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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推理大無限
  • 盧冶
  • 4237字
  • 2024-03-13 17:22:52

一杯咖啡,一本推理小說:午后的啟蒙時光

咖啡,跟偵探推理小說真是再適配不過了。特別是歐美和日本的作品里,咖啡無處不在,偵探、警察、嫌疑人、被害人,誰都得來上一杯。加奶油的,帶著厚重感;純黑的,則像罪案一樣帶點邪氣,如法國美食家、哲學家薩瓦蘭的名言:“黑得像地獄,濃得像死亡,甜蜜如愛情。”讀者自然不能免俗:咖啡館里就著一杯卡布奇諾,讀一本阿加莎的《無人生還》,此乃現代“打工人”美好的“小確幸”是也。

但您可能沒想過:這種偵探文學的標配飲料,還跟啟蒙主義思潮關系密切。

咖啡文化雖然發源于非洲、盛行于土耳其等伊斯蘭教國家,卻是在十七世紀的歐洲,如意大利、英國和法國才形成了世界風潮,形塑了近現代歐洲的文化生態。在此之前,歐洲人的主要消閑處是酒館,環境陰暗,酒醉人迷,很難引發什么理性思考。啤酒的泛濫甚至引發了顏值危機,讓北歐人長成了前所未有的肥胖體形;而咖啡令人清醒、專注,與莎士比亞筆下酒氣熏天的宮廷貴族不同,咖啡對近代歐洲上流人士邏輯思維展開有強大的助益。在咖啡傳來之前,英國的文學里還沒有辯證法和犀利幽默的對話,咖啡來了,文學就變成了勃朗特姐妹、簡·奧斯汀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英式風格”。咖啡讓人多話、善辯、思路清晰;咖啡館溫暖、明亮、平價,是十七世紀以后的歐洲人最喜歡的社交場所。

正是咖啡館這一新型公共空間的產生,為人類進入現代民主時代提供了舞臺。它的廉價——點上一杯便宜咖啡,可以坐上一整天——打破了原有的階級隔閡,讓貴族和平民可以平等交談、辯論;在郵局、證券交易所、報社等現代設施普及之前,它還兼任所有這些場所集散信息的功能。十八、十九世紀的各種革命得以醞釀,與咖啡文化也不無關系——馬克思和恩格斯就常常相約于攝政咖啡館。

咖啡館還催生了許多現代創造和發明。根據英國學者湯姆·斯丹迪奇在《社交媒體簡史》一書中的總結,醫生、文學家、天體物理學家、盲人按摩師、軍官、哲學家,聚集在特定的咖啡館形成社交圈子,編纂專業刊物,促成了現代學科分類的誕生。那些我們所熟知的、推動了現代文明進程的大人物的名字,如牛頓、胡克、哈雷、雷恩、笛福、亞當·斯密等,他們的主要成果常常是在咖啡館里討論或完成的:偉大的“萬有引力”學說的提出離不開加拉維和希臘咖啡館,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主要在大英咖啡館里寫就……

如果說,咖啡館是資本主義現代城市的理性文化地標,那么,咖啡館里的偵探推理小說,則串聯了啟蒙主義思潮悄然影響大眾的歷史鏈條。

已知,偵探推理小說的核心,在于“謎題—解答”結構。此結構的奧秘,除了萬事一定要有答案之外,還有中間那道杠,即謎團是怎么解開的?要靠邏輯推理。

沒什么特別?那我們逆推一下:用理性的邏輯思維得出結論,就意味著其他手段不行,比如上帝的意志,比如冤魂托夢,比如嚴刑逼供,比如靈機一動……這些都是傳統罪案故事常用的破案手法。仔細回想起來,世界文學經典當中遍地是謀殺案,只不過案件當事人很少以理性之光去照亮它們。

