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務(wù)處理完畢,沈玉茹叫了兩輛黃包車,去租界接香兒一起走。剛趕到租界店鋪,她就看到香兒往門外搬箱子,立即下車去阻止,道:“香兒,來不及了,這些東西不能帶,目標(biāo)太大,定會被盯上。”
“可是,我做舊的工具都在這里,如果扔掉......”
“你從一無所有到現(xiàn)在,只要掌握技術(shù),不怕沒工具,恢復(fù)生產(chǎn)是遲早的事。人命關(guān)天,不要舍本逐末,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香兒愣了一下,把箱子又抬了回去,鎖上大門,連日常使用的物品都沒帶,跳上黃包車,跟著沈玉茹揚長而去。
兩人剛走不到一個時辰,袁市凱派出的人就查到了紀(jì)云峰的真實身份及與鐵強的關(guān)系,即刻將鐵強和小翠押入大牢,開始在城內(nèi)搜捕沈玉茹和香兒。
香兒隨沈玉茹回到沈府,第一次走進官員家的宅邸,望見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感到莫名的興奮,好似自己曾經(jīng)屬于這里,她的氣質(zhì)絲毫不輸給沈玉茹,令下人不得不低頭恭敬。
“去告訴我爹一聲,再將東面的廂房打掃干凈,這是我義妹,她要在這里住一段時間,你們見她跟見到我一樣,按照吩咐辦事。”
“是,小姐。”下人鞠躬后退,回去準(zhǔn)備。
香兒被沈玉茹拉到了自己的住處,一進門就聞到侵入心脾的清香,她感到神清氣爽,問道:“玉茹姐,這是什么這么好聞?”
“是提神香,我爹不知道我哪天回來,所以命人每天焚香。”
香兒看到桌子上擺著時令水果,還有插在花瓶里的一束鮮花,知道沈老爺每天布置的不單是提神香,為討女兒歡心,花費了不少心思。
香兒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子前擺著各色胭脂水粉,挨個拿起聞了聞,都是上乘品質(zhì)。沈玉茹知道香兒呆在哥哥們身邊,常辦成假小子,不能像其他女子一樣梳妝打扮,于是說道:“香兒,你喜歡這些胭脂就都拿去吧,在府里很安全,咱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梳妝打扮。你一直操勞店鋪,也是時候放松一段時間。”
香兒沒理會沈玉茹的話,自顧自說道:“這些都是手工胭脂,價格昂貴,在天津城里沒幾個人能做得出,跟普通百姓用的可不一樣。我爹過去是做胭脂水粉的,他的手藝差不多能跟這個比擬,哈哈哈,簡直是藝術(shù)品,我可舍不得用,破壞了這美感。”
“你爹是?”
“京城人才聚集,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爹是天津城里的手藝人,聽說他當(dāng)年曾在專供御用胭脂的商戶家打雜,后來東家敗落,他臨危受命,獲得真?zhèn)鳎庞辛诉@手藝。”
“天津、御用、胭脂,你說的可是周家的麒麟香閣?”
“麒什么閣,我爹沒具體說東家是誰,我也不清楚。”
沈玉茹上下打量香兒,圍著她轉(zhuǎn)了好幾圈,表情嚴(yán)肅,推斷道:“周家起源于包衣奴才,因為對朝廷鞠躬盡瘁,才得到供給御用胭脂的美差,應(yīng)該也進了八旗序列,一時間風(fēng)光無兩,聽說周家是被人陷害才沒落,滿門抄斬,唯有周公的小孫女不知所蹤,至今下落不明。周公曾講,這個小孫女天生通體清香,仿佛上天所賜,誕生在周家,遂賜名周錦香,小名香兒,該不會,不會就是你吧。”
香兒手里的胭脂不慎掉落,摔得粉碎,她立即抱歉的蹲在地上撿,沈玉茹扶起香兒,看到她滑落淚珠的臉,說道:“我讓下人來收拾,沒關(guān)系......我聽云峰說過,你的命盤在四、五歲時被篡改過,之前是天命,之后是地命,天壤之別。你口中的爹爹,很可能是周家的家仆,為了保住周家血脈,隱姓埋名,收你做女兒才活了下來,他有沒有跟你交代過什么,或者留給你什么信物。”
香兒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項鏈,吊墜是一個用上等玉石打造的麒麟,正面刻著一個“香”字,她抽泣著說道:“我從記事起就戴著它,當(dāng)時以為是爹爹把我的名字刻在麒麟上,聽姐姐剛才的說法,這吊墜應(yīng)該就是麒麟香閣的象征。他臨終前交代我,一定要將做胭脂的手藝傳承下去,不能斷掉香火。”
“香兒,你稍等。”沈玉茹突然開始翻箱倒柜找東西,終于在抽屜最里面的盒子里拿出一個胭脂盒,遞給香兒,說道:“這是別人送給我爹的禮物,里面的胭脂已經(jīng)用完,我覺得盒子好看,就留了下來。瞧,上面的圖案,跟你這吊墜一摸一樣,是周家的東西沒錯。”
香兒用雙手捧著胭脂盒,跪坐在地上,抽泣道:“爹、娘,你們可以瞑目了,我終于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以堂堂正正活著了。”
“堂堂正正,香兒你?”
