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薩特文論選(外國文藝理論叢書)
- (法)讓-保爾·薩特
- 6143字
- 2024-03-13 17:22:13
二
薩特首先是,并主要是哲學家。哲學家一般都喜歡構造理論體系。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和戰時的文學批評對薩特不過是小試鋒芒而已。戰后他創辦了《現代》雜志,在發刊詞中猛烈抨擊為藝術而藝術的態度,號召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履行他作為人的責任,通過他的作品對當代各個重大問題做出回答。這個主張引起一場論戰,促使他于一九四七年在《現代》上分期連載他的文學理論著作《什么是文學?》。從抽象到具體,從一般到特殊,從關于文學本質的思考到一九四七年法國作家的具體任務,這一著作構成薩特獨特的文學理論體系。為了行文的方便,我們先介紹其內容,然后再做評論。
在《什么是文學?》的第一章《什么是寫作?》中,薩特開宗明義聲明從不要求繪畫、雕刻、音樂也介入,至少不要求這些藝術門類以與文學同樣的方式介入。藝術家在顏色和聲音上下功夫,作家則用文字做表達工具,與意義打交道。但是有必要區分散文與詩。散文[1]是符號的王國,詩卻站在繪畫、雕刻、音樂這一邊。詩與散文的區別在于它不以與散文同樣的方式使用文字,甚至可以說詩不但不使用文字,它反而是為文字服務的。詩人不把語言看作工具,他把文字看成物而不是符號。詩的本質是非功利性的;詩人與語言的關系,猶如畫家之于顏色,音樂家之于旋律。詩的意境不能離開詩句本身來解釋,如同一幅畫或一首樂曲的意境不能離開顏色或旋律純用語言來解釋一樣。既然如此,人們不能要求詩人也介入,正如不能要求畫家、雕刻家、音樂家介入一樣。但是散文作家與詩人不同。對于散文作家,文字首先不是客體,而是客體的名稱。首先要知道的不是這些文字本身是否討人喜歡,而是它們是否正確指出世上某一東西或某一概念。不管是我們自己還是別人在使用語言,語言總是行動的某一特殊瞬間,離開這個行動(語境)人們就不能理解它。因此人們有權利問散文作家:你為什么目的而寫作?如果詞被組成清晰的句子,必定是作者決定向其他人提供自己獲得的結果,因此在每個場合都應該質問他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
文字是語言的記錄,而語言、說話也是一種行動方式:“任何東西一旦被人叫出名字,它就不再是原來的東西了,它失去了自己的無邪性質。如果你對一個人道破他的行動,你就對他顯示了他的行為,于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由于你同時也向所有其他人道破了他的行為,他知道自己在看到自己的同時也被人看到……這以后,他又怎么能照原來的方式行動呢?或者出于固執,他明知故犯,或者他放棄原來的行動。”[2]因為說話、寫作便是揭露,因為散文作家選擇了揭露作為行動方式,于是要向他提出一個問題:你要揭露世界的哪一個面貌?你想通過這個揭露給世界帶來什么變革?這正是第二章《為什么寫作?》所要回答的。
各種各樣的理由驅使作家從事寫作,但是“在作者的各種意圖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更深刻、更直接、為大家共有的抉擇”。世界誠然是客觀存在的,但是世間萬物只有通過人的意識,才能顯現自身。人揭示了世界,然而對于世界而言,人不是重要的,因為單個的人總要消失,而世界始終存在。人不滿足這種情況,他需要感到自己對于世界而言是重要的,這便是藝術創作最深層的動機。但是作者單獨一人不可能完成作品,作者創造作品的過程和方式不同于讀者閱讀作品的過程和方式。需要有一個人們稱之為閱讀的具體行為,作品才算完成。在一部作品的生產過程中,創作行為不過是一個不完備的、抽象的瞬間。“精神產品這個既是具體的又是想象出來的客體,只有在作者和讀者的聯合努力之下才能出現。只有為了別人,才有藝術;只有通過別人,才有藝術。”