還是拿莎翁作品來舉例。王子哈姆雷特對老父親之死充滿懷疑卻苦無證據,這時,父親的幽靈便出來喊冤;于是不需要證據了,剩下的只是要不要戰勝精神困惑和拖延癥。《麥克白》里,大將軍在夫人的攛掇下恩將仇報,殺死提拔他的國王鄧肯一家,之后,鄧肯家族的幽靈便時常出現在兇手的噩夢中,麥克白更是被保皇派的裝神弄鬼嚇得差點魂飛魄散。既沒有懸置謎團,案件的真相也根本不用理性和實證來推導。至于讓殘酷的猶太商人夏洛克割肉的喜劇《威尼斯商人》,倒是有精彩的法庭爭論,可謂閃耀著啟蒙之光;然而正義一方之所以贏,靠的可不是邏輯推理,而是心理素質和詭辯術,背后真起作用的,乃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古老猶太教義。

很顯然,在傳統時代,無論西方還是東方,破案的過程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往往是“已知如此,那么該如何對待”的行動選擇問題。而在福爾摩斯、布朗神父和波洛那里,邏輯推導的智慧,理性的實證精神——從有限的已知信息推量未知之事,論據與論證都要經過理論和實際證據的檢驗——才是通往答案的正道。它被當作現代文明最寶貴的精神基礎之一,是科學思想的地基。

如果要為這樣的理念找一個思想起源,遠的來說,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邏輯學和法理體系;就近而言,它正是十八世紀上半葉啟蒙主義思潮的成果。這場運動中誕生了無數著名的思想家,狄德羅、伏爾泰、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等,共同完成了西方現代文明基本框架的搭建。

那么,究竟什么是啟蒙?漢語所謂開啟鴻蒙,其英譯詞enlightenˉ

ment,顯然有點亮、照亮的意思,其核心是:理性,求真。以理性的態度來追求生活真相,把人的思辨精神放到歷史主宰的位置。正是啟蒙運動,將古希臘的?“吾愛吾師,更愛真理”進一步發揮,將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精神再次系統化、去宗教化,在宏觀意義上把傳統和現代世界切分成兩半,形成了所謂玄學和科學的分野。如英國學者班克羅夫特所說:“當時的自由思想家試圖將理性應用到各類問題上,而在此之前,人們認為所有問題要么簡單到不需要被解釋,要么就是上帝意志的結果。啟蒙運動最早只發生在法國和蘇格蘭,還有其他的幾個國家,但逐漸被傳播到世界各地。”

這種理性思想如何散落于現代偵探推理小說之中?

首先是主角的塑造。推動故事的第一主人公私家偵探,是西式民主和私有制孵化出來的社會職業。繼柯南·道爾和切斯特頓之后,“黃金時代”涌現的偵探推理作家,無不紛紛打造都市中的“偵探美學”——奧希茲女男爵的“坐在角落里的老人”、歐內特·布拉瑪的盲偵探卡拉多斯、奧斯汀·弗里曼的“微物偵探”桑戴克、福翠爾的“思考機器”凡·杜森教授……這些偵探破解新興的工業城市之謎,在下水道中也能看出美感——這正是啟蒙思潮影響下,向內反觀自身,從而發明的一種新的美學體驗。

此外別忘了,私家偵探要對案件下手,一定少不了和代表公權力的官方警探之間的博弈。從福爾摩斯與蘇格蘭場的警探雷斯垂德,到《名偵探柯南》當中的毛利小五郎與目暮警官,這兩組人物的設置,與其說是要突顯智與愚的對比,不如說是在強調官方所代表的現代科層制的冗繁、沉重、無奈,需要個體靈活的、實用主義的、單刀直入的理性思維來互補配合。雷斯垂德、目暮警官和阿加莎筆下的賈普探長并非真的愚蠢,只是被照章辦事的程序正義所限制。而私家偵探的角色價值就體現在這里:很多案件細節只有在脫離官方流程的情境下,才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查訪,有獨立的個人空間來思考和厘清。也就是說,偵探小說把私家偵探角色當成破案的核心力量,在文學象征的意義上,是在用這一角色來代償性地彌補科層制的問題。私家偵探的形象并非站在公權力的對立面,而是作為體制的“補丁”而設定的。

正因此,警探們盡管嘴上抱怨“最恨外行人插手”,但是用當今的網絡流行語來說,“身體卻仍然很誠實”,源源不斷地為偵探們提供案件背景資料和技術設備;而偵探也投桃報李,過足了解謎癮后便把功勞還給官方,轉身拂袖去,深藏功與名——斷案的最終解釋權和裁判權,必須歸于司法。

