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嘬了一口酒，又夾了口菜，心滿意足的說：“我就是個下人，跟賴老爺接觸不多，怎會知道關于他的更多事？今天早上的情景，哎呀，那血腥味兒，估計這輩子都難抹去......歹徒也忒狠心，冤有頭、債有主，不相干的人為什么要殺？簡直殺紅了眼，早上的賴府，就是人間地獄?！?

“老爺子，您再仔細回想一下，這段時間有沒有可疑人物到賴府，或者發生過什么沖突？”

“你到是提醒我了，這段時間賴府很熱鬧，不少洋人到府里來做客，好像是在談生意，反正他們說話嘰里咕嚕的我也聽不懂，還有不少煙館的商人到賴府，都拎著大大小小的禮品，擺得院子里到處都是?！?

“過去這些人不到賴府登門嗎？”

“不多，至少從我來當差，這還是頭一次?！?

“您怎么知道那些人是煙館的商人？”

“聽其他下人聊天時議論的，他們見多識廣，比我這個鄉下人懂得多?！?

“他們還議論什么了？”

“說賴老爺攀上了大生意，日后吃香喝辣都不用愁。”

“老爺子，您是通過誰的關系進了賴府？”

“一個遠方親戚，也在賴府當差，趕上賴老爺新娶姨太太，需要增添人手，就到村里找親戚來應招，我們村都這樣，大家互相幫襯，都是自己人，日后做工互相也有個照應?！?

“您再仔細想想，還有其他的嗎？”

“哦，對了，前兩天有個朝廷的大官來看賴老爺，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

“什么官？”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官，但能感受到，官員有種威嚴的氣勢，舉手投足都很有規矩。而且賴老爺是出門迎接的，特意穿戴整齊提前在府門口等候?！?

鐵勇小聲對紀云峰說：“官員怎么會主動到混混家？即使有往來也應該在私下暗處，這條線索很不尋常，可以深挖?！?

紀云峰微微點點頭，敬了老頭一杯酒，笑道：“老爺子，您在賴府時間雖不長，也算見過些場面，哈哈哈，迎來送往的，在一旁看著也是歷練啊?！?

老頭也舉起酒杯，回敬紀云峰，道：“誰說不是呢，哈哈哈，賴府門檻高，讓我這土里刨食的人也高貴一把，哈哈哈?！?

“白云生，您可聽說過？是賴爺的東家?！?

“沒聽說過，不會是弄錯了吧，賴老爺還有東家？”

紀云峰三兄弟面面相覷，覺得以白云生的名望，不可能放任手下人隨意占地盤、做生意，更別提是租界區這塊肥肉，怎么會與賴青沒有往來？老頭不了解幫派內部關系，只陳述事實，反而突顯了真實性。

飯后，紀云峰在旁邊客棧給老頭租了一間上房，還安排了第二天早上的早餐，然后才帶著鐵勇和鐵強離開。三人走到一半突然被涌入租界的人群沖散，遠處傳來槍聲和跑動聲，混雜著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亂作一團。

紀云峰站在路邊的石頭板凳上往遠處看，漆黑一片，只能瞄見星星點點的火光。突然哨子聲四起，租界開始戒嚴，封鎖了出入口，將盲目奔走的百姓隔絕在柵欄兩邊。

鐵勇怕香兒受影響，十分擔心，知道紀云峰和鐵強不會有事，便先去古董店找香兒。鐵強為了護送一個摔倒的孩子回家，也來不及跟大家匯合，不知不覺走到法租界，他靈機一動，索性先去香福樓打聽一下消息，然后再回家。

紀云峰隨意攔截了一位男士，問道：“先生、先生，能麻煩告知一聲嗎？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聽說是朝廷和革命軍鬧起來了，他們不會來租界，所以大家都上租界來逃難。”說完，男人掙脫了紀云峰的束縛，繼續往前走。

紀云峰逆著人流想到柵欄邊看得清楚些，可惜戰斗已經平息，外面只留下濃烈的火藥味，和無辜受牽連倒在地上的百姓。紀云峰想去幫助那些受傷的百姓，央求警衛能網開一面，讓他出去。警衛搖頭，道：“別擔心，那些人沒中槍，是踩踏摔倒的，沒有性命之憂，一會兒自己能醒來。封鎖要明天才能解除，勸你別在這里停留，沖突還在繼續。”

紀云峰沒再勉強警衛，正要離開，似乎在租界外對面街道拐角處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好像是趙文佩，他又停住腳步，喊了兩聲“趙大哥”，只見對方朝他揮揮手，然后消失在街巷中。

警衛提示道：“那人是革命軍，你認識革命軍？朝廷正在滿城搜捕革命軍?！?