“既然創造只能在閱讀中得到完成,既然藝術家必須委托另一個人來完成他開始做的事情,既然他只有通過讀者的意識才能體會到他對于自己的作品而言是主要的,因而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一項召喚。”那么作家向什么發出召喚呢?閱讀是一個自由的行為。一方面,讀者隨時可以把書本撂下來,他之所以讀下去,是因為他自由地信任作者;另一方面,讀者的感情不受外在現實的制約,它以自由為永恒的源泉:不是書中的人物打動讀者,而是讀者把自己的感情賦予這些人物,使他們獲得生命。所以作者是向讀者的自由發出召喚,讓它來協同產生作品。“作家為訴諸讀者的自由而寫作,他只有得到這個自由才能使他的作品存在。但是他不局限于此,他還要求讀者把他給予他們的信任再歸還給他,要求他們承認他的創造自由,要求他們通過一項對稱的、方向相反的召喚來吁請他的自由。”于是出現閱讀過程中的另一辯證矛盾:“我們越是感到我們自己的自由,我們就越承認別人的自由;別人要求于我們越多,我們要求于他們的就越多。”因此,寫作是求助于別人的意識以便使自己被承認為對于存在的整體而言是主要的。既然作者在寫作時承認了讀者的自由,既然讀者在閱讀時承認了作者的自由,所以不管人們從哪個角度來看待藝術品,后者總是對人們的自由表示信任的一個行為。作家作為自由人訴諸另一些自由人,他只有一個題材:自由。
然而這只是理想條件下的情況。實際上作家在他自己身上和他的讀者身上遇到的都是“陷在泥淖中的”“有待于打掃干凈的自由”。作者和讀者在一定歷史環境中生活,他們都有歷史性,同樣出力創造歷史。通過書本,在他們中間形成一種歷史接觸。寫作與閱讀是同一歷史事實的兩個方面,每本書都使人們從個別異化中得到具體的解放。作者和讀者的自由互相尋找、彼此影響。作者在選擇世界的某一面貌的同時決定了他的讀者對象,在選擇他的讀者對象的同時決定他的題材。
作家與讀者的關系始終是薩特思考的焦點。在第三章《為誰寫作?》中,他考察作家與讀者關系變化的歷史。他認為作家不事生產,是由統治階級養活的。寫作就是揭露,如果讀者在被揭露的真相面前感到羞恥,揭露便會引起變革。但是,一般說,統治階級委托給作家的任務是由作家為他們提供一幅他們能夠接受的肖像,因此作家的工作便與養活他們的人的利益相違背。這一沖突在客觀上表現為“保守力量或作家實際上的讀者群與進步力量或作家潛在的讀者群之間的對抗”。作家“內心負疚”的原因正在于此。
如果不存在一個廣泛的潛在讀者群,這個沖突便趨于消弭。如在十二世紀,神職人員專門為神職人員寫作。這個時期,文學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一致,作家心安理得。十七世紀,在一個更大的范圍內,實際上的讀者群與潛在的讀者群相一致。十七世紀作家的讀者是上流社會的全體成員,后者在文學上都是行家。古典主義作家與他們所處的社會非常融洽,他們批評越軌的思想和行動,而不批評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他們相信人性不變,認為古代作品提供的典范是不可超越的,所以他們著意刻畫人的心理活動,努力使“正人君子”從他們的情欲中解放出來。
十八世紀為法國作家提供了歷史上唯一的良機:有史以來第一次,一個實際上的讀者群——處于上升時期但政治上受壓迫的資產階級形成積極的公眾,他們要求作家為他們闡明他們的歷史作用。同時,作家仍舊受到貴族階級的拉攏。這個時期的貴族階級對自身價值的信念已開始動搖。于是作家對于宮廷、教會、城市(資產階級)都持有某種程度的獨立性;他置身于沖突之上,享有真正的作家的自主性。十八世紀作家在追求輿論自由的時候實際上體現了資產階級的需要,因為資產階級雖然強大,卻沒有政治自由,在法律和其他領域沒有平等權利。因此,百科全書派作家寫作的目的不是使“正人君子”從他們的情欲中解放出來,而是賦予人以政治自由。“不管作家本人的意愿如何,他向他的資產階級讀者發出的召喚總是鼓動他們起來造反;他同時向統治階級發出的召喚,是吁請他們保持清醒,對自己做批判反省,放棄他們的特權。”宗教改革以來,歷史上第一次有一些作家在公共事務中起到巨大的作用。
