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辯會
為偵探推理一辯
你會在地鐵上刷偵探小說,會組團報名玩狼人殺,但是,你從沒真的把它們當回事,更別說當成文學了,是不?在網上買書,“懸疑推理”是一個單獨的分類,而屬于“文學”的,是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馬爾克斯、魯迅、莫言、余華……同樣是故事,一個是業余消遣,一個是文藝經典,天壤之別。
在偵探推理小說的誕生地——歐美諸國,人們開始也是這么想的。盡管它是十九世紀后期最受歡迎的通俗文學體裁,但那時,歐洲崛起,得意揚揚,英國文學批評家利維斯等人開始給古典文學論資排輩,為歐洲人建立所謂?“偉大的文學傳統?”。在此情境下,對謀殺案津津樂道的偵探小說自然為高貴文人所鄙,哪怕他們自己也不時捧著一本。
這時,出來一個人物,一個被譽為“悖論王子”的哲學家、宗教家、社會運動家、作家和詩人——G.K.切斯特頓(1874—1936)。此人學識淵博,思想深邃,卻偏偏要為這種“最俗”的文學辯護。1897年,年輕的他寫了篇檄文,就叫《為偵探小說辯護》。這是偵探小說的宣言,亦是都市生活的宣言,它賦予現代城市生活的寓言和預言價值,堪與偉大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美學著述比肩。該文把偵探小說的意義提升到了文化乃至哲學的高度,為之加上了既神秘又理性的光環,還借此提高了整個通俗文學的地位。切斯特頓本人也身體力行創作偵探小說,其著名的“布朗神父探案系列”首次開啟了以犯罪心理學的方式推理案情的先河。他逝世后,悼詞中有一段話,說整整一代英國人都生活在切斯特頓的影響之下。
又過了幾十年,出來一個學派。那時,英國正在收拾“二戰”殘垣,勞工問題凸顯,社會矛盾尖銳,整個歐美社會都在搞學生運動,鬧文化革命,伯明翰大學的一眾學者也開始挑戰利維斯等前輩,和那冒著貴族氣的“偉大的文學傳統”。
切斯特頓以名流之身為通俗的偵探小說辯護,可謂自家人的文學革命;伯明翰學派的學者們則站在勞工大眾的立場上,為所有被貴族們打成消遣讀物的通俗文類辯護。他們說,不是硬要給大眾文學也加上?“偉大?”的標簽,而是要拆掉高雅文學和低俗文學之間的那道籬笆,換一種眼光,對所有的文學作品平等看待。他們說,一切文學都有標簽,是由特定的人、出于特定的動機貼上去的,“雅”和“俗”的界限總是在變動,沒有什么天生的“偉大”、自然的“低俗”;什么時期流行怎樣的文學,又為何衰亡,背后都有各種社會、政治、心理的因素在支撐。
——這就是伯明翰學派帶來的?“大眾文化研究?”(Mass Culture Study)。它總是設立這樣的問題意識:越是時尚之物,其背后的政治、文化和哲學思想,越值得探究。作為與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相關的一種觀念,也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它帶來的后續影響可太大了:從那以后,我們的偵探、耽美、言情、武俠、玄幻文學,還有綜藝節目、電子游戲……這些悄悄藏在課桌下面的、上不了臺面的消遣之物,全都成了嚴肅的研究對象。該方法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開始,在中國逐漸流行,今天更成了專門的學科方向。
就這樣,一個人——切斯特頓,一個學派——伯明翰學派,內外兩向包抄,使得貴族精英范兒十足的英國,誰也不再敢小看偵探推理作家。在今天,他們的主張仍會啟發我們思索,對于大眾社會生活而言,偵探推理文學的流行到底意味著什么?它究竟提供了怎樣的功能和意義?從它的“生辰八字”開始講起吧。
在進入正題之前,要先引入一個坐標系:現代與傳統,東方和西方。很顯然,前者是時間,后者是空間,我管它叫?“人文學科四象限?”,當今人文社科學者思考問題,幾乎都離不開它們。偵探推理文學也是一樣,一聊起它的源起,就已經落入這個象限:它是在人類歷史剛進入現代社會的時候,在西方國家產生的。
雖然在文學史上,偵探推理文學的開山之作一向被歸為美國著名作家和詩人愛倫·坡發表于1841年的《莫格街兇殺案》,但作為一個文類,它最興盛的地方還是在英國。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被稱為西方偵探推理小說的黃金時代,又稱“古典解謎時代”。這一時期的英國小說家是出版商們的最愛。正是他們的小說,在其他歐洲國家和大洋另岸的美國普遍流行,后來又大行其道于日本。
這就可以導入話題了:為什么偵探小說會在彼時彼地誕生、盛行?