“謝謝姐姐今天幫我找回身世,我的養(yǎng)父母很偉大,他們?yōu)楣B(yǎng)我長大,已經(jīng)拼盡全力,不敢開店鋪,不敢跟同行搶生意,怕我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整日東躲西藏,最后無奈把胭脂攤位開到了古玩街上,不知遭到過多少人恥笑,經(jīng)常被搶、被砸。做胭脂的材料十分昂貴,到最后我家連溫飽都困難,他們用生命保護了我,可我又該如何回報?”
香兒抽泣著,淚流不止,沈玉茹遞來手帕,在一旁扶慰。沈大人推門進入,正看到這一幕,大聲說道:“玉茹,你這又是多管了哪家的閑事?不到迫不得已,你怎會回來?就知道給你爹惹麻煩。”
香兒連忙起身,給沈大人敬禮,沈玉茹將發(fā)現(xiàn)香兒身世的事講述一遍,扶著沈大人坐下,又將為什么回府的經(jīng)過一并說出。
“什么?紀(jì)云峰又招惹上了官府?還被貼了通緝令?我早就不讓你跟他們攪在一起,現(xiàn)在可好,整個朝廷都仰賴北洋軍鼻息,我再拖關(guān)系,說好話,也不可能包庇通緝犯。”
“爹,不是通緝犯,現(xiàn)在還不知道為什么通緝,云峰沒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沒理由抓人,再說也不能確定跟北洋軍有關(guān)系。”
“現(xiàn)在朝廷里人心惶惶,還有誰能滿大街張貼通緝令?除了北洋軍,他還能招惹誰?玉茹啊,你知道現(xiàn)在爹爹所處的環(huán)境有多艱難,你何時才能長大,讓你爹走也走得安心。”
“爹,這次我不需要幫忙,你和表哥配合我演場戲就好,所有責(zé)任我一力承擔(dān),不會牽連任何人。”接著,沈玉茹將假結(jié)婚的計劃說了出來,驚得沈大人許久沒回過神,差點氣背過氣去,他什么都沒說,顫顫巍巍站起身,緩慢走到門口,一步踏出門檻,回頭看了眼沈玉茹,面如死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去找你表哥,你的計劃到正應(yīng)了我們沈家當(dāng)下的處境,呵呵。”
“爹,啥處境啊?”
“山河日下,國將不國......”
連香兒都看不過去,對沈玉茹說:“姐,沈老爺不容易,要不你去勸勸他,別......”
“我知道他難,但是他的愿望和我的理想有沖突,與其讓他忍著痛苦接受這種矛盾,不如干脆把我看成不孝的女兒,做起決定來才冷靜、爽快,不糾結(jié)。”
“姐,何必呢?我過去總覺得自己很自立,可以獨自面對任何風(fēng)雨,可當(dāng)?shù)锶ナ赖臅r候,我感覺天要塌了,我以為的成熟和果決早被我爹娘看在眼里,因為愛和縱容,他們才裝作視而不見,讓我得逞。姐,這些不過是自欺欺人,咱們心里舒服了,傷的只有沈大人自己。我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我沒機會表達(dá)對他們的愛,可你還有機會呀,千萬別讓自己后悔。”
沈玉茹心懷百姓,大膽追求愛情,破除封建傳統(tǒng),做事果決干脆,她始終認(rèn)為是自己的堅持和努力戰(zhàn)勝了所有困難,可聽到香兒的話,她心里生出無限酸楚。
沈玉茹回望這幾年,父親從未阻止自己追求理想,跟在身邊的四名隨從是父親親自挑選,跟政府交涉不過都仰仗父親幫忙,為人父母怎能不疼愛兒女,父親的抱怨是不希望自己以身犯險,作出悔恨終生的事。沈玉茹不由得濕潤了眼眶,低頭擦拭淚水。說道:“謝謝你,香兒,我這就去跟爹道歉。”
香兒盯著沈玉茹轉(zhuǎn)身的背影,右手緊緊握著項鏈吊墜,內(nèi)心無比充實,雖然周家人和養(yǎng)父母都已經(jīng)不在,但祖輩的在天之靈一直庇佑著自己,能遇到這么多疼愛自己的哥哥姐姐,她感到十分滿足。