資產階級一旦實現了他們的目的,作家就覺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被剝奪了存在的理由,失去了他的特權地位。十九世紀資產階級的思想是功利主義的,它要求作家為它服務。這與真正的文學是不相容的。有些作家同意為資產階級服務,大部分人拒絕了。這個拒絕把文學引向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從一八四八年到一九一四年,作家原則上是為了反對他的讀者群而寫作。作家本可以轉向另一個新興階級——無產階級,但是除了個別例外,作家們都不愿意從自己出身的階級降下來。他們將要去保衛的形式自由(思想、言論自由)與無產階級的要求沒有共同之處,因為無產階級希望的是改善他們的物質處境。
但是十九世紀后半期作家與資產階級的決裂是象征性的。資產階級養活了作家,作家知道自己是為他們寫作的,但又不愿意知道這一點,如同資產階級拒絕承認社會上存在階級一樣,作家拒絕問自己,他到底為誰寫作。他樂意相信他是為自己,為上帝寫作的。活著的時候,他為同調者寫作。于是在某種程度上,在當時的“文社”里重新出現由內行的讀者們組成的公眾,作家再一次為同行們寫作。另一方面,作家覺得自己與過去的大作家們有一種神秘的默契,自詡為他們的知音,希望身后能加入他們的行列,同享不朽的盛名。作家試圖模仿貴族的“非功利主義態度”,效法他們過純消費者的生活。為藝術而藝術、巴那斯派、福樓拜的現實主義、象征主義,便是這種態度的表現。
薩特引用上述事例來說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作家們的自由位于什么處境。他認為,自由的一個本質性的和必然的屬性是它位于一定的處境之中。“如果說,文字的本質確實是自由發現了自身,并且愿意自己完全變成對其他人的自由發出的召喚,那么同樣確實的是,各種形式的壓迫在向人們掩蓋他們是自由的這一事實的同時,也為作家們掩蓋了這一本質的全部或部分。”那么文學在什么樣的社會里才能實現它的“純粹本質”呢?
薩特認為,當一種文學對自己的自主性沒有明確意識,聽命于某一意識形態,把自己看作手段而不是不受任何條件限制的目的時,這種文學便是被異化的文學;當一種文學對自身的本質還沒有取得完全的認識,僅以形式上的自主為原則而視作品主題為無關緊要時,這種文學便是抽象的文學。文學在十二世紀既是具體的又是被異化的,它通過否定性(對既存秩序持爭議、異議)解放自己,進入抽象階段。“更確切地說,它在十八世紀變成抽象的否定性,然后到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變成絕對否定。”
作家在原則上是為所有人寫作的,但是事實上僅有一小部分人讀他的作品。理想的讀者群與實際上的讀者群之間存在著差距,作家因而只能達到一種抽象的普遍性。與此相對應的是具體的普遍性,即“生活在某一社會的所有人的整體”。這個具體的讀者群向作家提出巨大的疑問,等待作家的回答。但是只有在無階級的社會里公眾才能自由地提問,作家才能自由地回答。只有在無階級的社會里,文學才能成為真正的人學,才完全意識到它自身。“它將懂得,形式與內容,讀者與主題都是一致的,說的形式自由與做的物質自由是互為補充的,人們應該利用其中的一項去要求另一項;它將懂得當它最深刻地表達了集體要求時,它就最好地體現了主體性,反之亦然;它將懂得它的職能是向具體的普遍性表達具體的普遍性,它的目的是呼喚人們的自由,以便他們實現并維持人們自由的統治。”
對歷史的回顧和對未來的展望固然是薩特為建立他的文學理論體系必定要顧及的兩個環節,然而他關心的卻是眼前。上面全部論證都是為了解答最具體、最迫切的問題:一九四七年作家位于什么處境之中?他擁有什么樣的讀者群?他能寫什么?想寫什么?應該寫什么?
