小兩人。見了江七,張衡笑著搖了搖頭,繼續看手上的案卷。左思邈則不同,當即兩步跳下案臺,握拳便向江七沖去。

“你這家伙,太久不見也是皮癢了么,忘了你當年在王都七次敗在我手下么?”江七說著將小鐘推到一邊,順手接過這一拳。

“識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后來再向你挑戰時,你不也不敢應戰嗎?”粗獷的聲音傳來,極不服氣。

“我都說了,我叫江七,敗你七次,豈不美哉?”江七笑著說,一邊接下左思邈又一拳。

“屁話,你的歪理最多,再接我一拳。”

“你想挨打,那我可不客氣了。”江七說著也不再被動接拳,當即后退一步,以拳對拳,迎著左思邈的拳風而去。這一下,江七紋絲不動,較他魁梧得多的左思邈卻連連后退。

左思邈還想再打,這時張衡站起身來:“好了,老左,江兄弟這暗勁功夫你我從前都領教過,如今試一試就好了,再打下去可就自取其辱了。”

站在一旁的小鐘卻又疑惑了,他本以為文相治文,武相理武,聽這位張相的話,似乎他也會武功。而且在自己身旁這個一路都不正經的江前輩,竟能在與武相的比試中穩占上風,實在是令他對江七和師祖的身份越發好奇。

“哼,只會用這見不得人的暗勁,有本事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場。”左思邈嘴硬道。

“你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如今怎么還越發年輕,說起孩子話來了,哈哈哈哈哈……”江七無情調侃道。

“好了好了,江兄,你就不要再激思邈了,他再要打,我可不幫你攔了。你和你身邊這孩子此行前來,是有什么事要找我二人吧,你們先坐下,我叫人端些茶水,咱們慢慢聊。”張衡淡淡笑著說。

“給這小子喝茶吧,我要喝酒。”江七也不客氣,不再理一旁不服氣的武相,就近找了個案桌,兩腳交叉放在案桌上,不成體統地半躺在靠椅上。

小鐘可不敢如此,挨著江七在就近的案桌上小心坐下。這時空蕩的大堂不知從哪里出現兩名衛士,端來酒水后便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原來不是沒有守衛,只是我感受不到。”小鐘暗想。再看江七一臉悠閑的樣子,怕是早已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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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少刻便至,是特產自翠峰山腰的翠云茶。翠云茶樹賴于翠云山這一方天地,別處難以存活,若是強令栽培,則茶的滋味也將大減。翠云茶樹數量稀少,于翠云山也僅分布在山腰之間,不過千株。由于其得云州分布最為濃郁的山川河澤滋養,故令人品來心曠神怡,是葉國三大名茶之一。

“嗯!”小鐘初是用嘴小嘬了一口,哪曾想這茶如此動人味蕾,引得他禁不住一飲而盡,發出愉悅的哼聲。

一旁的文武二相見小鐘這般飲茶皆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只有江七偏過頭去,一臉陰沉。

“哎,江兄弟,別哭喪個臉啊,來喝酒,喝酒啊,多好的酒啊,喏,你聞。”左思邈見狀立刻來到江七身邊,扶著他的肩膀,一副滿臉關切的樣子,可任誰都看得出他那關心的背后幾乎要憋不住的笑意。方才江七在晚輩面前晾他的糗事,風水輪流轉,這才一會兒功夫,便輪到自己揚眉吐氣了。雖然江七身旁這娃子看起來不太聰明,但能讓江七這家伙吃癟,那就是可造之材!想到這里,左思邈不禁又看了看小鐘,越看越發覺得順眼,簡直人中龍鳳啊哈哈哈哈……

張衡見狀趕忙把左思邈拉回身邊,生怕江七一個沖動又與他打起來。

“江兄,自當年京畿之亂后,你我三人可得有近二十年沒見了吧?此次前來定有要事,江兄,只要我和思邈能辦到,一定傾力而為。”

一副公子派頭坐姿的江七聞言將頭偏向張衡和左思邈,有些動容。當初王都紫水亭歡飲達旦,從此因酒交游,多年不見,仍說得出傾力而為這樣的話來,自己沒有交錯朋友。

“二十年不見,你們還好么?”

