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工作田野式教學的實踐與思考

李權財

一、田野式教學的緣起

社會工作專業是以實踐為本的專業，提升學生的實踐能力，是專業教學工作的重要目標之一。然而，我們時常容易陷入“在課堂里想象實踐”“在課堂里論實踐”“從應然層面看實踐”的情境中，一直沒有真正讓學生深入實踐，以致于學生發出“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究竟與學術碩士有什么區別？”“為什么我們的論文要求和學術碩士差不多，為什么我們的上課形式也和學術碩士一樣？”“為什么我們除了上課還是上課？”等諸多疑問。2021—2022學年，我擔任了西南財經大學2021級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班的班主任，也承擔了三門課程的教學任務。第一學期，我在每堂課結束后隨機邀請兩三位同學一起交流，半學期的時間就實現了全班40位同學全覆蓋。第二學期，我則以宿舍為單位，每次邀請3位同學一起喝咖啡，持續與他們深入交流，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又實現全員全覆蓋。我會向每一位同學提問：對研究生生活有什么期待？對教學安排有什么建議？有什么是需要老師去完善的？絕大多數的同學都希望：能有真正的實踐教學，讓大家有切身的參與感，能有機會進入真實的田野環境中，而非一直在教室里“紙上談兵”。作為他們的班主任和授課老師，我帶著他們的反饋意見，也帶著自己的教學愿景，開始了師生一起參與的田野式教學實踐探索。

二、田野式教學的實施過程

第一，從課堂到社工機構——田野式教學的初探索。

從理論教學轉到實踐教學，如何讓學生真正參與進來、行動起來，是非常關鍵的。一旦沒有切實的參與、真實的行動，那么“實踐教學”將演變成另一種形式的“理論教學”。于是，如何抓住機會創造真實的實踐田野，讓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生真正動起來，成為我在教學工作中嘗試解決的問題。2021—2022學年的第一學期，我承擔了社會工作專業碩士“民族、文化與社會工作”課程的授課任務。2021年11月，我接到都江堰市社會工作協會的邀請，幫助督導在都江堰市執行的一個城市民族社會工作服務項目。我頓感這是一個不錯的實踐契機，可以借此機會開展田野式教學。于是，我把此督導項目有效融入課程教學，邀請感興趣的同學們一起參與。

該項督導行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因為疫情在線上進行。同學們主要負責在線上學習，了解社會工作機構發展的現狀，學習如何與機構溝通，學習如何回應機構的現實難題。第二階段，我邀請同學們一起前往都江堰市開展協同督導。行前，根據課程的教學安排、機構的現實需要、同學們的個人特質，我給數名同學分配了他們需要在現場報告的主題，請他們提前做好準備，并在準備好后先與我進行討論，再完善。到了督導現場，都江堰市社會工作協會及社會工作機構的負責人先后對大家感興趣的問題做了全面的解答。緊接著，同學們依次分享了自己精心準備的報告內容，并積極回應現場人員的提問。我則作為專業老師視現場情況靈活應變，及時補充和回應，兼顧各方需要。如此，同學們第一次作為真正的參與者，成為一名“講師”，成為“協同督導者”，這讓他們印象深刻，有了特別的參與感。

“作為社工專業的學生，我們通過書本知識與老師授課，不斷學習，因此具備了一定的理論基礎。但今天，一線社工表示有一些面談溝通問題出現處理不順暢的情況，而在我們看來，這些問題是書本中的一些基礎性問題，這引發了我的進一步思考。理論終究是理論，它雖有助于指導實踐，且符合人的思維路徑，但它不能代替實踐。”（來自同學A）

“我雖然是社會工作專業的學生，但相應的實踐經驗比較少，機構的工作人員讓我們提意見的時候，我還有些膽怯，生怕會說出不合時宜、不專業的話。但是在我表達出自己的觀點之后，工作人員態度友好，我非常感激他們的鼓勵。以后我也會好好努力，向老師和一線社工學習，爭取提供更有意義的建議。”（來自同學B）

第三階段則繼續轉到線上。師生一起協作，從督導單個項目轉變為督導機構，聚焦機構的品牌建設、長遠發展，持續為機構出謀劃策。總體而言，該項督導行動受到機構的肯定，認為我們解答了其在發展方面的不少疑惑，也帶去了一些新理念、新方法。同時，我們也獲得督導服務購買方都江堰市社會工作協會的積極評價，認為我們團隊充分調動了各方資源和力量，一直在用心投入，效果明顯。而我則更看重初步的田野式教學后帶給同學們的收獲和成長，并希望能持續激勵他們前進。為此，在該項督導行動結束之時，我特意讓都江堰市社會工作協會給大家印制了結項證明，并在督導團隊成員名單中加上了每一位參與同學的名字。

