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云峰按照約定,大清早去領事館報到,被安排在凱瑟琳下轄的秘書處工作,一上午時間便掌握了日常工作內容,與他平時的功課學習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下午剛上班不到兩小時,他差不多做完了第二天需要提交的全部任務??纯粗車耐?,大多是女性,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涂口紅,有的在談論時裝,個個搔首弄姿,在寬敞的大廳里走來走去,傳來陣陣香水的味道,弄得紀云峰總想打噴嚏,但都忍住了。如果碰巧跟對方的眼神對上,他還要保持優雅的微笑,以免被當成異類。
后來紀云峰才知道,在領事館工作的人都跟法國政府官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的任務是拓展在中國的利益,隨著法租界的范圍不斷擴大,這些人的回報也十分豐厚。領事館工作人員多為法國人,也有部分中國人,但語言方面是個障礙,他們只負責些打雜或跑腿的工作,每次還需要翻譯在中間傳話,溝通起來費時費力,紀云峰遇到類似情況,都會上前幫忙,極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他積極謙遜的態度,和樂于助人的行為得到了大家認可,卡瑟琳對紀云峰也非常滿意。
第一個月發薪資,紀云峰在試用期就拿到了四十法郎,內心無比激動,他很關注匯率波動和股市行情,知道外幣的價值遠高于國內的紙幣,他將法郎換成銀子,拿出一半到百貨大樓購買了上等的茶葉、瓷器,還有兩瓶葡萄酒,打算送給法國領事,對他的照顧表示感謝,剩下的大部分給兩位兄弟,作為日常生活使用,他自己平時幾乎沒有花銷,只想留很少的零花錢。
兩兄弟將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非常節儉,根本花不完這么多錢,于是他們找了個小盒子,將銀子都裝了進去,埋在院子里。
法國領事沒想到紀云峰小小年紀如此精通事理,很高興收下這些禮物,讓紀云峰放心工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來匯報,不要客氣。就這樣,紀云峰總算有了一份穩定收入,至少眼前不會再為生計發愁,他舒心的坐在工位上,觀察周圍的一切,年輕的臉上浮現出老成持重的微笑。
一天,他照常去上班,剛走進大廳就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往日他總是第一個來打卡,今天,幾個法國人早已在那里,而且都聚集在一起,神色驚慌的討論著什么。
紀云峰跟大家打招呼,凱瑟琳突然回頭,說道:“早上好,你上班路過前街的教堂嗎?......那里昨晚發生了火災,聽說有一個神父不幸身亡。我們住的地方距離教堂很近,半夜都被滅火的喊叫聲驚醒,但是他們去的太晚,整個教堂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可怕的經歷讓我沒法再睡覺,直到現在心仍無法平復,大家都受到了驚嚇,跟我差不多?!?
紀云峰安慰了大家幾句,可大家在異國他鄉遇到這種事,總會感覺害怕,并未因紀云峰的安慰而感到平靜。辦公大廳一片緊張情緒,短時間內大家都沒心思辦公,距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紀云峰索性走出領事館,獨自來到前街了解情況,老遠就聞到空氣里燒焦的味道,緊接著就看到一個燒得坍塌的教堂,墻壁都熏成黑色,與周圍的洋樓形成鮮明對比,仿佛這里特意被惡魔選中了一般。
再走近些,就看到很多人跪在地上,緊閉雙眼,擺出祈禱的姿勢,前面一排是幾個修女,后面的有法國人也有中國人。很多警探在現場做勘察,進進出出,不讓看熱鬧的市民靠近,在調查出起火原因以前,任何人都不允許走進教堂。
不遠處的地上擺著一個擔架,上面的人蒙著白布,紀云峰推測,這應該就是卡瑟琳說的神父,從白布隆起的形狀看,神父是平躺的,沒有為躲避煙熏而擺出逃跑的姿勢。他又看了看周圍,緊鄰的建筑絲毫沒受影響,這是最不合常理的地方,即使不是木質建筑,火災無情,也不可能選擇燒哪里,不燒哪里,他正琢磨著,一個法國婦人跪在地上喊道:“這是天譴,被詛咒的噩夢,上帝在發怒,神父此前已經有預兆,終究沒有逃過,火是用來凈化罪惡的,上帝啊,請原諒我們吧?!?
不出所料,巡捕房以神父不小心打翻燈油,引燃物品為由,當做意外,將本次火災案草草了結,清理完現場,圍觀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殘破的教堂和虔誠祈禱的信徒。
紀云峰回到領事館,發現大家仍在討論,他給每個人端來一杯咖啡,說了剛才的見聞,盡量安慰大家的情緒。
凱瑟琳對紀云峰表示感謝,說道:“大家都是天主教徒,那里是洗脫罪惡的地方,有神圣的耶穌保佑,怎么會發生火災,我特意挑選了對面的房子住,就是想離上帝近一些,誰能想到教堂會起火,難道是我們做錯了什么?”
