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格派VS社會派:推理界的少林和武當
“成為研究者之后,每當遇到過不去的坎,我就去讀小說。然而在松本清張的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全盛時期,本格推理小說在日本逐漸衰退。幸好在80年代末,由島田莊司添柴加火,點燃之前橫溝正史、高木彬光、鲇川哲也等人延綿下來的本格推理之星火,再淋上名為《十角館殺人》的汽油,掀起了一場宏大而輝煌的煙火表演——新本格推理運動。每月都能看到推理神作陸續出版發行。化這份喜悅為能量,我全身心地投入研究。最后我成功了,成為了一名科學家。正因如此,我才建造了這棟玻璃館,并開始長居于此。”
——知念實希人《玻璃之塔殺人事件》,醫學家被害人死前如是說
文學也是江湖,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分幫分派,門戶林立,各擅勝場。偵探推理小說自不例外。族譜的最上端,通常是三大“舵主”:解謎派、變格派和寫實派。先不去管底下的“子子孫孫”,三個“舵主”當中,最著名也最基本的,是解謎派和寫實派。
其中,解謎派旗下的大將是本格派;寫實派麾下的前鋒是社會派:它們倆,常常被推理迷們用來代替總派發言;書迷們見了面,也往往會根據各自的愛好探探對方的來頭。您是本格那伙的?那敢情好!我也是!——暗號就這樣對上了。
究竟怎么區分呢?先從“格”說起。
我們知道,所謂歷史總是要比它所描述的事物遲到一步:正是最喜歡起名字的日本,在消化融合這舶來文學的過程中,為偵探推理小說賦予了一系列的新流派、新名詞。從“二戰”前的“本格”“變格”,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新本格”,再到當代的“脫格”和“亂格”——可謂萬變不離其“格”。
“格”的核心,歸根結底,仍在于“謎題—答案”這一核心結構。“本格”(ほんかく)的日語原義接近于“原則,正規,規范”,挪移到文學,據說最早系由“二戰”前活躍的作家甲賀三郎提出,是指以搜查犯罪過程為故事主線、以解開案件謎團為中心的偵探推理小說。
解謎本身就具有浪漫色彩。如果作品以邏輯推理為主要方法,解謎趣味大于犯罪、倫理、社會關懷,那么,這大抵就是本格派了。反過來說,比起解謎趣味,作品對于社會案件本身所透露出來的人性或社會現實問題更加關注,那么則屬于社會派。好比古人的“人法喻”,本格派重“法”:哎呀,有人被殺啦,誰干的?怎么干的?無論兇手是誰,出于怎樣的動機,運用怎樣的手法,都不過是滿足解謎趣味的道具。而社會派則重“人”,更喜歡討論個體和群體的陰暗面,關注罪與罰的沉重命題。
細分來看,寫實派旗下的法庭派、硬漢派和社會派,在同樣強調現實主義背景的前提下,各有其側重的面向,法庭派強調場景——法庭辯論和法理討論,是正與邪、罪與罰、法與情的正面較量;硬漢派強調人物塑造,特別是破案者的人設與破案風格;而社會派則強調整體的社會背景,其衍生義更廣,包羅萬象。
作為推理界的少林和武當,社會派常常被看作本格派的“對手”,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它等同于所謂的“變格”“脫格”?不然。即使社會派的醉翁之意不在解謎,但同樣講求案件要有結果,謎團要有答案。在這一點上,它并不離“格”。因此,社會派旗下,也有本格化、新本格化亞派。
而對于真正的變格派——解謎派和寫實派之外的另一“舵主”來說,解謎雖然仍是重心,但題材已經與搜查探案相距甚遠,它的旗下包含了歷史推理、諜戰亞派、驚悚懸疑派、奇幻推理派等。至于二十一世紀日本文壇流行的“亂格”“脫格”,亦可從字面理解:前者當中,解謎已不再是作品的核心,而只是其中的一個元素;后者則虛晃一槍,只將“謎題—解謎”用作幌子。