“我，我不認識革命軍，那人只是個混混，可不敢跟朝廷對抗?！?

“租界不管朝廷的事，沒別的意思，只是問一句，租界可不想惹上這些麻煩。你快離開吧，否則我們真要不客氣了?！?

紀云峰滿腹狐疑，不敢相信趙文佩是革命軍，這讓他想起了吳思輝大哥，和被他救走的魏元慶。他沒找到鐵勇和鐵強，直接去拜見了查爾斯，想將賴青生前結交的洋人社會圈子打聽清楚。

紀云峰撥通了查爾斯家的電話，邀請他去香福樓小聚，查爾斯正在家中無聊，提前得知朝廷要抓革命黨，租界內、外不太平，所以取消了一切活動，可沒想到槍戰結束的這么快，正在郁悶時紀云峰來電邀請，他便愉快的答應下來。

紀云峰在香福樓見到鐵強，兩人想法不謀而合，小翠為兩兄弟安排了包廂，準備了各色上等酒品，然后親自帶查爾斯來到包廂，讓對方受寵若驚。

寒暄過后，紀云峰提到剛才的槍戰，表示自己也受到驚嚇，被困在租界，想起了老朋友，所以想出來聚聚。

查爾斯很高興紀云峰一直記得他，開心道：“領事局提前得到通知，清政府要清繳租界外的革命軍，所以今天我沒上班，始終在家里躲避，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到半小時的突擊，哎，還是出來喝酒痛快?！?

“租界內如果有革命軍怎么辦，清政府會出面清繳嗎？”

“租界內受保護，革命軍也一樣，清兵進不來?！?

“查爾斯，我白天看報紙，上面刊登了賴青被殺案，說心里話，震驚不小，似乎教堂火燒案后，這是第一個惡性案件，出于好奇，我琢磨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誰會有這么大能耐，打敗幾十個守衛，然后毫不費力的殺掉賴青，好似當初的鬼神作祟?！?

查爾斯放下酒杯，表情變得嚴肅，說道：“賴青是英領事局聘來的外事主管，辦事得力，一直很受領事大人重視，昨晚發生的案件，如果不是對賴青個人尋仇，就是在對英租界挑戰，領事局長命我私下配合警察局調查，一定要弄清兇手的目的?！?

“查爾斯，感謝你的坦誠，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提，在案件調查方面我也有一定經驗?！?

“謝謝，有需要我會找你?！?

接下來，紀云峰沒再提賴青的案件，轉而八卦起租界內官員的桃色新聞，查爾斯一聽來了興致，把英租界的小秘密抖落個遍，比如，哪個官員的妻子做了別人的情婦，哪位女士是公認的交際花，哪位官員因為生活不檢點遭到撤職等等，由于涉及的人物太多，聽得紀云峰云里霧里，記得張冠李戴，經常被查爾斯糾正。

鐵強雖然聽不懂英文，但見查爾斯興奮的態度，知道他一定在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于是很配合的一杯酒接著一杯酒敬來，不論查爾斯喝多少，他都兩倍量的陪喝，令對方非常高興，歡笑聲充滿了整個包廂。

幾個小時過后，查爾斯已經六分醉意，連續擲色子比輸又讓他多喝了幾杯。紀云峰見時機成熟，試探著問查爾斯：“夜已深，查爾斯先生，需要我叫白云生派人來接您回去嗎？”

“白云生？他頂撞領事大人，已經被踢出英租界，去了日租界，還是讓賴青......我忘了，賴青已死，他們一個個都不可靠。”

“還是我送您回去吧，聽說賴青生前見了很多英官員，還有煙館老板，風光無限，要不是領事館這邊給撐腰，他哪來這么大底氣?！?