第二，從課堂到涉藏地區——田野式教學的再出發。

社會工作專業的學生們，往往有一個認識方面的誤區：一旦提到有關社會工作的工作單位，他們就只看到社會工作機構，而忽視了社會工作是一個龐大的“多元共同體”。他們沒有看到政府相關單位、廣大的城鄉社區、中小學校等，皆是社會工作的重要工作場域。他們需要建構一個更成體系的專業認知框架，需要在更廣的范圍中去認識社會工作。因此，我想帶著大家去到一個完整的地域單元里去實踐，到那里開展田野教學將是不錯的選擇。幸運的是，這樣的機會很快便來了。

鑒于我們社會工作專業師生過往在服務鄉村振興方面的積極成效和示范效應，2022年2月，新學期開學后，我受到學校鄉村振興辦公室負責人的邀請，開發新的鄉村振興服務項目。學校希望我們結合對口幫扶的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縣的現實需要，充分發揮社會工作的專業優勢，開展一些創新性的幫扶工作。為此，學校承諾將給予全額的經費保障支持。于是，在學校鄉村振興辦公室、學院領導的全力支持下，我和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生們又一起行動了起來。我們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討論和籌備，擬訂了“財金緣”阿壩州金川縣農村社區服務型治理創新試驗項目的實施方案。在整個討論和籌備的過程中，我安排同學們輪流主持和記錄。每次會議都既有正式版的記錄，也有涵蓋更多信息量、更有趣味性的非正式記錄供大家參考。經過充分準備，我們師生一行9人于2022年3月中旬，去往阿壩州開展了為期數天的鄉村振興幫扶暨田野式教學行動。

該次田野式教學行動的第一日，我們與阿壩州民政局、阿壩州社會工作協會合作，在阿壩州社會組織孵化園開展面向全州社會工作機構的培訓與交流活動。在我們兩位老師開展主題培訓后，三位事前經過系統準備的同學，也各自用10分鐘的時間分享了自己的主題內容。于他們而言，這是一個莫大的挑戰。作為研一的碩士生，他們要在那么多領導、那么多社工機構負責人面前做分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有了老師事前的充分鼓勵，以及遇到狀況老師可以及時救場的“承諾”，同學們都比較順利地完成分享。分享過后，我們又一起參加關于阿壩州社會工作發展的茶話會，同學們積極參與并提出不少問題。晚餐時，阿壩州民政局的領導還特別鼓勵同學們：“年輕人就要多出來走走。多歷練歷練，會越來越好。”阿壩州社會工作協會的會長也非常用心，她友善地拉著幾位同學，對他們的分享一一進行點評，并給予了鼓勵。包括哪些地方講得很好、很有特色，哪些地方還可以做得更好，哪些地方可以進一步補充等。一天下來，同學們一下子見到那么多社會工作行業的同仁——政府的、機構的、協會的、孵化園的，既增長了見識、拓寬了視野，又提升了自信心，這在課堂教學里是很難實現的。

往后幾天，團隊在學校派駐的駐村干部之協助下，先后走進村莊、鄉政府、小學開展各類社會工作服務。每到一地，同學們都有自己的服務任務，諸如辦社區活動、做小組工作等，他們都是服務的主力。例如，在阿壩州金川縣安寧鎮炭廠溝村開展的“美麗炭廠溝，我們的美麗家鄉”主題活動，完全由同學們自主策劃和實施，吸引了村民、村社干部、駐村干部的深入參與。該活動充分考驗了同學們的應變能力，加深了他們對基層農村工作的理解，也拓展了他們對社會工作作用空間的認識。再比如，在金川縣獨松鄉中心校開展小組工作時，當看到富有情懷的校長、一群群可愛的小朋友、一條條潔白的哈達，聽到一首首富有情蘊的舞曲時，大家都感動不已，也真切地感受到學校社會工作的重要價值。每到晚上的空閑時間，大家會圍坐在一起，在愉快的氛圍中分享感受和收獲。而老師們和幾位駐村干部，則會輪流對同學們的分享進行反饋和點評。從阿壩州回到學校后，我又及時組織大家對整個服務行動進行總結和反思，以此讓大家有更多的思考和持續的進步，也能針對服務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提出更多有效的應對之策。