這些派別的分化、新立,與日系偵探推理的發展脈絡息息相關。“二戰”前后的社會劇變,特別是戰爭所導致的心理問題,以及日本文化中本具的死亡美學趣味,都給了獵奇性案件題材以適宜的生長空間,日本因此出現了一批重要的本格和變格作家,比如江戶川亂步、宮野村子、橫溝正史、高木彬光等人。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社會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戰后遺留問題依然嚴重,日美關系復雜,官商勾結、上層貪腐、環境污染、底層犯罪等社會矛盾層出不窮,這些促使日系推理小說界一改注重案件恐怖性、復雜性和邏輯解謎趣味的風氣,轉而關注嚴肅社會案件、直面人性陰暗(以松本清張、森村誠一等作家為首);此時,注重解謎的本格派雖不復往日風光,卻仍然活躍,連城三紀彥、泡坂妻夫、鲇川哲也、笹澤左保等都是個中高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風氣又是一變。雖有宮部美雪(又譯“宮部美幸”)這樣的國民級社會派作家,卻是本格派再次拿到了推理界“總舵主”的令牌:綾辻行人以《十角館殺人預告》登上文壇,“館系列”一發而不可收;島田莊司也推出代表作《占星術殺人事件》《斜屋犯罪》等,它們都以宏大、奇詭的謎題為核心,充滿結構主義的趣味性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島田莊司更發表了《本格推理宣言》(1989)、《本格推理宣言2》(1995)、《21世紀本格推理宣言》(2003),不僅一再地強調推理小說的“本格性”——“在故事的前半段展示某種謎題或懸念,在故事進展過程中具有邏輯至上的解謎情節;關注懸念性、趣味性、游戲性、結構性”,而且將解謎趣味進一步放大——打破傳統的、較為寫實的搜查探案定式,將謎團擴展到更廣闊的題材之中,上至天堂元宇宙(如“靈異流”),下至廚房米飯粥(如“日常亞派”)——這就是著名的“新本格派”。
在島田莊司的搖旗吶喊之下,前有歌野晶午、我孫子武丸、法月綸太郎、西澤保彥、麻耶雄嵩、森博嗣,后有霧舍巧、道尾秀介、小島正樹、北山猛邦、三津田信三、米澤穗信、早坂吝、青崎有吾、大山誠一郎、今村昌弘、方丈貴惠、井上真偽、城平京……這些新本格派旗下的重要人物中,很多人都得到過島田莊司的獎項扶持;此外,活躍在漫畫界的金成陽三郎、天樹征丸(即安童西馬,本名樹林伸,《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漫畫編劇),以妖怪推理聞名的京極夏彥,以童話般的風格著稱的今邑彩、貴志祐介,新生代的青柳碧人、阿津川辰海,日常推理的北村薰、柊彩夏花,奇幻推理的紺野天龍、三田誠,不管是成群結隊還是單打獨斗,都難免跟本格、新本格沾親帶故。而普通讀者更熟悉的東野圭吾,盡管作品總體來說傾向于社會派,其早期也趕上新本格風頭正勁,硬著頭皮創作了不少本格作品,但是讓他“出圈”的《嫌疑犯X的獻身》,則是以本格推理為餡料、以社會推理為面包的三明治。
總之,“格”的命名和概念體系,最初是日本推理文學界的發明,其對象主要是日系推理;但我們也可以拿來主義地使用這些名詞,對照其他國家的文學生態,擴展到整個推理小說的發展史來看。就此而言,偵探推理小說的開山鼻祖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瑪麗·羅杰疑案》等偏于本格解謎,《黑貓》《泄密的心》則偏重于心理怪誕、都市怪談,《你就是兇手》其實是諷刺性脫格作品。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繼之而起,作為原汁原味、有相當體量的探案解謎作品,則被歸為本格推理當中最早的“古典啟蒙派”。
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歐美偵探推理文學精彩紛呈,進入了我們所說的“黃金時代”。比起早先的柯南·道爾時期,作家陣營更龐大,同行競品更多,也更嚴謹規范,儼然有了將偵探推理文學經典化、學院化的架勢。其中的主流,就是最為日本本格作家所推崇、致敬的“古典解謎派”——
故事以充滿謎團的案件為主體,偵探破案的方向,特別強調的是“Who dun it”和“How dun it”,也就是“兇手是誰”“犯罪手法是什么”;謎面通常具有浪漫色彩,比起寫實,更加注重推理過程在邏輯上的自圓其說;破案過程充滿解謎的樂趣和游戲性,帶給讀者智力上的滿足感。這批作家對于偵探推理小說自身的理論和歷史也非常重視,互相影響,共同商討,制定了各種寫作規則,如公平性原則,即讓讀者與故事中的偵探保持信息同步,擁有相同數量的線索,甚至在書后附上線索表,充分顯示邏輯性和嚴謹性,讓讀者同時產生挑戰感和被尊重感。埃勒里·奎因更在作品中設置經典環節“挑戰讀者”:小說進行到最后四分之一處,作者突然宣布說,好,故事講到這里,已經把全部線索都呈現給大家了,接下來就要進入解謎環節,看讀者和偵探誰能先猜出兇手和作案手法!
