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凡收回遠眺的視線，轉過身想與坐在B位的黃豆娟聊聊，了解了解南繁。
每一位在南繁上的人都擁有獨立的想法，決定著煩難前行。有人抱怨苦，指責工人不好請，只能自己下田干活；有人抱怨天熱，指責蚊蟲多，咬的全身都是包；有人抱怨田難租，指責住宿條件差，住的離田遠。抱怨歸抱怨，但南繁依就。這些擔憂他聽黃老師說過，聽李育成老師講過，也聽大師兄酒桌上談過。
抱怨只會徒增煩惱，猶如懸浮在空中沒著沒落，任由風雨剝蝕，你只能變換角度適應。這些他倒是不是很擔憂，也不會讓他很煩惱。他最擔心的是如何把育種材料種好，不讓病害侵染，不讓害蟲傷害，更不能讓風雨侵襲。
黃豆娟是南繁大軍的一分子，經久的南繁，已經習慣。對她來說，南繁已經不太“煩”，也不太“難”，也沒了抱怨。她端坐在坐位上，陶醉在音樂中打發時間，似乎在期待著什么。他轉過身，看見她時不時的伸出手臂，看看手脖上帶的表，估計是看還有多久到達。她并沒有心情理他。
“聽說，南繁是又難又煩，難在那？煩在那呢？”黃豆娟沒有轉過頭，出于禮貌，她還是接過話。
“成本高，找人做工難?！?
她像一位老專家，一下就說出問題的根本。這也是實情，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越來越多的人不愿吃苦、做工，所以工難請、價格高。這不是南繁專屬問題，糧食種植面積大省北墾省也存在這個問題，他在《農民日報》也經?？吹狡渌魇〈嬖谕瑯拥膯栴}。
這個問題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還不為人所知，九十年代、零零年代也沒有浮出水面，人們只知那一片貧瘠荒涼的地方，古代發配落難的人收容所。這里的人民堅強、剛毅、吃苦耐勞。直到二十一世紀后“找人做工難”才凸顯出來?，F代農業技術的發明，化肥、農藥、種子、機械，讓這一突出問題得到很大緩解。
他記得【美】富蘭克林·H．金《四千年農夫》中詳細記錄糞肥收集、廄肥、和施用過程，特別費時費力?，F代化肥發明和使用，讓農民不在費力地堆施糞肥。農藥使用讓農民也不在躬身耨田，農業機械應用讓農業告別了牛耕時代。
“哀！咱們北墾省也有同樣的問題？”知道這是全國普遍性問題，但還是追問了一問，他想了解到南繁不一樣的情況。他表情凝重，問的時候發生“哀嘆”聲。誰來種田，是農業生產中將要面臨著重要問題，農業也是一項技術性很高的職業。
“有區別，咱們省機械化程度高，從種到收，再到倉儲加工，基本全程機械化。是全國機械化程度最高的省份。農業種植戶只要能熟練操作農業機械，田間工作基本都能完成，這也是全國農業的大勢所趨。但海南可不一樣了，機械化程度太低了，除了平整田、和收獲，基本看不到機械，水稻種植全靠人工。”她特別在“太低”加了重音，在現代農業生產中，可以用“落后”來形容?！霸谀莻€地方還可以看到牛耕勞作。”這一最傳統的耕作方式?，F代農業為了與傳統農業區別開。把過去五千年農耕文化稱為“牛耕時代”。可是……可是……在……在……，GPS、智慧、農業機械的現代化農業中還能看到“牛耕”，這是她不可想象的，也只有對南北農業種植全面的了解，才能有這樣認知。其實這一點從她的膚色上也能看出來。
她氣憤地揚起棕色的大手，邊往下用力邊講，像是在指揮工人田間干活的那股子氣魄。
“其實像東北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這么平的土地并不多。大部分是丘陵、梯田、河套地。土地不規整，碎片化嚴重，這些耕地都不便于機械化操作，還得需要‘?！??！芭！弊鰹檗r業耕種工具，已有五千年的歷史，是人類好朋友。不是它不能存在，但要筑牢中國人飯碗的底座，靠“牛”肯定是不行的，必然依靠現代技術，比如說無人插秧機，無人機施肥、噴藥、播種等。
“我也說明海南的農業任重道遠噢！”劉南凡也像個久經沙場的戰士跟黃豆娟侃侃而談。久經沙場談不上，但劉南凡在北墾省農科院水稻所工作五年，他熟悉每一個田間地頭，看過無數次病害、蟲害、藥害，去過非常多的村、農場的田間地頭，推廣水稻新品種和種植技術，他切身知道，這里的水稻田一馬平川，田塊規整條格，生產呈規模，每個生產單元至少貳百畝以上，全程機械種植，基本靠機械種植。
他對水稻有著無比的親近感，像朋友、親戚，更像戀人。所以跟黃豆娟聊起來，并不怯生。問題擺在面前，他會全力去做。他暗暗使勁，在做好南繁工作同時，要把一些先進技術引到當地示范推廣。
“找不到人做工，那好多田間農活都得自己做。”可農時不等人呀，他鄒了鄒的眉頭，讓他擔心起來。
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隨父母在田間干農活。他記得他在前面“架…架…”趕著牛，父親在后面扶著犁，一犁就是一整天，又累作業效率又低。他給自己定了人生中第一夢想“要改變農業落后的耕作方式?！?
