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已過半,年關將近,我想同楊彥商量,給孩子們放寒假,正月十五以后再上課。畢竟,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每年最盼著的便是過年,可以穿新衣,放鞭炮,吃各種各樣的果食點心。而由于將至年底,衙門里的公務也較往日要多,楊彥也不能如往日那樣抽身授課,遂同意了我的建議。
但我仍舊盡量天天去教塾,年關將近的時候,家家都挺忙,秀蘭嬸也不能常常去幫忙照看于老先生。我卻落得個清閑,于是主動愿意幫忙照顧老先生的飲食起居。對于老先生肯讓我代他授課,我一直是心有感激的,對于我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兒家,他愿意這樣輕易的接納和信任,實為難能可貴。
學生們交上來的學費,我都盡數交給了秀蘭嬸。秀蘭嬸是個溫和敦厚的婦人,又不乏熱情周到,得知我愿意替她分擔照顧于先生的起居生活,直拉著我的手道:“哎喲,琬妹子,你這姑娘可真是心腸好,那我可就先謝謝你了。我那一大家子的人還等著我回去置辦年貨呢。”
我連連謙讓,“您這是說哪里的話,以后還要多多托您關照才是。”
每日于先生家里的食材,都是秀蘭嫂從她自己家里拿過來一些,這個倒不用我操心。每日里,我也就給于先生做飯熬藥,漿洗衣物,順帶打掃收拾庭院房間。
閑下來的時間里,我便躲在書房那個小小的天地里,即使書本不多,即使每本書都很難讀懂,我還是決心一點一點研讀他們,而不論進展快慢,畢竟,這是我當下唯一能接近這個時代的信息最安全的方法。
我現在的景況,算得上是自己動手養活自己了。終于不用再毫無貢獻的吃住在燕子姐家里,能夠自立的生活,才是最讓內心安定的。
年前一日的午后,我想起不久前秀蘭嫂曾煮過一鍋八寶粥,廚房里還剩下些谷米食材,我饞蟲上肚,便想再煮一鍋,像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里,一鍋熱騰騰的八寶粥可最是滋補了。
說干便干,我到廚房里起灶燒水,找出大米、粟米、紅豆、花生、蓮子,淘干洗凈,先將紅豆、花生、蓮子在灶上煮成半熟,再倒入大米、粟米,待開鍋后,又煮了半柱香的時間,才移下火來。
我先盛出一碗晾在一旁,待溫后,放了些糖拌勻,舀了勺嘗了,味道口感剛剛好。
盛了一碗給于先生房里端過去,然后又舀出一大碗給隔壁的秀蘭嫂家送過去,自己又吃了一小碗,還有小半鍋溫在灶上。
好幾天未見楊彥的身影,想來這兩日他也挺忙的,我便起意想去看看他,順便帶份八寶粥給他。
到于先生房中,向他說明了來意,他也十分贊同,并告訴了我楊彥家住何址。我回到廚房,盛了八寶粥放在食盒里,挎上提籃,向楊彥家的方向走去。
冬日里,即使天晴,天上地下入眼的也只是一片灰黃之色,風蕭蕭兮,草木凋零。
一路上,我邊走邊想,不知這楊大人家中還有何人,甚至有些八卦地想,不知道娶親沒有。
楊大人的家在于家村的另一邊,我問著路人,來到他家門前。很不起眼的兩三間瓦房,我抬手扣門幾次,也沒有人來應門。
看來,楊彥應該還在縣衙辦公沒有回來。
無法,我只好決定坐在他門前等他回來。我摸摸食盒,里面的八寶粥已經微溫了。
我又坐等了許久,日影漸長漸暗,眼見太陽都要下山了,才看見楊彥的身影出現在遠處的路口。
他走上前來,一臉歉然,一邊替我開門,一邊向我解釋:“適才有人到縣衙里告訴我有位姑娘在我家門前等我,我猜著便是你,只是實在走不開,讓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我告訴他我并無介意,隨他走進屋內,屋內的陳設與我想象里相差無幾,用兩個字便可形容:清貧。
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君子素其位而行,素貧賤,則行乎貧賤。
我取出食盒里的八寶粥,已經涼透了,便問他:“你灶上可有生火?我替你將這個熱一熱吧。”
他神色略有尷尬,引我到灶前,爐子里的余燼里只剩下一點點火星。
我猜想他還沒有用晚飯,便取鍋生灶,將八寶粥熱上。
末了,我想到剛才來時路上的疑問,便問他:“你家里就你一個人?”