“等會兒？怎么著？他還想做煙土生意？我怎么不知道？你聽誰說的？”

“這......嗨，我只是隨口一說，賴青那么大的家底，沒有特殊產業怎么能支撐？”

“不是不讓他經營特殊產業，而是需要領事館頒發經營執照，而且收入必須上稅，他敢私下搞小動作，不是跟白云生一樣，不服管束、包藏禍心嗎？”

“您別動怒，很多事需要調查清楚，日后再說，我先送您回去吧?！?

紀云峰和鐵強親自將查爾斯送回家，將爛醉如泥的他放在床上，然后關上臥室的門，悄悄離開。兄弟倆不能離開租界，又沒地方可去，只能去古玩街找香兒。

午夜時分，店鋪已經打烊，兩人咚咚咚不停敲門，來開門的竟是鐵勇。他不好意思的說：“我擔心香兒有事，提前來看她，沒來得及跟你們打招呼......”

紀云峰不但沒生氣，還夸獎道：“你做的很對，把香兒自己留在古玩街確實不安全，是我思慮不周，后面的經營必須做出調整。鐵勇，分店已經走上軌道，你還是留下來陪著香兒，遇到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

“我......”鐵勇剛想說話，香兒披著外衣從里屋走出來，說道：“大哥，我自己可以的，租界總歸比外面安全，而且咱們跟警察局關系很好，受到特殊照顧，不會有事，清政府也好，革命軍也好，都不敢在租界鬧騰，至少短時間內很太平。”

鐵勇補充道：“對，我想說的跟香兒一樣，其實咱們更應該擔心的玉茹姐，她自己留在外面，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見咱們都不回去，肯定急壞了。”

紀云峰一方面擔心沈玉茹，另一方面也了解她的個性，遇強則強，從不服輸，不懼怕邪惡勢力，并且有足夠的能力去應付，所以跟沈玉茹合作，紀云峰不怕后院起火，于是說道：“她不會有事，明天咱們回去再跟她解釋。”

香兒替沈玉茹打抱不平，道：“大哥，你太偏心，這么心疼我，卻對沈姐姐百般冷落，她可是千金大小姐，風里來雨里去的陪著你，結果連個關心都換不來，我這個當妹妹的都看不過去了，怕沈姐姐傷心，我只能當著咱幾個兄弟的面說?！?

紀云峰沉思了片刻，沒接香兒的話頭，轉移話題道：“今天獲得很多信息，賴青做煙土生意是意外發現，他竟能脫離白云生，背著英租界干這么大的事，單憑他自己絕對不可能，去他家拜訪的官員或許就是背后的靠山，不知道這一切跟王順乃的死是否有關聯。”

鐵勇和鐵強面面相覷，不敢再提沈玉茹，只能順著紀云峰的話題往下說，鐵勇道：“賴青和王順乃的唯一關聯就是那塊手帕，不知道賴府是否有發現，我可以潛入進去到處找找看?！?

“嗯，正合我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潛入賴府是引蛇出洞最好的辦法，不論手帕是否被兇手拿走，走一趟都十分必要?！?

鐵強好似自言自語道：“輕功好的跟蹤者，干掉幾十個守衛入室殺人，一個個被切斷的線索，怪異圖案的手帕......大哥，真有點鬼神殺人的意思，讓我好奇的是，兇手為什么不殺掉咱們兄弟幾個滅口呢？”

紀云峰想了想說：“估計是咱們并未觸及事件的核心本質，只是被線索牽著跑，所以沒有殺咱們的必要?！?

香兒嚇得打了個寒顫，說道：“大哥，還是別查了，跟咱們又沒關系，深入下去早晚會出事，面對這樣強大的對手，咱們沒有勝算。”

紀云峰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香兒身上，說道：“別著涼，讓鐵勇在這里陪你幾天，不用擔心，沒事的。”

“大哥，怎么會沒事，對方的武藝可能在二哥和三哥之上......”

“能讓販賣煙土的賴青覬覦的東西，一定比煙土還貴重數倍，這樣重要的物品絕不能落入賊人之手，既然咱們已經知道它的存在，就不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