這類作品當中的佼佼者,是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系列”作品、埃勒里·奎因的純邏輯解謎作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安樂椅偵探系列作品。其中,阿加莎、奎因和以“不可能犯罪”為特色的約翰·迪克森·卡爾,并稱為 “黃金時代三巨頭”,帶動了整個偵探推理家族的繁榮興盛。“新本格”的概念對描述這一階段的作家作品的特征來說同樣有效,比如卡爾的《燃燒的法庭》(1937),就被認為是西方作品中富于新本格意識的開山之作。
“黃金時代”之后,歐美偵探推理的發展情況跟日本差不多:風水輪流轉,本格派盛極一時之后,便是社會派的天下。
從開山立派的角度,西方的古典解謎派和社會派的門面之作其實幾乎是同時到來的:解謎派這邊,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處女作《斯泰爾斯莊園奇案》(1916),社會派那邊,則是F.W.克勞夫茲在養病期間寫出的休閑之作《謎桶》(1919)。但直到“黃金時代”結束前,社會派的風頭都遠比不上解謎派。
轉折發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半葉。1944年,雷蒙德·錢德勒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著名的評論文章《謀殺的簡約之道》(The Simple Art of Murder),正式宣布了本格派的衰落。如果說,當年切斯特頓的《為偵探小說辯護》是為偵探小說爭得在上流社會文壇上的席面,那么錢德勒的這篇硬漢派向解謎派挑戰的宣言,則開啟了偵探推理文學內部的門戶之爭。錢德勒作為好萊塢電影的名編劇,憑借《雙重賠償》和《藍色大麗花》為電影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加之硬漢派始祖達許·漢密特的《馬耳他黑鷹》(1930)也因1941年被改編成同名好萊塢電影而名聲大噪,再配上喬治·奧威爾戲謔意味十足的名文《英國式謀殺的衰落》——美式硬漢派、寫實派、社會派推理,就這樣伴隨著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全球擴張,無視本格派們不甘的抱怨,光榮“上位”了。
有趣的是,那些被正統文學史奉為“文學大師”的偵探作家,往往出自“硬漢派”或“社會派”,比如勞倫斯·布洛克和雷蒙德·錢德勒等人所贏得的文學聲譽,遠遠超出了“通俗小說家”的門第身份。相形之下,阿加莎和塞耶斯只能爭奪一下“謀殺女王”的寶冠,而柯南·道爾更是只能活在自己創作的人物陰影之下。
兩派同在通俗文學的場子里,自然爭不出什么高下,但要是純文學的評論家們出來圈點一二,就關系到哪個派別更能“出圈”。在純文學“偉大的文學傳統”的視野下,從古典解謎派到新本格派,玩的都只是些“胸口碎大石”的小說“雜耍”,唯有解謎意向相對薄弱、現實主義色彩厚重的偵探小說,才有可能步入大雅之堂。
社會派的推理小說,往往沒有復雜的案件,卻充滿了人物內心的葛藤,以及交織纏繞的背景細節。盡管在本格派那里,絮絮叨叨的作者也大有人在,但多數細節總是服務于解謎,要么暗藏機關,要么炫示著偵探們看待案件的角度和理念。像阿加莎、奎因這一類黃金時代本格風的作者,其細節描寫更是鮮有浪費,多數都踐行著“契訶夫的槍”這一以文學效率為優先的原則:每一句看似閑談的對話,每一個看似無用的裝飾性場景描寫,最終都要落在揭曉答案的刀刃上。
相比之下,社會派的一些細節描寫往往無關解謎,而更多地出于營造現實感的需要。比如前些年引進中國并大熱的挪威硬漢派作家尤·奈斯博的“哈利系列”,在案件之余,大談主人公與各色女性交往失敗、酗酒又抽煙的頹廢日子,塑造了一個充滿挫敗感的英雄形象,營造出逼真的北歐文化和地理氣氛,展示了歐洲福利國家令人驚訝的暗黑面。盡管作品中大約四分之一的內容都與“誰是兇手”無甚關聯,作者卻被專業評論家們盛贊為具有文學大師的潛質:也就是說,那些“啰唆”“冗余”的部分,反而跟文學性搭上了關系。
——如上,何為“冗余信息”,可以說是本格派與社會派的分歧之一。
社會派認為,逼真的現實描寫增加了文學的質感,而本格派則認為,太多無關細節將妨礙讀者專注于案件主線的閱讀體驗,好比一行一行地、叢林探秘一般認真研讀了故事里的每一個細節,結果一把把薅下來的全是雜草。
在社會派那里,愛欲和金錢是構成現實的重要材料,而標準的本格迷則并不贊同讓情欲的“酸味”蓋過謎題的“香味”。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不喜歡阿加莎筆下的情侶搭檔“湯米和塔彭斯”系列,而寧愿看單身小胡子波洛稱霸天下。在內心深處,本格派希望一切都很單純:有人死了!誰干的?怎么干的?為什么干?——正因如此,本格小說很適合被做成電玩游戲,連那些用來劃分節奏段落的“中二”對白都準備好了:“賭上爺爺的名義!”(出自《金田一少年事件簿》)“謎題的咖啡研磨好了!”(出自《咖啡館推理事件簿》)“一切真相都解開了!”(太普遍了,哪里都用。)
看上去,本格派的確比社會派更“類型化”。不過,寫實從來不是故事世界的唯一標準,至于是否最高標準,更是見仁見智。小說原是騙術,而生活可能更加如此。盡管安樂椅偵探的形象看似浮夸,但誰能保證現實不是一場大型“楚門秀”呢?
長久以來,本格派與社會派拉鋸相持,此消彼長、輪流坐莊,迄今從未停歇。它們不僅是偵探推理小說家族當中的主要流派,歸根到底,也對應著對世界、對生活的兩種不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