他一邊掌上燈,一邊“唔”了一聲,算是作答。
快到年關,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闔家團圓熱鬧不已,相比之下,楊大人家里確實凄涼了些,我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著說下去,便只好緘了口。
他倒不以為意,轉而道:“你下次要來,若恰逢我不在家中,就莫要在屋外吹風受凍,直接推門進來便是,屋門上并沒有上鎖。”
我這才想起剛才他領我進屋時是直接推門而入的,門外確實無鎖。
我有些驚訝,但心下更多的卻是感佩,但又不好意思當面稱贊他的清廉與坦蕩,只好欣慰地說了聲:“好。”
灶上不一會兒就熱氣滾滾了,我瞧著天色不早,便囑咐他用晚膳,然后起身向他告辭。
他執意送我,我不好推辭,便讓他送我到路口。
冬天里日落得早,天已經快黑了,我提了食盒,往來時的方向快步走去。
臘月二十三,辭灶過小年。
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除塵洗掃,本想在燕子姐家幫忙,可是活全給遇貴和春山父子倆搶了去,轉而到了于先生家中,秀蘭嬸已開始打掃,于先生家中需要清掃的地方本就不多,我和她干了一會兒,也弄完了。
午后,我服侍于先生用完膳藥,待他睡下,方想起楊彥來,略一思量,決定去他家看看。
仍舊和上次一樣,叩門無應,我便推門入屋。
我一眼便看見上次盛八寶粥的土瓷碗擱在屋內正中的木桌上,碗內碗外刷洗得干干凈凈,不帶一點米漿印漬。
我不理其他,只是找來掃帚、撣子、抹布、水桶等,一點一點清掃整理起來。
楊彥的房不大,一間內室,一間外室,再加一間廚房,我打掃完以后,天色尚早。
我便取出隨身的針線包,將他床邊衣衫袖領磨損的地方一一修補好,整齊地疊放在他的床頭。然后又將他床上棉被里松線脫線的地方也一處一處地加固釘好。
看著仍然簡陋卻整潔一新的房間,我甚是滿意。
我來到一旁書桌上,在硯盤里調了點清水,研了墨,潤了筆,在一張紙上歪歪扭扭地用繁體字寫下:
阿彥,我已來過,并取回瓷碗,勿謝。阿琬。
我吹干墨跡,將字條壓在屋內正中的油燈座下,又環視了一周屋內,未發現欠妥之處,拿起瓷碗,這才來到屋外,反身合上屋門,向崔家村的方向去了。
秀蘭嬸告訴我過年這些天于先生會和往年一樣被接到她家住下,我就不必兩頭奔波了。我謝過她,便一心一意呆在燕子姐家,和他們一起過年。
臘月三十,便是除夕,天很冷,但始終沒有下雪,更加證實了這里地處南方的猜想。我和他們一家三口吃年夜飯,然后守夜,村頭巷尾不斷傳來煙火爆竹的噼啪爆炸聲,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在這樣一個大年夜里,我和他們一起送走了戊子鼠年,迎來了子丑牛年。
守過夜,大家便互相道了福,然后各自回房歇下。
窗外的爆竹聲仍然不絕于耳,我躺在被子里輾轉難眠,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昔日過年時家人歡樂的笑臉,滿桌的美味珍饈,表弟一邊玩著PSP,一邊和我們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一起被白云黑土二位逗得笑出眼淚。
依稀如隔世。
我取出來時穿的外套和牛仔褲,抱進懷里,細細地撫摸布料的紋理,和上面的口袋拉鎖,默然無語。
我蜷在被子里,一圈一圈地撫摸著我的光動能手表,然后眼眶就漸漸地濕了。
一串串的淚珠從我的眼里滑了出來,順著我的臉頰浸到枕頭里,濡濕成冰涼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