紀云峰理解凱瑟琳的心情,只有揪出縱火之人才能還大家一個安寧,可是巡捕房顯然是敷衍了事,將罪過推給了神父,更增加了信徒的心靈負擔,一整天人心惶惶,大家都無心工作,直到發生了另一起離奇的火災。
兩日后的中午,紀云峰剛在餐廳吃完午餐,往辦公大廳走,迎面有個人跑過來,還沒看清是誰,兩人就撞在了一起。紀云峰很注重禮儀,習慣性的先道歉,抬頭一看,是外聯事務干事,一個中國人,他平時很少進入內廳,因為不會講法語,總是放下材料就走,今天不知道刮的什么風,他不但進來了,還如此慌慌張張。
“對、對不起峰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
紀云峰平時沒少幫他,兩人還算相熟,因此搖頭道:“沒關系,你沒事吧,看你臉色不太好?”
“又、又著火了,還、還、還是教堂,我是天主教徒,所以才能進領事館工作,可、可是,為、為什么?”
“你慢慢說,教堂?著火?在哪里,還是上次的地方嗎?”
“不、不是,在英租界,是一座基督教堂,聽、聽說燒死一個神父,跟、跟上次如出一轍。”
紀云峰拉著干事走出領事館,想讓他帶自己去看看,心里想著,萬一卡瑟琳他們再難過,自己總算了解點信息,也知道該怎么安慰。
匆匆趕到英租界,干事帶著紀云峰七拐八拐來到一座燒焦的教堂面前,英租界的洋人明顯比法租界多,將事故現場圍得水泄不通,紀云峰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擠進去,這次的情況跟上次驚人的相似,仍然是教堂被燒,周圍比鄰的建筑絲毫未受影響。
一個蒙著白布的擔架被抬出來,紀云峰聽警探跟督察長匯報,教堂內沒發現其他死者,只有這個神父。
紀云峰將視線移到擔架上,白布下的尸體輪廓仍是平躺姿勢,他本沒注意,可當擔架要被抬走時,他突然發現白布邊角上印著一個黑色的圖案,仔細看去,竟跟父親留下的家徽圖案頗為相似,當他想再多加了解時,擔架已經抬走。
紀云峰安慰干事的情緒,讓他別到處聲張,不能擾亂信徒的心緒,盡量降低事件的影響力,可是干事卻說:“峰先生,你往右邊看,大使館的人已經來到現場,我剛才是想把情況匯報給我的上司,第二天新聞就會見報,這種事怎么能瞞得住?”
紀云峰嘆氣,確實如此,教堂對這些洋人人的意義非同一般,現在大家更擔心的是還會不會有下一個教堂出事,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下班后,紀云峰回到家中,只有紀鐵勇呆在家里,紀鐵強按照哥哥們的要求,買了饅頭和燒餅,給窮苦人家送吃食去了。紀云峰把白天看到的情況跟紀鐵勇講述一遍,重點提到了家徽圖案,不知道兩件事有什么關聯,內心惴惴不安。
紀鐵勇安慰道:“大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圖案紋樣非常復雜,可不是輕易能畫上去的,你確定沒看錯嗎?”
“我確定,不是畫上去的,是印上去的,錯不了?!?
“如果是玉佩一類的物件,粘上煙灰,不小心印在白布上是有可能的,但白布是警探后帶去的現場,難道是警探身上的物品?!?
“我現在不能下定論,現場非?;靵y,也有可能是兇手弄上去的?!?
“兇手?”
“嗯,如果我是兇手,一定會混在人群里觀察情況。”
紀鐵勇前兩天去古玩街打聽消息,他直接找到秦老板,問了關于明翠華庭的變故,想知道當天鬧事的中年夫子是不是義父,可惜秦老板的攤位距離明翠華庭太遠,根本不知道還發生了這檔子事,但關于錢忠失蹤的傳聞他聽到不少,確實跟盜墓有關,這也是錢家族人堅決要更換管事的原因,畢竟跟倒斗沾染是晦氣的事,想保持家族繼續興旺,不能不顧及風水問題。紀鐵勇一無所獲,因此沒告訴紀云峰,怕大哥憂思過度,影響身體健康。
紀云峰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年紀輕輕看上去蒼老許多,紀鐵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說道:“大哥,單憑一個印記,說明不了什么,也許這個就不是家徽,在很多地方都能見到,還沒弄清楚這圖案的意思,沒必要這么擔憂,說不定只是普通的圖樣,咱們都誤會了?!?
紀云峰不想錯過任何跟父親有關的信息,也知道目前的線索太少,關聯性很弱,但沒辦法,能抓住的東西他不想放過,因此說道:“鐵勇,這幾天還得麻煩你多在巡捕房附近轉悠轉悠,看有沒有什么漏掉的信息,時間越久,找到父親的希望越渺茫,我不想留下遺憾?!奔o鐵勇點頭應和,表示一定會盡心盡力找到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