因為,正是工業革命以來的西方國家率先定義了——什么是現代。
從物質的角度來說,我們通常理解的現代生活,主要指的是蒸汽機發明之后的工業社會,它以大規模集約化的工業生產作為核心動能,以大都市的崛起、城鄉分立和人口與資本的全球流動作為主要標志。而偵探小說最先興盛的國家,都是最早步入現代化的國家,這些國家最先享受現代化的好處,也最先承受它帶來的問題和壓力。
切斯特頓為偵探小說辯護,一個核心理由就是:這個文類本身的意義,就是在為現代生活進行辯護。——這個有趣的辯護“循環”是怎么回事?
切斯特頓說,偵探小說是各種文學體裁當中,與現代生活關系最密切的文學類型。
一想起最初的現代生活,直觀浮現出腦海的,就是卓別林的無聲片經典《摩登時代》。密集如蟻巢一樣的廠房,進進出出的工蟻般的人群,冰冷高聳的大鐘……正是身為“第七藝術”的電影,最先以活動影像的方式為我們記錄了現代城市的視覺特征:煙囪林立,車水馬龍,處處濃煙滾滾,以效率和成功為標的。告別了鄉村田園的慢生活,倫敦、巴黎、紐約……這些摩登大都市代表著全新的時尚和節奏,標志著人類正式進入工業時代。
進步之處自不必說,負面影響亦不可小覷。一種觀點認為,城市是罪惡的淵藪,現代城市尤其如此。那時,從新興資產階級、依然保守的貴族勢力到底層的犯罪團伙,各階層的人都制造了大量的惡性案件,比如著名的“開膛手杰克案”——英國白教堂附近連續多名妓女被開膛破肚,兇手還得意揚揚給警方寄了恐嚇信,是1888年歐洲最恐怖的社會懸案,至今未能告破。
比社會現象更深刻的,是哲學家和藝術家們對現代城市的質疑。在他們看來,城市似乎無法擺脫自身的暫時性——在“莊園、道路和城市”這三種空間類型中,城市似乎總是一個剩余,不那么適合居住,也不像是旅行的目的——它總是為它之外的目的而建。想想你身邊有多少人在城市中辛苦打拼,夢想則是為了詩與遠方——為了最終能暢游大自然?人們對城市的厭惡,本質上正是對現代生活的質疑:“石屎森林”帶來緊張感和暫居感,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仿佛總是在為未來鋪路而忍受當下。
百多年前,雖然無線電廣播漸興,然而沒有自媒體、社交平臺,除非集體鬧罷工,普通人少有什么公共渠道去抱怨。文學家就不一樣了。古往今來,文學藝術總是個體的人向時代表達批評和不滿的有效手段。諸君稍微了解一下西方文學史,就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實:現代文學的第一個主題就是“反現代”。
早在十八世紀末期,歐洲城市的浪漫派詩人就展開了對現代生活的否定,美國作家則在開拓邊疆的過程中不斷揭露城市的罪惡。從十九世紀英國的華茲華斯、濟慈、雪萊、拜倫、狄更斯,到法國的巴爾扎克、左拉、雨果、福樓拜,再到二十世紀美國的德萊塞、馬克·吐溫,似乎都在歌頌過去優美、純凈、悠閑的鄉村田園生活,貶低現代工業,特別是批判現代大都市。他們嫌現代都市毫無美感、欲望橫流、階級對立,底層人在工廠流水線和街頭暗巷里困苦掙扎,上層人追名逐利、自私、冷漠、邪惡,正如馬克·吐溫在《敗壞了哈德森堡的人》里辛辣地諷刺的那樣。
“現代城市生活一點兒都不美好。”這種觀點占據了一半的世界現代文學史。對華茲華斯來說,古老的鄉村才是心靈的安居處;在巴爾扎克、狄更斯和德萊塞那里,無情的都市激發的,是鄉下青年征服它的野心——他們要么被它喚醒,要么被它淹沒。在寫出諷刺名作《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的記者喬治·奧威爾那里,現代生活的特色不是它的殘酷和不安全感,而是它的空洞、污穢和倦怠。在中國晚清到民國時期的通俗小說里,新興的大城市上海是紙醉金迷的“魔都”,是年輕人一出家門就要失足墮落的地方。
