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勉強睜開眼睛，周圍昏暗潮濕、破敗不堪的環境十分熟悉，只要她有煩心事，就會在夢里無數次回到這里，她吐出嘴里的血水，咒罵道：“真當本姑娘是泥做的，幾鞭子打不垮我，想從我嘴里套出消息，門兒都沒有。誰也不是沒蹲過大牢，為所愛的人守候，死又何妨。我還就不信，無憑無據能奈我何，呸！”

來送餐的獄卒看到她披頭散發，滿臉是血，好似一只被激怒的雄獅，嚇得把飯放地上撒腿就跑。小翠大聲喊道：“怕什么？你們北洋軍不是欺行霸市、無惡不作嗎？誰是鬼應該一目了然了。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我死了不會去找你，只會找你的后代，讓他們受盡折磨，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不怕死的犯人最難管，萬一在牢房里撞了墻，連獄卒都感到晦氣，因此逃走的獄卒又退了回來，嬉皮笑臉的對小翠說：“我只是個送飯的，你消消氣，沒聽上頭說要處決誰，不必擔心，事情搞清楚很快就會出去。你只是挨了幾鞭子，剩下的107種酷刑都沒用，說明問題不嚴重，把該交代的交代一下就是了，姑娘家的，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什么比活著重要啊，你說是不是？”

小翠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速爬到鐵柵欄邊，問道：“他們問來問去就那幾句話，我真不清楚，更無從回答，你能不能給我個提示，北洋軍到底想要什么？”

“嗨！我要是知道這些事還用在這里送飯嗎？別看我在欄桿外面，也不比你們里面的舒服多少，混口飯吃而已。”

小翠相信獄卒沒說謊，她被反復問到的仍是跟紀云峰有關的問題，對方并未透露紀云峰到底違反了哪條規定，該治什么罪？不是她不招，是確實不了解。此刻她望著地上的牢飯，毫無胃口，推測鐵強受的苦一定比她多，于是眼神重回暗淡，回到牢房最里面，靠在墻上，默默無語。

獄卒見小翠不再鬧，觀察了半天才嘆氣搖頭的離開。又過了一個時辰，牢房走廊入口處變得嘈雜，嘩啦嘩啦的鐵鏈聲由遠及近，鐵強被送入小翠對面的牢房，全身是血，已經看不出模樣，躺在草墊上一動不動。

小翠見是鐵強，拼命呼喊著，可是鐵強已經昏迷，完全沒有反應。她淚如泉涌，百感交集，長這么大即使面對饑餓和死亡，她都從不低頭，靠堅強的意志和拼搏為自己爭取一片天空，可如今，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弱小無助，真希望奇跡能從天而降，幫幫鐵強。

小翠又開始喊剛才送飯的獄卒，想讓他幫鐵強處理傷口，可喊破了喉嚨都沒人理。她在自己的牢房地面上摸索小石子，撿了一把，往對面的牢房里扔，不想讓鐵強睡去，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牢房走廊入口處又傳來聲音，這次沒有鐵鏈聲，似乎是一隊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往大牢深處走，直至走到小翠和鐵強的牢房門前。

小翠以為又要提審，受到驚嚇，身體蜷縮，下意識往里挪動了一下。牢房門被打開，為首一人說道：“你可以走了，如果受傷嚴重可以去醫護室接受治療，還能站起來嗎？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

小翠怯生生的回頭問道：“你們是哪伙人？為什么要救我出去？鐵強呢，他也可以出去嗎？”

“我們是北洋軍，上頭下指示要求放你們出去，好生對待，剛才的審訊很抱歉，我們只是執行命令。”

“說抓就抓，說放就放，到底執行的是誰的命令？”

“這個確實不方便說，對面牢里的人傷的很重，如果你不在乎他的死活，揪著這個問題不放，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拿槍的都不好對付，小翠沒再執拗，請對付給鐵強治病，她說自己愿意陪伴。就這樣，兩人稀里糊涂又被帶出牢房，兩天里經歷了一腳天堂、一腳地獄，仿佛過完了一生，痛苦不堪。