經(jīng)過沈玉茹的道歉,沈大人臉上的皺紋稍顯舒展,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兒有鴻鵠之志,苦于是女兒身,只能委屈求全,將一生的重點放在婚配嫁娶上。父女連心,他能感受到女兒的不甘和焦慮,作為父親,沒什么比讓晚輩幸福更重要的事,所以他即使沒看上紀(jì)云峰的背景,仍沒有反對,怕女兒負(fù)氣一走了之,始終小心謹(jǐn)慎的扮演著慈父的角色。
清朝那會兒,胭脂不只是女人使用的東西,為維護皇室威儀,眾百官都很在乎自己的穿著和樣貌,保持紅光滿面、氣宇軒昂是基本禮儀,也是做臣子的本分,所以男性官員也常使用胭脂,遮蔽因壓力和疾病導(dǎo)致的面色暗淡。沈大人曾使用過周家做的胭脂,細(xì)膩醇厚、自然貼合,不挑膚質(zhì)也不過敏,甚合心意,所以對周家人印象頗深。周家出事后,他再沒使用過更和心意的胭脂,聽說女兒跟周家唯一的血脈相熟,心里對香兒生出一絲憐憫,吩咐下人好生伺候。
沈大人反復(fù)分析紀(jì)云峰的處境,仍無法理解北洋軍通緝他的原因,派人出去多方打探也毫無線索,他大膽推測,也許不涉及革命軍和政治問題,八成是攪在什么事件中,受到無謂牽連。沈玉茹并沒將大家偷竊賴青金條的事和盤托出,為了保護父親的安全,很多細(xì)節(jié)她全部省略,只希望父親能按照她的計劃辦,不要給沈家?guī)頌?zāi)禍。
次日,管家送來一份請柬,袁市凱請沈大人父女倆過府一緒,沈玉茹心頭一緊。自朝廷解散后,官員重新占隊的重新占隊,告老還鄉(xiāng)的告老還鄉(xiāng),還有一部分人跟沈大人類似,不走也不留,等著看局勢變化,不輕易作出選擇。可這份請柬打破了平衡,去就是昭告天下,沈家站在了袁市凱一邊,如果不去,就是公然撕破臉,再沒有回旋的余地,問題是很可能涉及紀(jì)云峰的安危。沈大人在屋里來回踱步,大顆大顆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他對沈玉茹說道:“閨女,你跟爹說實話,袁宮保是不是奔著紀(jì)云峰來的,一個普通百姓,怎么就驚動了他?有事邀請我就夠了,還要求帶著你,明擺著跟紀(jì)云峰有關(guān)。”
“父親,我、我真不知道,北洋軍內(nèi)部關(guān)系復(fù)雜,我哪知道云峰得罪了誰,多大的問題會驚動袁宮保,云峰只是小人物,況且一直呆在天津,沒來京師,這、這也不挨邊兒啊?”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可咋辦好?”
“我看還是去,誰都不可能一直觀望,早晚要依附的,北洋軍大權(quán)在握,跟其他勢力相比應(yīng)該更可靠。”
“哎!都是天意,就聽你的吧,咱們?nèi)ヌ嗽闳?zhǔn)備準(zhǔn)備,找件得體的衣服,咱們半個時辰后出發(fā)。”
香兒親自給沈玉茹梳妝打扮,從顏色和氣味上調(diào)和了胭脂,令沈玉茹立即嬌艷動人、氣質(zhì)非凡。香兒不無擔(dān)憂的說道:“玉茹姐,我聽說京城都是大官,跟天津不一樣,北洋軍的頭目要見你們,該不、不會有事吧?”
“香兒,你真是周家的后人,手藝一絕,我從沒像今天這么美過,哈哈哈......嗨!別悶悶不樂的,很多事我們決定不了,既如此就坦然的面對,沒什么大不了,還有我爹陪著呢,放心不會有事的。你乖乖呆在府里,有任何事直接吩咐下人去做,我也跟管家說了,我和我爹不在時,沈府上下都聽你的。”
香兒只得點頭答應(yīng),心里仍七上八下,她攥緊了自己的項鏈吊墜,默默為沈家父女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