當然,反方一直在。與批判現代城市生活相伴的,是為其正名的傾向。法國的詩人波德萊爾,德國的學者本雅明,英國的作家德·昆西和王爾德、插畫家比亞茲萊,詩人T.S.艾略特,美國的愛倫·坡、埃茲拉·龐德,日本的小說家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橫光利一,還有中國的邵洵美,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他們都在現代都市的光怪陸離當中,發現和歌頌美學之花絢爛盛開。
事實上,新城市生活涌現出各種奇觀,即使是那些貶抑它的人也不得不目眩神迷。只不過,要歌頌它,缺思想,缺修辭,缺“?!保盒碌某鞘薪涷?,急需一種賦予其價值、意義和美學的話語。
偵探文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迎來了它的桂冠詩人切斯特頓。當時的文學界看不起這種文學,說其庸俗、陰暗,總是講殺人放火:這與他們批判現代城市時用的口吻如出一轍。而切斯特頓卻說,偵探文學,就是為了證明現代都市生活之美而誕生的。它安撫現代人對新科技時代的強烈恐懼,把枯燥的工業流水線生活變成迷人的謎語。他說:“偵探小說是通俗文學中最早和唯一的形式,能表達現代生活的某種詩意。”
這個辯護點很有趣,不是嗎?不講破案,而是講破案有“詩意”。
血腥的謀殺案有詩意?當然不,但作家圍繞著它所創造的謎團卻是詩意的。如同我們贊美女性,最好的方式不是說您美得像一枝花兒,而是說,您美得像一個謎。人類好奇心無限,未知和神秘最是動人。當然,神秘之物也會讓我們感到恐懼。這是一柄雙刃劍。
正是在這里,偵探推理小說的價值就出來了。對此,切斯特頓是這樣說的:
這種對倫敦詩意的體會,可不是一件小事。嚴格地講,城市比鄉村更富有詩意,因為大自然是一團不自覺力量的混亂狀態,而城市則是一團自覺力量的混亂狀態。花朵的冠毛或地衣的樣式可能是意味深長的象征,也可能不是。可是街道上的每塊石頭,墻上的每塊磚其實莫不是別有用意的象征——某人發來的信息,仿佛相當于電報或明信片。那最窄的街道在每個彎彎曲曲的意圖中都有這條街的建筑師的靈魂。
一言以蔽之:在偵探小說里,城市像自然一樣神秘,而這種神秘是可以解讀的,等待著被獨具慧眼的偵探一一解碼??植佬≌f懸置疑問,科幻小說重在科學體系的設定,前者故意不給你答案;后者擺出的是探索過程,不見得有答案,而偵探推理小說一定要有答案!這是它與眾不同的套路規則。
為了激發人們對現代城市和偵探小說的好感,切斯特頓甚至舉起古典文學的大旗,通過征引古希臘神話、自然田園等傳統意象來為偵探小說辯護。他拋出了“高大上”的《荷馬史詩》,把城市比作森林,將偵探打扮成史詩里的英雄和王子:
人們曾經在崇山峻嶺和萬古長青的森林中生活了許多世紀,后來才意識到它們富有詩意;有理由可以推斷,我們的后代中有些人可能把煙囪管看作富麗的紫袍,猶如大山的峰頂一樣,而且發現路燈桿子古老而自然,如同樹木一樣。
偵探小說把大城市這樣體現為一種狂野而醒目的事物,因此它肯定便是《伊利亞特》。沒有人會看不出,在這些小說里,英雄或偵探經過倫敦時也帶有幾分神話故事里王子的那種孤獨和自由;在那不可估量的旅途上,偶爾來的公共汽車就好比是神仙船上最早的旗幟。城市里燈火開始發亮,好似不可勝數的妖怪的眼睛,因為它們守衛著某個秘密,盡管它還不成熟,但是那秘密只有作者知道而讀者則一無所知。道路的每一曲折都像手指頭在指點著那個秘密;煙囪管帽的每個稀奇的輪廓似乎都在狂野地、嘲笑地發出信號,對秘密的意義加以指示。
經過這樣一番文學修辭,偵探小說便成了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搭建的“夢幻之橋”,它讓邪惡的城市變得像神話一樣古老,像自然一樣偉大,像鄉村一樣富于人情味,有無窮的秘密可發掘;而小說里那些勘探秘密的私家偵探,和史詩里的英雄和王子一樣孤勇、無懼——哪里還能低俗?!