小翠沒敢打聽香福樓的情況，怕父親受到牽連，但心里始終惴惴不安，她一邊照顧鐵強，一邊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香福樓平平安安。

兩天后，鐵強終于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以為已經見了閻王，他看看潔白的被子，和旁邊疲憊不堪的小翠，才反應過來，想掙扎著起身，又被小翠按倒，疼得他說不出話，只能勉強呻吟兩聲。

“別動，再睡一覺吧，你傷得太重，靠咱們倆根本走不回去，莫不如在這里好好休養，好些再說。”

“可、可是，這里始終不安全，萬一再被抓進大牢怎么辦？”

“天津城都是人家的地盤，我們能躲到哪里去，瞎操心也救不了命，先忍忍吧。”

鐵強全身都是傷口，一說話就疼得他大汗淋漓，實在沒辦法，只能聽小翠說，用眼睛的努力開合配合溝通，想盡量捋清事件的來龍去脈，找到解決辦法。

小翠雖然傷的沒鐵強重，但幾鞭子下去，她嬌嫩的皮膚瞬間皮開肉綻。幾個郎中幫她上了藥，包扎了傷口，建議她多吃些補品，注意休息。可是內憂外患之下，小翠怎敢放松，于是緊繃這神經，好似沒受傷一樣，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案件分析中。

“你比我受刑重應該是因為你跟大哥的關系，之前咱們都沒交代這一層，屬于刻意隱瞞，我還好，跟大哥交集很少，目擊證人也少，可你不同，他們只要稍作調查就會知道你在說謊，所以才采取了酷刑，認為你定有隱瞞的東西。”

鐵強用力眨眼，意思是小翠分析的很對。小翠接著說：“依著你的脾氣，不可能交代出大哥的行蹤，一定會推說不希望大哥出事，所以才編謊話，可對方不肯相信，所以才把你打成重傷，對嗎？”鐵強又用力眨眼，臉上緊縮的表情略有緩和。

“其實我跟你差不多，什么都沒交代，我是確實不知道該交代什么，到現在仍稀里糊涂。不論如何，咱們都不應該被放出來，北洋軍紀律嚴明，不吃私相授受那一套，到底是誰要求放咱們出來，我有無數問題想要答案......還、還有香福樓，我很擔心爹爹的安危。”說著，小翠哭了起來。

鐵強勉強伸出右臂，想撫摸小翠的頭以示安慰，突然有人進來送飯，他警惕的又將手臂放下，目不轉睛的盯著來者。

小翠認出了云錦記的木頭餐盒，立即猜出此刻她們所在的位置。小翠只說聲“謝謝”，然后起身接過餐盒，目送對方離開，對鐵強說道：“云錦記在租界外的檔次跟厚德福居差不多，北洋軍瘋了不成，給兩個罪犯送美食，是軍費開銷花不完嗎？”

“噓，小心說話，別讓人聽了去。”

小翠打開餐盒，里面的飯菜雖稱不上豐盛，但至少也要二兩銀子，令她百思不得其解。鐵強看她發呆，說道：“扶我起來，咱們多吃點，盡快恢復體力，想知道一切的答案必須從這里出去，等對方變卦就晚了。”

小翠小心拖著鐵強的脊背，將被褥墊在他身后，說道：“要不我回去叫幾個幫手來，把你背回去算了。”

“別，跟咱倆牽扯上都沒好事，咱們已經二進宮了，我可不希望周圍的人跟著咱們遭殃。”

“可是......”

“啊......快喂我一口，肚子還真有些餓。”

“你、你、你自己吃，我又不是丫鬟，喂不了。”

“你是我女朋友啊，快點，你不喂誰喂。”

“女、女友......”小翠不知所措起來，害羞的低下了頭。

鐵強在經受嚴刑拷打時，疼得眼冒金星，大腦一片空白，唯一支撐他堅持下來的就是大哥、二哥的笑臉，還有小翠和她撫養的一群孩子們，最后定格在小翠美麗而堅毅的臉上，那是一張不肯服輸，具有強大保護力量的臉，也是一張甜美可人，令人心醉的臉。當時在他心里生出一股愛的力量，溫暖而強大，足夠對抗身體上的痛苦，那一刻，鐵強知道自己愛上了小翠。

“鐵強，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隨隨便便這樣輕慢我......我、我承認一直傾心于你，但不代表我輕浮，你、你這樣，我、我心里......”