尤其要注意的,是私家偵探身份上的獨立性。盡管他們往往或是退休的警探(如毛利小五郎),或在警方有深厚人脈關系(如福爾摩斯),但無論在思維模式還是辦案手法上,排除外界干擾,以自身的理性頭腦主導一切,幾乎是每個名偵探的職業守則。這不僅代表著啟蒙思想中強調個體自由解放的一面,而且顯示了理性之高貴不受任何勢力的擺布。宗教信仰和政治權力都不能成為求真務實的阻礙,這是啟蒙運動的理想所在。

再來看受害者的塑造。主流偵探文學中的受害者(特別是早期)多數都是富有的金融家、惡貫滿盈的莊園主,或者是知道上層社會的秘密而被滅口的平民。在一個典型的阿加莎式故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時英國富紳對兒女事業的分配:長子參軍,次子經商(以遍布全球的投資為主),再加一個從政的老幺。對了,還得有個搞藝術的,通常會是家中的叛逆小子。富紳的財產來源總是不干不凈,比如在哪個殖民地靠鉆石礦賺了大錢,投資各種事業而資產翻倍——原始財富積累的罪惡,早就已經轉入金融業,洗得一干二凈了。

在日本也是一樣:《名偵探柯南》里公司社長的死亡概率是如此之高,以致各播放平臺的彈幕都在說:“眾所周知,社長在日本是高危職業。”偵探小說真是給馬克思的名言——資本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一滴血都臟——提供了最有力的文學證據。

然而,我們最常看到的情節,卻是偵探們雖然口說“活該”,但是仍冷靜地、百折不撓地破解真相,無論如何也要為死者討回公道。偵探小說的基本原則是有案必破,且個體被害的案件更多。這同樣是啟蒙思想的結晶:在康德看來,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人的文明精神,就體現在以理性思維為工具和手段,最后回歸到人的自我實現。慈悲的上帝或菩薩如太陽般照耀每個人,與其善惡無關,這是宗教理性;而在啟蒙者那里,偵探則成了科學理性的太陽,哪怕被害者是“惡魔”資本家,也一定要為他討回真相。這種思想在日本金成陽三郎和天樹征丸執筆合作的著名推理漫畫《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當中被發揮到了極致:被害人壞得天怒人怨,少年偵探卻仍然喊著“賭上我名偵探爺爺的血統,一切謎題都解開了”的熱血臺詞,用精彩絕倫的邏輯推理和明晃晃的證據把令人同情的嫌疑人逼得走投無路,令讀者對偵探恨得咬牙切齒。

當然,這種平衡狀態并非總能維持下去。當被害者的罪惡“太超過”時,偵探也會像那定盤上的準星,形成新的平衡。比如阿加莎的某部名作里,偵探就站到了犯罪者的一方,向警方提供了答案的另一種版本。

總之,歐美偵探小說的“黃金時期”,是資本主義工商業和殖民帝國事業由盛轉衰的時代,同時也是源自啟蒙理性的樂觀情緒、現代城市的烏托邦夢想大行其道的時代。偵探則是這個時代新的上帝:謎題早已解開,全盤的棋已下完,只是需要在讀者眼前將其打亂而已。

到了下結論的高光時刻:沒錯,你手里的這本《無人生還》,是最通俗、最休閑、最兇險,也是最安全的;同時,它也是最哲學、最詩意的——康德、黑格爾和波德萊爾他們,正站在福爾摩斯和波洛的身后呢。切斯特頓所宣揚的偵探都市美學,在后世的小說家那里一直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如當代青年作家陳浩基筆下的香港城,是不同時代街頭巷尾的細節碎片拼成的繁華都市;日本的伊坂幸太郎則在《華麗人生》里,把偵探推理小說寫成了一場城市跑酷運動,看似不相干的、雜亂無章的人群和線索點點匯聚到一起,最后的解謎如同在城市上空轟然炸開一朵煙花,絢爛無比。

當午后的陽光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照在書頁上,窗外城市街道車水馬龍,便是你靜靜閱讀的最佳配景。

來,捧起一本推理小說,干了這杯黑咖啡,為人類的理性詩意而陶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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