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紀云峰接到法公議局局長的通知,參加晚上由那桐發起的交流酒會,原因和細節并未說明。他想弄清酒會的來由,于是求見局長,可辦公室始終沒人。凱瑟琳說所有董事局領導都要參加酒會,規格很高,局長也是剛接到通知,需要提前回去準備,所以一小時前便離開了。
紀云峰從凱瑟琳手里要來參加人員名單,想捋出個頭緒,發現自己級別最低,名字放在其他大人物后面顯得有些尷尬。他問克瑟里為什么讓他去參加?克瑟里只是聳聳肩,對此一無所知。想了解更多信息,只能親自去酒會,因此紀云峰沒再追問,收起酒會邀請函,揣度著離開了領事館。
酒會在日租界一棟別墅里舉辦,謠傳這棟別墅是慶親王的私產,白色的洋樓,主體建筑有三層樓高,兩邊是兩層樓高,從高空看去像一只展翅飛翔的白鴿,噴泉、門廊、花園一應俱全,很是氣派。內部以淡金為主色調,雕花和壁畫中西結合,十分精美。家具及飾品流光溢彩,仿佛一座展覽館,讓人流連忘返。
紀云峰沒想到日租界還有這樣的地方,他規規矩矩的跟在法董事局官員身后,只想盡可能收集情報,對結交達官貴人絲毫不感興趣。
大廳正前方和正后方都有臺子,一邊演奏西洋樂器,另一邊是京戲,雖然聲音略顯嘈雜,但毫無違和感,熱鬧的氛圍瞬間被激發,臺下觀眾根據個人愛好選擇欣賞,趣味性拉滿,叫好聲不絕于耳。
紀云峰走到自助酒臺前,怕喝醉耽誤辦事,猶豫半天,最后選了杯果飲。
“呦,一個大男人怎么不選酒,喝果汁多煞風景?”
紀云峰回頭看,一位穿著緞面長衣馬褂,梳著大辮子,帶著瓜皮帽的公子出現在眼前,這公子細皮嫩肉、眼眸明亮、唇紅齒白,不似挑釁之人,于是紀云峰回答:“公子見諒,我不勝酒力,怕喝醉惹人笑話,在這樣正式的場合,還是多照顧別人的感受為好。”
“別那么拘謹,大人們談的事與咱們無關,該吃吃該喝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請問閣下是?”
“我叫沈小寶,我爹是戶部尚書,跟著那桐來湊個熱鬧,你呢?”
“我叫紀云峰,是法國領事館工人,跟著董事局來參加宴會。”
“沒看出來呀,你是洋人那邊的,小小年紀就自謀差事,比我強多了,我爹啥也不讓我干,天天管著我,煩著呢。”
“小寶兄弟見多識廣,跟著戶部大人各處走走也能增廣見聞,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可比不了。”
“嗨,官場上那些捧來捧去的虛偽話我聽了太多,以為你年紀輕,會有幾分真誠,所以才過來搭訕,可別讓我失望啊?”
紀云峰本想恭維幾句便抽身離開,見沈小寶不依不饒,無奈攤牌道:“小寶兄弟,我是負責教堂火燒案的租界負責人,現在各方面都在為這個案子周旋,法國董事局讓我跟著來,也是希望能繼續推進工作,哪有閑情逸致喝酒、放松,真怕打擾了您的雅興。”
“哇,真了不得,你看上去跟我年紀相仿,竟然是這么大案子的負責人,你要怎么查,我幫你,這大廳里所有的清朝官員我都熟悉,哈哈哈,你說怎么辦,我閑著也是閑著,正好做點有意義的事。”
第一次遇到自找麻煩的人,紀云峰只能隨便說句話來敷衍,道:“我想知道那桐大人為什么組織這次宴會,目的是什么?”
“這個我知道,我爹說過,那桐搞定了各租界的官員,這次宴請算是答謝宴,進一步拉近彼此的關系。”
“搞定?怎么搞定的?昨天還關系緊張,怎么今天就搞定了?”
“好像是日租界那邊出面幫的忙,那桐因為辦事得力,還被慶親王當眾表揚呢。”
紀云峰不相信日租界會這么好心,幫著那桐收拾這么大的爛攤子,回想那桐偷偷摸摸從日本領事館后門離開的樣子,十分被動,不像是自己謀劃的結果。他正琢磨著,音樂聲突然停止,那桐帶著隨從走上臺子,像各領事館大人們鞠躬,感謝大家的理解和支持,然后高舉手臂拍了兩下手掌,隨即退到一邊,幾個服務生帶著手套,用托盤端著各式物品走上臺,一字排開。
“這是今天的拍品,喜歡的大人盡管舉牌出價,收入所得將全部用于抵消今天宴請的費用,感覺大家配合,下面開始吧。”那桐說完,轉身示意拍賣員上臺,拍賣正式開始。
紀云峰自言自語道:“為什么要組織拍賣?節目單上沒這一項啊?”
沈小寶在一旁回答:“這還不明白?你怎么做的案件負責人?老佛爺壽宴都拿不出錢,這么大的宴會誰出銀子,這是那桐想出的辦法,用拍賣會的方式湊錢,即新穎,又能解決銀子問題,一箭雙雕。”
紀云峰喝了口果汁,見沈小寶肚子里還有些東西,沒再排斥他,繼續說道:“不列入節目單,是考慮沒錢辦宴會不光彩,對嗎?可這些拍品是從哪里淘來的?”