“江兄不是也看到了,我二人如今是云州的府相,也算位極人臣了。”張衡笑著說。

“只是今生再也不能更進一步,對么?”江七有些郁悒地看著張衡和左思邈。

“嗐!沒什么大不了的,在王都輔佐天子是為臣,在云州守衛邊境不也是為臣,沒啥區別!”左思邈大手一揮,粗粗地說。

“思邈說得不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只要能為葉國盡節,我二人在何處都一樣。”

“葉國雖廣,于中域、于神洲而言亦不過一隅。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二位之才,放在神洲的任何一國都足以位列卿相,何以待在這小小的云州受委屈?”

“江兄這是又要老生常談了,呵呵……江兄是知道我二人的,國雖不能厚待我,我亦為之生死之。”

“君若不君,臣何以臣,國安能國?”江七輕蔑地說。

“江兄還是言歸正傳吧。”張衡笑著說,并未再與他爭論。

“方才我所言,已是正傳中事。”江七收起腿,站起身來,靜靜望著張衡兩人。

兩人皆是心中一緊,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大堂內氣氛為之一滯,空氣中隱隱滑過些許無奈、一點殺機、微末妥協。

“我隨便說說,別放在心上。”江七身子重又坐在交椅上,淡笑著擺了擺手。只是這次,張左二人再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鴻羽’的弟子,除各州會試優異者外,各州府相亦可聯席保舉一人。這名額在你們手中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這小子,如何?”江七仿若無事,自顧說道。

“那不行,張大哥……”左思邈側過身子,正欲回絕,卻被張衡阻止,接過話頭:

“無妨,方才我等就已向江兄作保,江兄的事,凡能做到,必當傾力而為。才說的話,豈能言而無信。只是這一期的會試還有半年才開測,江兄和這位……方才只見舊人,倒是疏忽了這位小兄弟,小兄弟,你叫什么?”

小鐘正欲開口,卻被江七截過:“鐘大。叫他小鐘就行。”這嚇得小鐘心中一聲咯噔,還在為擅自取名的事擔憂。沒想到張衡卻十分自然,江七沒有騙自己,真的可以鉆律條的漏洞啊!

“哦,那這半年,要讓小鐘兄弟等一等了。”張衡繼續說。

“讓他在這兒等吧,這小子就交給你們了,我還有事在身,就先走了。”說到此處,江七站起身來,朝小鐘說:

“你去外面等我,待會同你交代些事。”

小鐘知道江七同兩位府相有些話要單獨說,很識相地走出大堂。他雖平日看起來呆呆的,要說聰明雖不至于,但也不是蠢人。

大堂內,江七走近身前的案桌,拿起方才張衡令人端上的酒壺,也不說話,輕輕捏了一只玉杯,往其中倒滿了酒,旋即一飲而盡。他也不再續杯,放下酒壺,杯子卻依舊握在手里,朝著靜靜看著他的張左二人說:

“也是云州特產,白云邊在這邊境之地,亦稱得上是好酒,可惜比之昔日紫水亭里的紅樓斟還是差了不少。”說罷,那握著玉杯的手一松,精美無暇的玉杯清脆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老頭子一把年紀了,心不死,還想拼一把。”江七轉過身去,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多謝了。”也走出了大堂。堂內只剩張衡和左思邈兩人對視,默默無言。

堂外廊凳上,小鐘低著頭,想著江七同兩位府相對話的話外之意,奈何所知太少,無法聯系。

聽見腳步聲,小鐘抬起了頭。江七站在他跟前,既不坐下,也不看向他:

“我知道你心里疑問很多,我只同你說一句:天下的路,從來都是自己走的,不應為旁人所牽制。必要的時候,莫念舊情。客棧的馬我騎走一匹,留你一匹,送你了。兩位府相是我的故交,也與你師祖相識,不會為難你,等他們把你安頓好,你就去客棧把馬牽回云州府里,那客棧的宿馬費可不便宜。”

“多少啊?”