“這一程，遇到了敢想敢做且有情懷的社工前輩、貧苦但熱情不減的當地村民、年輕有活力的駐村干部、辛勤奉獻的學校校長、陽光又有志向的祖國花朵。另外，也從各級工作人員的敘述中慨嘆基層人員參與社會治理的艱辛。有見聞、有喜憂、有思想，所以有所成長！”（來自同學C）

“出行前，我以為當地人不會參與我們的活動，不愿意配合。實際上，去了以后，我發現當地人很淳樸，對村上的事情很積極，十分愿意參加我們的活動。通過此次出行，我有了一定的共情能力，加深了對社會工作的理解，以前可能不想從事社工這一行業，但是經過這一次，我覺得是非常有可能的。”（來自同學D）

第三，從課堂到搬遷社區——田野式教學的穩步推進。

經過前兩次嘗試，2022年6月，我們師生前往涼山彝族自治州開展田野式教學實踐。相較前兩次嘗試，這次是更為深入的田野式教學實踐。第一，實踐活動持續的時間更長，從6月20日延續到7月25日；第二，師生一起，每天面對真實的服務場景，解決現實的服務難題，回應同學們的現實疑惑；第三，同學們擁有了更多自主權，可以有效實踐自己的想法；第四，我們有了更加多元的支持力量，學校各部門、四川省民政廳、涼山州人民政府、社會工作機構、鄉鎮社工站、社區志愿者、社區居民等都是我們的支持力量，我們能做的事情變得更多了。

此次服務行動，旨在持續推進我們承擔的“彝路相伴”涼山州大型易地扶貧搬遷社區治理項目。該項目已獲“教育部直屬高校服務鄉村振興創新試驗培育項目”“四川省首屆高校志愿服務項目大賽金獎”“四川省第九屆優秀志愿服務項目”等榮譽。此次繼續推進這個項目，我花了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培養社會工作專業的碩士生，充分把服務與教學工作結合起來，持續地開展田野式教學。行動一開始，我就要求同學們明確自己要培養哪些方面的能力、要努力克服哪些障礙、要達成些什么樣的目標，并將其寫在特定的信封里供老師參考，以便老師在服務過程中做針對性的安排和回應。

第一階段是從2022年6月20日到7月2日。13天的時間里，團隊走遍喜德、德昌、木里、鹽源、布拖、昭覺、美姑、雷波8個縣，進行了一次深度的大涼山行。每天大家進社區、學校、政府單位，完成各項既定的服務工作。大家感受沿路自然風景和人文風情，一起創造溫暖、和諧、具有創造力的團隊文化。對同學們來說，因為這段時間主要走的是“政府路線”和“自上而下的路線”，每天和各縣的縣委辦主任、政府辦主任、局長、鄉鎮書記/鎮長、校長、社區書記等接觸、交流、學習，因此是一次特別之旅。例如某天傍晚，同學們一次性就見到了同一個鄉鎮的黨委政府、學校、醫院、派出所、信用社、社區等單位的負責人。該階段的田野教學目標重在讓大家理解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特性，學習如何調動各方資源、如何提升自己的生存適應能力和田野工作能力、如何理解黨和政府的易地扶貧搬遷政策之成效等。此階段結束后，同學們要及時完成個人及團隊的半程總結工作。他們需要總結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既定的目標，分享對涼山州的新認識，以及對團隊后續工作的建議等。

第二階段是從7月3日到7月25日。這一階段，大家主要是駐扎在涼山州美姑縣最大的兩個易地扶貧搬遷安置社區，開展社區治理服務。師生們都租住在搬遷群眾的安置房里，成為新的“搬遷社區居民”。大家在“以社區為基礎”的服務理念的導引下，面向各類人群持續開展社區治理服務。該段時間的田野教學重點則是：如何更好地融入社區、如何提升文化能力、如何回應民眾的現實需求、如何提升團隊的協作力、如何提升自己的綜合素養等。實際上，在教學的過程中，師生之間是彼此互助的，也是互相學習的，并非只有老師的單一輸出。在這個階段，同學輪流擔任“組長”，負責當天的組織、聯絡、協調、統籌工作。第二階段結束后，同學也要對工作進行總結。大家寫了一篇又一篇的總結報告，不少同學的個人總結的字數都超過了萬字。同學們普遍反饋，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十天，但真切地感受到了服務對象的積極變化，看到了社會工作發揮的成效；同時，自己也在多方面有了顯著的成長。