“一部分是古玩街,一部分是商戶捐的,還有一部分是慶親王號召官員贊助的......”
“捐?贊助?直接說是搶來的更貼切吧。”
“你這么說話我愛聽,這就對了嘛,哈哈哈,跟搶差不多,反正不是通過正規渠道。”
“小寶兄弟,你把那大人的情況說給我這個外人聽,不怕給自己找麻煩?”
“不怕,一看你就是好人,我雖然接觸的人不多,但跟你一見如故,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不會出賣我的,是吧?”
紀云峰沒有回答,微笑著點頭,拉著沈小寶來到拍賣現場,也跟著湊熱鬧。
“下面這件拍品是翡翠首飾組合,由項鏈、耳墜、戒指和手鐲四部分組成......戶部沈大人舉牌50兩銀子,吏部張大人舉牌100兩銀子......”
紀云峰好奇的望著戶部沈大人,問沈小寶:“那位沈大人是你爹嗎?想買下首飾送給誰?這套首飾看著挺華貴,年輕人佩戴比較合適。”
沈小寶支支吾吾的回答:“是、是、是給我妹妹的,爹很寵著妹妹,什么好東西都給她買。”
“妹妹,你還有妹妹,沈大人是兒女雙全,福報不淺。”紀云峰恭維了一句,見沈小寶沒說話,不便再深入,因此也閉上嘴。
法國懂事們很喜歡古董,拍下幾個瓷花瓶,爽快的付了銀子,并寶貝一樣叮囑小廝仔細送回領事館。
紀云峰不解的問沈小寶:“洋人不懂得鑒定古董,為什么肯花這么大的價錢拍,萬一遇到假貨可怎么辦?”
沈小寶不以為然,邊吃桂花糕邊回答:“你去問問那桐,他敢賣假貨嗎?這次宴會的目的就是緩和關系,賣了假貨就代表心意不誠,后果很嚴重。”
“小寶兄弟果然什么都懂,令我刮目相看。”
“不是說了別來這一套,假惺惺的。你想想我爹的職務,戶部哎,最能收買人,也最得罪人,不懂得官場之道的定做不過半日,我從小耳濡目染,也看懂了些,皮毛而已。”
紀云峰笑道:“何必對自己如此苛刻,有人恭維也不是壞事,總比被指責的好。”
沈小寶拍拍手上的面粉,將酒杯里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說道:“人喜歡聽中聽的,不論背后的緣由,這就是病,禍國殃民的佞臣,都是從一張巧嘴開始,想時刻保持清醒,就別掉進甜言蜜語的陷阱,我可不想被別人利用,當一個笑著死的傻子。”
紀云峰發現,雖然自己跟沈小寶表達方式不同,但思想卻極為相似,不排斥現實的生存規律,但也不會將自己置身其中,不論行為如何,始終保持頭腦清醒,不受外力驅使,做自己的主人。
紀云峰從服務生手里接過一杯香檳,遞給沈小寶,繼續說道:“小寶兄弟慢些喝,我還有問題想請教......你怎么看教堂火燒案,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具體情況。”
沈小寶舉起酒杯聞了聞,說道:“這個案子走到今天,結果呼之欲出,期間清政府雖然受到折磨,但結果沒怎么樣,這場拍賣會收入不菲,幾乎是零成本,除去宴會的費用,那桐會親自打點各租界董事局,又有東洋人從中撮合,帶頭幫清政府說話,這結果不是明擺著嗎?日本租界受益。”
“我還是沒聽懂,為什么是日本受益?”
“誰都不會做賠本買賣,他東洋人幫著那桐度過難關,圖的是官場友誼嗎?絕不可能,一定是私下交易,本該被各國聲討的清政府,如今只面對日本一家,壓力不知道少了多少,這樣的買賣換成是你,會不會做?”
“所以,你認為教堂火燒案,整件事其實元兇是日本人?”
“真相重要嗎?是與不是結局都是日本人贏,巧合也好,故意也罷,過程沒有結果重要。”
“可是焚毀的教堂,還有無辜的神父,誰為他們討回公道?”
“世上之事本無對錯,哪來的公道?”
“小寶兄弟能這么說,是因為受害的不是自己,沒牽扯利益罷了。”
“你說的對,我承認,真攤到自己身上,我未必能如此坦然,但在動蕩時代,來的是地震、是颶風,個體變得不如一只螞蟻貴重,如果日本人不出面,再鬧個八國聯軍,要銀子、要地盤,簽訂不平等條約,那后果是所有百姓受害。政府弱、國家窮,我們只剩被欺負的份兒,想要個人的權利和自尊,大環境根本不允許。”
紀云峰被沈小寶的話點醒,從案件發生的第一天開始,后面的事已經注定,弱者沒有反抗的權利,東洋人不過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剝削,那桐又能如何?還能如何?
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各國領事大臣都滿意而歸,臨散場前紛紛與那桐親切握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沈小寶記下了紀云峰的住址,說有時間會去拜訪,兩人相談甚歡,紀云峰也沒再推辭,愿意交下這個真實的官宦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