“一日一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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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七走了。

兩位府相應與江七有著深情厚誼,以云州府最高的規格招待鐘大。在偌大的云州府,鐘大住著精致卻不流于雍容的房室,夜晚睡在由野獸皮毛制作而成的大床上,一日三餐也都是整個云州最上乘的美味。按理說,從未見過這等世面的鐘大理應樂在其中,樂不思蜀。一開始確乎是如此,可沒過幾天,他平靜而又愜意的生活卻被一人的到來而打破。

這天,他在房間內看著從張府相那里借來的《京畿軼事》,突地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力道不大,卻很是急促。聽到這敲門聲,鐘大有些驚訝,自從自己借住此處,除了剛開始的一天張衡、左思邈兩位府相相繼前來探問自己住的是否習慣,后來除了仆人來送餐和換洗衣物,并無一人前來,莫不是府相大人有事找自己?

一陣納罕的鐘大遲疑片刻后,還是開了門,結果卻令他更加大跌眼鏡。來者是一身高不到四尺的小姑娘,低鼻梁,殷紅小嘴,一雙黑色大眼睛,皮膚白里透紅,穿一身素雅的青綠色小裙。見了鐘大,帶著些哭腔指著后者嬌嗔道:

“你個小偷,恬不知恥,還我鴻羽學宮的衣服!”

云州府的小姑娘,鐘大不敢怠慢,雖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仍然躬身拱手說:

“這位小姐,在下初來云州府,只是借住幾天,您說的鴻羽學宮,在下確實要去,不過是待半年之后兩位州府大人聯席保舉,因而還并未見過什么衣服。況且小姐您這尺寸的衣服,在下也穿不了,偷來作何用處呢?”鐘大自覺自己回答得毫無紕漏,卻還是遭到這陌生姑娘的謾罵:

“呸,你都承認了,不是你向爺爺搶走了我去鴻羽學宮的名額嗎,你個臭小偷!”

“小朋友,若是搶,則我是強盜而非小偷,盜竊才叫小偷,你這樣用詞是不對的。”

“你,你!誰要聽你講這個,你就是小偷,小偷,小偷,你還我名額!哇——”見鐘大這般“理直氣壯”,一直竭力憋在眼眶里的淚水此刻再也攔不住了,小姑娘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頓時打得鐘大措手不及。

“哎哎小朋友你這……先別哭啊,你慢慢講,講清楚,我確實剛來啊,也不認識你,又怎會偷你的東西呢!”

小姑娘聞言卻哭得更兇了。房間里一大一小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一個放聲大哭,另一個第一次遇到這等事情,也不會安慰,哭聲這般響,書也看不成,只是愣愣地杵在原地。過了好大一會兒,小姑娘許是哭得累了,竟自己坐到鐘大平日睡的床榻邊,眼眶紅紅的,低著頭,一聲聲啜泣著。

杵在一旁的鐘大終于得了消停,細細回想著小姑娘的話,忽然,似是想起什么,輕輕向小姑娘探問:

“小朋友,你剛剛說爺爺,又說什么名額,敢問你與張衡、左思邈兩位府相大人是什么關系?”

“張爺爺就是爺爺啊……你個……你個小偷……這都不懂……還……還搶我名額……”想到這里,小姑娘抽泣得更厲害了。

“那敢問你的名字是?”漸覺不妙的鐘大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啊……”

“嘶——”這小妮子現在什么話都不聽,這可怎么辦?鐘大無奈地撓了撓頭。一旁見鐘大這副抓耳撓腮模樣的小姑娘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又像怕被發現似的,重又裝作抽泣的模樣。

“嘿——你這小孩,你笑了是不是,是不是笑了?對吧,你剛剛笑了!”破局了!鐘大內心一聲大喊,急忙湊近那小姑娘,切切問道。

小姑娘被鐘大這突如其來的靠近和急切的話嚇了一跳,身子不自覺往一旁挪了挪,嘴上卻還硬著:

“那……笑了又怎樣?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說完還做了一個自以為兇狠的表情嚇唬鐘大,逗得后者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咳咳……沒什么。”

“你說!”