再看看那些在倫敦、東京或上?!按箅[隱于市”的偵探吧,他們往往都被作者設定成富于品位、有深厚文化涵養的文人偵探:如布朗神父是百科全書式的詩人和哲學家;范·達因筆下的菲利普是貴族后裔;程小青筆下的霍桑文武雙全,堪稱中國的福爾摩斯;美國作家約翰·迪克森·卡爾創造的兩位偵探形象更是有趣,基甸·菲爾博士是辭典編纂家,其原型卻正是切斯特頓,亨利·梅爾維爾的原型更精彩——英國首相丘吉爾本人。
城市神秘精致,偵探學識淵博,就連偵探小說當中最刺激眼球,也最令高貴文人鄙視的核心題材——謀殺,也總是因被作家刻意“古典化”而顯得意蘊深長。在“辯護詞”中,切斯特頓還熟練地拉莎士比亞入伙:
許多人并未意識到有好的偵探小說這件事;對他們來說,這就恰像在談論好的魔鬼一樣。在他們眼里,寫一篇有關破門賊的故事就是在某種精神方式上犯下這種罪行……但必須承認,許多偵探小說中聳人聽聞的罪惡就跟莎士比亞的一個劇本同樣多。
德·昆西著名的散文《論謀殺》表示,謀殺(murder)是一個新詞。這里的“謀”,并非麥克白的權謀,而是都市中產階級精打細算、小心謹慎、冷冰冰而又唯唯諾諾的犯罪。喬治·奧威爾在他的名文《英國式謀殺的衰落》之中,為“標準的謀殺案”勾畫了一個輪廓:兇手是特定階級的小人物,住在郊區的半獨立房子里(以便引起鄰居懷疑),陷入感情和金錢糾紛,長期內心掙扎,為在婚姻出軌時保存體面或謀財,終于大膽且審慎地犯下罪案。而越是具有預謀的案子,就越能挑起公眾的注意力。
這也是切斯特頓下手的地方:他將中產階級的謀殺與莎士比亞的劇本、與森林里的動物和日月星辰相提并論,強調這種體裁本身就享有古典悲劇的深意。他還說,在偵探故事里,不論再血腥殘酷的犯罪,也總有英雄的、理性的私家偵探為死者伸張正義。這更是在象征的意義上為罪惡的欲望都市贖罪。因為,偵探小說的敘事結構,本來就是一系列因與果、罪與罰的能量守恒的符號代償。
于是,“謀殺”的市民性、庸俗性,也得到了一種詩意的提升。而偵探作家們并不滿足于此。倘若將罪惡進一步上溯到古代傳統,甚至還成為“天啟”——阿加莎就常說,“舊罪陰影長”——偵探圈子不斷向前追索,把人類最早的謀殺案定為基督教神話里的第一對人間兄弟:該隱殺害亞伯。通過與傳統宗教故事分享罪惡,現代謀殺早就變得“古色古香”了。
所以,在現代早期的類型文學當中,偵探推理類之所以銷量最高,讀者群最廣,正是因為它最能緩解和釋放現代人的心理焦慮和壓力。它把你的好奇心和恐懼感挑到最高點,再安安穩穩地接住它:不管荒原跑出渾身磷光的怪獸惡犬,房間里出現帶斑點的帶子,還是殺人犯像一縷煙一樣從密室里消失,人偶唱著兒歌被放在尸體旁邊,閣樓上有一個幽靈一樣的影子……都不用怕,放心交給福爾摩斯們好啦!
是的,偵探是叫人放心的一群人。愛倫·坡最先創造了自負的偵探杜賓,他智力超群、觀察入微,旁邊還有一個笨蛋助手相伴;令警察如墮五里霧中的案情,杜賓破起來卻輕松悠然,臨到揭開真相時,揚揚自得地解說一番。福爾摩斯擁有廣為人知的“魔法”(即所謂的“基本演繹法”):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尚未開口前,他就能推斷出對方的職業、經歷甚至困擾;比利時大偵探波洛的口頭禪則讓警探們安心又上火:我波洛什么都知道!
先建魅,再祛魅,這個辯證法有點意思:偵探小說里,為了證明現代城市的美學,先要將它符咒化,再化作可推導的謎題。
仔細推究起來,早期偵探小說里構成謎面之物,經常是被現代城市視為陌生的“他者”的東西。如《莫格街兇殺案》中,讓母女倆死于非命的密室慘案的罪犯是一只猩猩。切斯特頓的短篇《特種房屋中介》里,一個被認為是騙子的退伍少校寫下了匪夷所思的地址,卻被偵探——前皇室大法官格蘭特·巴茲爾,這位“理智,寬容,博學的神秘主義者”證明是真實的:少校就住在城市中心的一棵樹上。由于人們對都市日常中仍然存在的自然風景熟視無睹,竟無人發現眼皮子底下的事實。
總之,當人們普遍對現代城市抱持一種矛盾態度時,是偵探推理小說,通過“日常與傳奇”的辯證法,激發了現代人重拾城市生活的詩意趣味。請記住切斯特頓的一段話,它被奉為解謎派偵探文學的“黃金律”,今后,我們將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常常提及它:
隱藏樹葉,就在森林里;
隱藏尸體,就在戰爭里;
隱藏傳奇,就在日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