在第四章《一九四七年作家的處境》中,薩特把二十世紀法國作家分為三代:第一代在一九一四年前已經成名,他們多半依附資產階級。第二代活躍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們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刺激,對現實持否定態度。超現實主義者是他們的代表。不過他們的否定性不是黑格爾的否定性,因為他們只顧破壞,不顧建設。第二代作家中有一部分人,他們的出身和擁有的讀者群使他們接近激進社會黨的觀點,他們為平庸的讀者描寫平庸的生活,不能使自己的作品達到這個悲劇時代的高度。
第三代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開始寫作。薩特把他本人歸入這一代。他們具有敏銳的歷史感,不像老輩作家那樣依附資產階級,與第二代也有所不同。這是因為,在納粹統治下,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有被捕、受刑、被處死的可能。如果你頂得住嚴刑拷打,你就是人人敬仰的英雄;如果你屈服,你就成為萬眾唾罵的叛徒。當代人就這樣發現了自己的歷史性。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情況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不同。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社會上物資富足,人們拼命享樂。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洲變為一片廢墟,百業凋敝。人們努力生產,把消費降到最低限度。這個時期的文學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生產社會”的自由意識。“如果說否定性是自由的一個面貌,那么建設是它的另一個面貌。我們時代的悖論在于,建設性的自由從未如現在那樣接近于產生對自身的意識,而同時,可能它也從未如現在那樣被異化。”作家的任務已經擺明了:“就文學是否定性而言,文學將對勞動的異化提出抗議;就它是創造和超越而言,它將把人表現為創造性行動,它將伴隨人為超越自身異化,趨向更好的處境而做的努力。”如果說過去時代的文學是消費文學,那么現在正在出現一種生產文學、實踐文學。
二十世紀作家希望能在壓迫階級與被壓迫階級之間占據類似十八世紀作家在貴族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位置:“被壓迫者與壓迫者都是他的讀者,他為被壓迫者做證反對壓迫者,他從內部和外部向壓迫者提供形象,他與被壓迫者一起意識到壓迫,他出力構成一個建設性的革命的意識形態。”但是,這在馬克思的時代還辦得到,今天卻行不通了:正當作家們發現實踐的重要性時,他們的讀者群卻消失了。
一七八〇年,只有貴族階級有意識形態及政治組織,資產階級處于被壓迫地位,既無政黨,也無明確的意識。作家批評君主制和宗教,向資產階級介紹幾個以否定為重要內涵的概念,如自由和政治平等;他這樣做的時候就直接在為資產階級服務了。一八五〇年,資產階級成為壓迫階級,有系統的意識形態,無產階級則處于無組織、未覺醒狀態。作家本可以直接訴諸工人,但是他錯過了這個機會。在這兩個時期,文學的本質與歷史形勢的要求相一致。但是今天一切都顛倒了:“壓迫階級失去了它的意識形態,它們的自我意識動搖了,它的堡壘不再分明,它敞開自己,它呼吁作家前來救援。被壓迫階級則受到一個政黨[3]的拘束,被一種嚴格的意識形態搞得舉止生硬,它變成一個封閉性社會:人們不復不通過中介就與他溝通。”
一方面是作家通過藝術發現了自由的兩個方面(否定性與創造性的超越)。另一方面,一九四七年的工人尋求在解放自身的同時解放所有的人。兩者于是發生關系:“就工人是被壓迫者而言,文學作為否定性能反映他的憤怒的對象;就工人是生產者和革命者而言,他是一種實踐文學的最好題材。”因此,“文學的命運與工人階級的命運是聯在一起的”。不幸在法國,法共把工人與作家隔開,并追隨蘇聯的政治,而蘇聯在“革命出了故障”的現階段,保衛的不是革命利益,而是它自身的國家利益。藝術品作為絕對目的,它在本質上反對資產階級的功利主義,與共產黨的功利主義也無法調和。作家不可能在資產階級與共產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作家只能在共產黨提出反映被壓迫階級愿望的要求的時候,支持共產黨反對資產階級;當資產階級某些開明人士承認精神性同時既是自由的否定性又是自由的建設性的時候,作家又應該支持他們而反對共產黨;當一種保守的、決定論的意識形態與文學的本質相矛盾時,作家應該同時反對資產階級和共產黨。這就是說,“我們有讀者,但沒有讀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