“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說。”鐘大笑著說。

“憑什么!我讓你說你就說啊!是你有錯在先!還把我弄哭了,我要告訴爺爺和叔公去!”

“那你去吧!”鐘大大手一揮,順手拿過放在桌前的《京畿軼事》擋住臉,忐忑地說。

那小姑娘見這戲弄仆人百試不爽的招數不管用,小嘴抿得緊緊的,露出極不甘心的表情。兩人又是僵持良久,這次換小姑娘忍不住了:

“我叫張晨曦,你叫什么?”

鐘大心中長松了口氣,心道賭對了,膽子也大起來,有意逗道:

“你方才不是不說嗎,現在怎么又說了?”

小晨曦嘴抿得更緊了,大眼睛看看鐘大,又看看地面,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張口:

“你就告訴我嘛……”

小晨曦本就長得可愛至極,這一臉委屈的樣子配合上那細細的童音,叫鐘大心中直呼受不了,但他還是穩住心神,繼續挑逗道:

“你叫聲哥哥,我就告訴你。”

“大哥哥,你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嘛……”小晨曦低著頭,方才驕橫的模樣早已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行了,不逗你了!我叫小鐘……嗯……鐘大。”

“鐘大?哥哥,你的名字好難聽呀!”

“額……你是貴族,我是平民,我是不能取含有意義的名字的。”

“什么是含有意義的名字?”

“額……就是像你這樣好聽的名字。”

“為什么不能取呀?”

“咋跟你說呢,你可以理解為……你家爺爺比較厲害,我爺爺沒你爺爺厲害,所以我的名字就沒你的名字好聽。”

“噢~原來是這樣啊。嘻嘻,我爺爺最厲害,我的名字就是爺爺取的呢!好聽吧!”

“好聽好聽……先不說這個了,你剛才說我搶了你的名額,難道府相大人先前已經準備保舉你去鴻羽學宮了嗎?”

“對呀,都怪你偷了我的名額,我跟爺爺爭辯,爺爺還說我胡鬧呢,氣死我了,我再也不讓爺爺抱了!”

“額……這……”鐘大心想這確實怪我,但這時師祖和江前輩的安排,也不能全怪我,“那你為什么想去鴻羽學宮呢?”

“因為鴻羽學宮的學服很漂亮呀,我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衣服了!”這一句話霎時讓鐘大想起了曾經自己在巖縣看見的那位身穿官服的官吏,那時的自己也同眼前這個小姑娘有著類似的心態吧,一晃這么多年了,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當初那種艷羨不已的心思,久久未曾感受過了。想到此處,鐘大聲音也溫柔了許多:

“嗯……你這個……你這個事情吧,其實不能全怪我,但也有我一份責任,這樣吧,我到了鴻羽學宮,拿了學服之后,設法派信差送給你,你覺得如何?”

“真的嗎?!”小晨曦激動得直拍小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好吧。”

“那我就原諒你了!就給你一個和我做朋友的機會吧!”

“好好好——謝謝小晨曦給我這個無比尊榮的機會~”鐘大看著小晨曦,不禁想到小妹,笑著回答道。

“既然是朋友,那鐘哥哥你明天陪我去天池玩好不好?”

“天池?”

“對呀,聽說向天池投下想說的話,就有機會收到天人的回信呢!”

“……那是人家編的……”鐘大抽了抽眉毛,扣著臉無奈地說。

“哎呀,你去不去嘛,你不去我要生氣了!”

“行行行,我去我去,不過你要跟你張爺爺說一聲。”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小晨曦拍著胸脯擔保道,“那我先走啦,在這里待得太久了,我是偷跑出來的,爺爺該找我了。明天我來找你,可不許騙我啊!”