“你什么？我什么？好了，好了，你看我包扎的跟僵尸一樣，想正式跟你表白也沒條件，別鬧別扭了，我發誓，只要咱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正式跟你表白，好不好？”

“嗯，這還差不多，我相信你。”

小翠這才重新展露歡顏，一口口把飯喂進鐵強的嘴里，等鐵強吃完躺下睡去，她才自己吃了兩口，最后也躺在旁邊的床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翠被外面的鳥叫聲吵醒，她睜開眼，迷迷糊糊起身，見周圍環境陌生，半天才反應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紗布和衣服都已經換過，又回頭看了看鐵強，仍然在渾睡。四周很安靜，沒人打擾，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外面有人敲門，一位大娘端著水盆走進來，說道：“姑娘，你終于醒了，你們昏迷了三天，都在發高燒，今天總算脫離了危險。你還喂他吃飯，真是不可思議，你們傷的一樣重。衣服和紗布都是我給你換的，快來洗把臉，飯菜馬上送過來，多吃些補充營養。”

“那他......”

“那個年輕人也退燒了，放心吧，他很快會醒來。”

小翠剛一下床才感覺身體輕飄飄，根本站不穩，全身疼痛不已，她照了一下鏡子，嘴唇慘白、眼瞼浮腫，差點沒認出自己。

鐵強聽到了小翠和大娘的對話，也睜開了眼睛，他緩慢做起身子，對小翠說：“你沒事吧，咱們收拾收拾，馬上就回去。”

“你可以嗎？”

“我已經好了，放心。”說著，鐵強站了起來，回頭朝著大娘微笑，道：“這幾天辛苦您照顧了，我們一會兒就回家，勞煩您跟外面說一聲，謝謝！”

大娘不無擔憂的看著兩個倔強的年輕人，嘆了口氣道：“好吧，我這就去說。”

沒遇到任何阻攔，鐵強和小翠互相攙扶著走出了療養館，門口的守衛似乎沒看到他們一樣，目不斜視、面無表情。

“鐵強，咱們去哪里？”

“香福樓吧，你不是擔心張老板嗎？先去看看再說。”

“我先叫輛黃包車......還是算了，我身上沒有銅板，這里距離香福樓很近，咱們走過去吧。”

“好。”

香福樓白天大門緊閉，小翠扶著鐵強從后門進入，先把他攙扶到自己的后臺休息室，讓他躺在床上休息，然后到前廳去找人，問張謙在哪里。

忙活了一晚上，所有伙計都在睡覺，只有兩個值班服務生在擦拭地面，他們告訴小翠張老板出去進貨，要晚上才能回來，小翠得知爹爹沒什么危險，才放心的回到休息室，見鐵強已經睡著，遂躺在旁邊的沙發上，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當兩人再次醒來，朦朦朧朧中看到很多人的臉，嚇了一跳，小翠喊道：“誰？你們要干嘛？”

“孩子，別怕，你們還在香福樓，大伙擔心你們的安危，都來守護。我還以為你們醒不來了呢，足足睡了兩天，期間我給你們喂湯藥，你們都沒睜眼，真是嚇死人了。”

小翠感覺身體不再疼痛，輕松不少，趕快做起來，對張謙說：“張老板，這幾天沒人找你麻煩吧，我餓了，想先吃飯，飯后再具體說發生了什么。”

“好、好，先吃飯、先吃飯。”為了保護小翠，張謙并未對外公開他們的父女關系，所以兩人說話都很小心，依舊沿用過去的稱呼。

飯后小翠和鐵強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給張謙聽，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完全沒想到短短幾天發生這么可怕的事，差點就看不見自己的女兒了。

張謙突然板起面孔，對鐵強說道：“我了解你和你哥哥們的為人，絕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但既然跟軍方有了瓜葛，作為長輩，我不得不問個清楚，紀云峰到底犯了什么事，我女兒差點搭上生命，你也不肯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