三、田野式教學的特征和優勢

通過持續的實踐體驗，我們體會到相較常規的課堂式教學，田野式教學具有顯著的特征和優勢。這些特征和優勢集中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田野式教學是一種社會性教學。課堂的教學環境是單純的，只有老師和學生參與其中，知識存在于課本中，或老師的口頭講述中。但是田野式教學則不是這樣，師生是處在多元的、復雜的、動態的社會之中的。在田野式教學中，除了老師和學生，還有真實的服務對象、真實的合作方（包括給我們資源的一方），以及其他協助我們的人（包括志愿者等）。所以，田野式教學是一種全面的社會性教學，是一個與真實的社會進行持續互動的過程。

第二，田野式教學是一種情境性教學。在田野式教學的過程中，大家會遇到一些之前可能無法預設的情境，這些情境會真實、立體、完整地呈現出來。但在課堂教學中，老師沒有辦法把情境假設得那么真實、立體和完整。此外，在田野式教學中，老師在處理和解決問題時用到的技巧、策略、默會知識、實務智慧，都會真實地展示在學生面前。學生不僅可以學習老師是怎么處理問題的，也可以自己嘗試處理，在處理過程中可以向老師請教，也可以同學間相互請教。

第三，田野式教學是一種發掘性教學。田野式教學可以更好地發掘學生的價值、情感。學生不是在讀故事，不是去假設，而是直接參與。面對眼前脆弱的、需要協助和關懷的服務對象，學生更有可能感同身受，不斷激發自己內心“善”的東西，進而與服務對象接觸、溝通，嘗試協助他們解決問題。這更有助于培養學生的專業價值、情感，以及社會關懷意識和道德情操。田野式教學也更容易發掘學生的優勢和潛能。例如，我們發現有的學生在面對小朋友時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接地氣，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那樣的多，這可能是學生自己都不曾發現的。

第四，田野式教學是一種行動性教學。田野式教學已經不是單純的教學工作了，它本身就肩負著提供服務的使命。它需要把老師和同學們的力量有機整合起來，要求師生根據現實的情況運用專業知識、技巧去開展服務工作，去努力增進服務對象的福祉。老師不再是單純的教學者，學生也不再是單純的學生，他們都是服務者。田野式教學與行動研究有些類似，都不只是在做研究，而是真正地去做改變，去積極為服務對象謀福利，這與社會工作專業的特質和使命高度吻合。

四、田野式教學的操作重點

田野式教學的作用與效果之發揮，有賴于對一系列操作重點的把握和貫徹落實，否則田野式教學就容易演變為一種機械的、無實質意義的形式。那要如何操作呢？

第一，事前的精心謀劃與準備是田野式教學的基礎。田野式教學，并不意味著簡單地把學生帶進田野之中。在教學正式開展之前，要充分了解課程的性質、專業的培養目標、同學們的個人特質，厘清田野式教學的核心目標、主要做法、具體場景、多維成效，做好事前的謀劃與各項準備工作，形成體系化、操作化的教學思路。這樣才能真正發揮田野式教學的優勢。

第二，田野式教學更加需要老師的積極參與和投入。今天的大學老師肩負著多重任務，諸如教學、科研、社會服務、國際交往、文化傳承等。而田野式教學是一項復雜的工作，需要老師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需要保持高度的熱情。但這項工作是非常有意義，也是非常值得的，畢竟身為老師，還有什么是比看到學生在持續成長和進步，更令人高興和滿足的呢！

第三，田野式教學需要做好各方資源的有效整合。開展田野式教學，需要適當的契機、適當的服務場域，以及更多的資源。老師要積極尋找這些資源，并將其有效整合起來。比如，社會工作專業的老師，可以把教學工作融入高校的鄉村振興幫扶工作，從中獲取多層面的資源。當前，各個學校都有自己的鄉村振興對口幫扶地區，不妨融入其中，實現互助效應。老師也要“勇于下水”，要從純粹的理論研究者，轉變成積極的實務參與者，并有效運用實務界的各項資源。

第四，田野式教學要真正貫徹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理念，充分賦權學生。田野式教學既不能只有嚴格控制，也不能放任不管，而是要因人而異、因事而異，積極鼓勵學生勇于投入、勇于嘗試，同時要賦予學生一定的試錯空間。當然，在整個過程中，老師要做好整體的把關工作，盡可能地規避各種可能出現的風險，如安全問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