“放心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嘛。”

看著小晨曦離去的身影,鐘大笑著搖了搖頭,又拿起《京畿軼事》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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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中方至,外面就傳來一陣熟悉的敲門聲。小晨曦穿了一身淡黃的便服,頭上一邊扎著一個“小丸子”,亦顯可愛。

“鐘哥哥,你起床了沒啊,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昨天答應陪我去天池的……”

門吱的一聲打開了,露出鐘大的臉。

“你才是睡到太陽曬屁股的那個人吧,我早就起來了,書都看了兩個時辰了。”

“哎呀,不說這個了……總之快走啦。”小晨曦扯開話題道。小孩子自來熟的程度令鐘大驚訝,心里想著自己曾經是否也是這樣。

“走吧走吧。”

“天池”并未曾出現在《葉國志》中,昨日鐘大借閱《云州志》也并未曾見到相關記述,想來多半是云州城的一方池水,或有什么吸引小晨曦的地方吧。

“小晨曦,你去天池,是想要和天人說什么呢?”

“爺爺說父親母親在玉州鎮守邊關,我每月都向天人祈愿,希望天人保佑爹娘呀。”

“玉州?你爺爺既然在云州,為什么你爹娘會跑到北邊的玉州戍邊?”還有一句話鐘大未說出口,那就是女性在葉國是不能參與行伍之事的。

“那當然是因為我爹娘厲害啊,爺爺說王上器重我們張家,因此派張爺爺和左叔公守衛南境,爹和娘守衛北境。這下知道你昨天把我惹哭有多笨了吧。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不會和爺爺說的。”

“我謝謝你啊……”鐘大一臉黑線,心道有家世真好。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何時,小晨曦指著遠處一座池水尖叫道:

“鐘哥哥你快看,那就是天池了!”

鐘大環伺四周,發覺已離開最繁華的那一片商坊,來到一片偏僻之處。這池水看來并無特殊之處,與一般池水別無二致。可小晨曦卻十分虔誠地握著雙手,低著頭認真地向池水祈禱:

“希望爹娘平安無事,爺爺和叔公壽比神龜,云州的百姓們每天都和我一樣開心。”鐘大聽到小晨曦的祈愿,尤其是最后一句,不禁感慨貴族家庭的教育,也佩服張府相的格局。

“鐘哥哥,你怎么不許愿啊?快許愿呀,很靈的!”

鐘大本想拒絕這過家家式的把戲,但一看到小晨曦那兇巴巴的表情,只得妥協,也學著小晨曦的樣子朝池子許起愿來。

“希望爹娘和小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希望我在王都的求學之路能一帆風順。”鐘大心里想著,并未說出口。他從小生長在古木村,并無小晨曦那般想法,只要家人無事,自己順利,他就滿足了。雖則他知道,人生之路不可寄托于這縹緲虛無的鬼神之說上。

接下來的時間就很平淡了。小晨曦許完愿,便拉著鐘大回了云州府,說是還要上先生的課。這一不在自己身旁吵鬧,一時竟令鐘大覺得有些無趣了。看了幾頁書,頗覺索然,便出了云州府,在打算在云州府前的那片繁華商坊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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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坊群內,聲色全然與云州府兩樣。內里的建筑全部由翠峰、龍銜兩座山脈的名貴木材建構而成,幾乎沒有平房,各類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在這偏遠的云州,其市府便已繁華至此,那所謂的王都,真不知道要以何種方式建構而成。”不出天下,不能知天下事。知與行,確乎是要合一才能提高自身眼界的。鐘大見眼前之景,不禁自嘆道。

就在這時,鐘大注意到遠處在眾多樓閣中的一座平房。這雖是一座平房,卻門庭若市,且進去的人一時間少有出來的。這引起了鐘大的好奇,整了整衣著,也隨著人群進去了。

一入內,便覺嘈雜之聲更盛外界,且間摻高聲叫嚷及手舞足蹈,興奮若狂的劣態,令鐘大很是不舒服。一身小二衣著的骨瘦如柴的男子也在鐘大剛一進門時便主動迎了上來。

“這位公子,您想玩點兒什么?”

“你們這里是做什么的?”

那男子聽聞一愣,隨即又堆著笑說:“公子是外地人?我們這兒是整個云州最有名的賭場,每日的流水那是數以十萬計的。這位爺,您若是不熟悉,我可推薦您些臺子玩,保管您玩得高興!”

“不了,我身上沒帶錢。”

“沒帶錢?”堂倌沖著鐘大打量了片刻,注意到后者衣著不凡,又恢復到先前的態度:“公子今天沒帶錢也無妨,我們賭場又簽字畫押的借貸法,不過您既然是外來者,這借款怕也不好給您,不如您先在此間看看,若覺得有意,下次再來玩也無妨的。”

態度還挺好的,并未注意到堂倌動作的鐘大不禁暗想。

“那你可有推薦的場地?”

“若說最刺激的,還得數賭點數。”

“這不就是通常的拼點么,有何特殊之處?”

“爺,您別急,且聽我說啊。咱們這場里的賭點數,并不像平常玩法那樣多方猜點,在我所說的這玩法里,莊是我們賭場,客呢,每次只設一人。您可以自選骰子的數量和點數,再由我們場地的專人擲出,若點數對上三之一,則返利兩倍,若對上三之二,則返利五倍,若全中,則返利十倍。基本的骰子數為三顆,往上每加一顆,每一層的返利再加上一倍。”

“這股玩法,貌似對客不利。”鐘大思索著說。

“呵呵,爺說得對,不過返利也是極大的,總有人愿意賭。”

正說著,一方的場子傳來一陣哭嚎聲。堂倌聽聞便笑著說:“您瞧,這便是一個例子。不過聽這聲音,怕又是要死咯。”

“死?只是賭錢,怎么會死?”鐘大疑惑道。

“您自個兒去看看吧,我還有些事,就先不陪您了,您看了就知道。”堂倌說完便離開了,又站在門前接待前來的客人。

鐘大順著那嚎叫聲湊過去,只見一人已面色青腫,頭上已間有鮮血,面前有一兇神惡煞的大漢,邊打邊罵道:

“沒錢?沒錢你也敢下這么大注?當我門家場子是豬圈么!”

“饒了我,饒了我!我還有錢,不,不!我還可抵押家什!”

“你那點家什早給你抵押光了,糊弄鬼呢?”說著又將砸下一拳。地上那頭破血流的男子這時似陡然間想起什么似的,忙用枯瘦的手擋在自己面前,叫嚷道:

“別打我,我還有個媳婦!我媳婦年方十八,姿色尚佳,一定值錢的,一定值錢的!”

一旁的鐘大聞言聽不下去了,忍不住站出來斥道:“你連你老婆都賣,還是個人嗎!為了這點錢,連家人都可以賣掉嗎?”

一旁的一群看客聞言皆是將目光轉移到這個一襲精致服飾的“公子”哥身上,像看傻子一般看著鐘大。

“現在的公子哥們已經這么多管閑事了么,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場子,輪得到他站出來管這個閑事!”

那大漢不顧看客們的雜語,也注意到鐘大的服飾,說話客氣兩分,卻是鎮定自若地冷笑著:

“這位公子怕是常年身居閨房,對這人情事理不甚了解,對這種人,是罵不醒,也打不醒的,您不過浪費口舌罷了。”

那地上的男子聞言也幫襯道:“齊大哥說得對,我的媳婦,本就是為我而活的,現在正是她派上用場的時候,關你屁事!”說完又討好似的跪在“齊大哥”腳下,仿若一條邀寵的家犬:“齊三大哥,我老婆姿色絕對讓你滿意,你們就饒了我吧,實在不行,我家里還有個三歲的小女,可賣你們作奴……”

“畜生。”這下連賭場里的看客也看不下去了,人群中不斷有人罵道。

鐘大站在那壯漢身旁,看著男子這般模樣,也是震怒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這樣的人也配有老婆,也配為人!”但那地上的男子卻好似并未聽見,只是抱著齊三的大腿,望著齊三那冷酷的表情哭求著:

“齊三大哥,您就答應吧,答應我吧!”

齊三朝著鐘大笑道:“公子您看,您好意勸他,他卻并不領情。不過您也不必惱怒,以后您常來玩玩,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哈哈哈哈哈……來人,去拿賣身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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