參加工作后，這一本色并沒有變，每天下田研究種子，他堅信“種子”可以實現他的夢想。因此田間的很多工作他都要自己做。他并不是不相信別人，只有自己做了，才能感受到種子的脈搏，生根、發芽、長葉、抽穗、成熟。
下田間干農活，他并不擔心，他從小生活在農村，工作后從事水稻育種工作，所以播種、插秧、收獲并不陌生，自己也能做。他主要擔心水稻種植關鍵期，比如大量播種、插秧時，自己一個人是做不來的，在找不到工人，那可怎么辦噢，會把人急死的，他經歷過這種事。
他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試驗場水稻插秧特別集中，都需要插秧工。他第二天也要插秧，打電話怎么也搖不到人，急得團團轉，最后在二十里外的湯原村請到的工人把秧插完。
“是的?！彼f話明顯有北方人特點，快、聲音大。一句“是的”感覺全機艙里的人都聽見。她也感覺到有點失態，趕緊捂住嘴，用眼撇撇他。然后不停地撥弄手機，一頁一頁的翻，任何頁好像都沒有停過一秒，像干農活一樣麻利，似乎想讓時間快點過。
對于一位女孩子來講，她可能不想講這些，能力在高，水平在強，又能怎地！她最大的夢想是“養家糊口、相夫教子?！笨墒撬姆蛟谀抢?？家在那里？
“你是那年南繁的？”劉南凡不識識趣地又問了一句。
提起她的南繁，不在看手機，把手機翻過去，扣在腿上。
“這是我第五次南繁了。課題組總共四個人，組長年歲已高，其他兩位小孩還小。近三四年都是我去南繁?！眲⒛戏搀@訝地看著她，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都第五年南繁了！”他張大嘴巴，追問一句。
看見她期待的眼神從臉上褪去，面容變得沉重，眼皮下垂，甩手撥一下額前的碎發，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苦，似乎陷入沉思。
她四年前農業大學畢業，應聘到北墾省農科院作物所大豆育種組工作，從此下田是常態，農活是工作。大豆播種、授粉、選種、收獲，像過電影似的，在腦中重播放。生活從此一條線軌跡，試驗田－辦事室，辦公定－試驗田。一年還種植兩季，當地當季，南繁一季。工作的辛苦還好，一個女孩子長期在田間工作，打扮得漂漂亮亮似乎與她不在著邊，關鍵是不好找對象。
她不是不想找對象，樣子有點粗。她也不想這樣，下田包裹的嚴嚴實實像個沙特阿拉伯女人。干起活來，扎著腿、束著手，看不出一點女人味。由于下田養成的習慣，平時裝束也不太考究，時髦打扮特不親賴農業女人，好像與她格格不入的敵對仇人。一晃四年了，快三十了，還沒有對象。終于在飛機的那頭有人牽掛，這得歸功于南繁。
她是感謝南繁的，育種家通過南繁結晶新品種，她通過南繁收獲了愛情。
“是呀！你不相信吧！有時，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是怎么堅持下來的。”說這話時，她堅定，氣勢宏亮。他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柔性和剛強。也顯露出女人靈眉俊秀的一面。是呀！那個男人不會喜歡婀娜俊俏的女人，連天上的神仙估計也會多看幾眼，她本來也是這樣。可是，可是黑土、太陽、風雨無情錘煉成今天的磨樣，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是農民的增產增收嗎？是國家的糧食安全嗎？是向種圖強嗎？她沒有那么大夢想。
她繼續說“我曾經也想過放棄，換個工作?！彪S后她又否定這個說法“只是想過。”想起南繁那邊的那位“他”，又放棄了。
他能理解她的這種想法，育種工作很辛苦，南繁更辛苦，試驗田是舞臺，農作物是同事。哪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愿意從事這項工作呢。
她說“聽過袁隆平先生先進事跡，深受鼓舞。”受袁隆平等老一輩科學家奉獻精神感染才從事大豆育種工作的，干了才知道它比想象中的更苦。她深切地體會到為什么從事南繁育種工作的人越來越來少，確實感受到切身之苦。干了四年弄的閨女不像閨女，婦女不像婦女。人家噴著香水，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空調房里閑情逸致，她在田間。人家把酒問盞、圩間超市她還在田里。
北墾農科院作物所大豆課題組每年育成品種五個以上，課題組組建以來已經育成百個大豆品種，每個育成品種都經歷過南繁。育成品種中現在有五個年推廣面積百萬畝以上，為北墾省大豆品種推廣占去了半壁江山，做出了巨大貢獻，可課題組總共僅四個人。年種植大豆育種材料一萬多份，南北一年種植兩季，課題組三個科技人員加一個長期工人。
參加工作第二年便被派往南繁，雖然些許不情愿，但還是硬著頭皮南繁。單位也是無奈的選擇，一是主任年齡大了，身體有些不好，早晚下田積下好多病根。二是有位男同事，剛生二胎，離不開人。三是也是錘煉一下南繁下一代繼承人。只能把這“光榮”任務遞接給她。
剛開始南繁工作非常不適應，管理五畝大豆南繁育種田，起居生活工作完全靠自己，雖然她相對獨立，面對這么復雜的生活和工作，弄得措手不及，有時經常吃不上飯，臉色很不好看。母親視頻后，心疼女兒，請了一個月假來海南陪她。
南繁人的心酸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半m然辛苦還是有些快樂的。海南的景色還是很迷人的，空氣新鮮，陽光明媚，無污染，是你度假和休閑的好去處。辛苦之余還可以與心心牽掛的人牽手一起欣賞海南的大美風光，那也是一種欣慰?！彼幸獠黹_話題，不想提過往的心酸。她要這么一直做下去吧，她也不知道。反正今年她是不想來的，堅決不想來的。又一次南繁，肯定不是剛才提到美景，相對南繁來說，美景肯定沒那么大的魅力。是南繁嗎！她都煩透了，那是什么呢？
劉南凡看了一眼黃豆娟的臉，剛才的愁容似乎散去了許多，多了一絲喜悅。這就是與四年前比的變化，對于黃豆娟來說，可能多一份牽掛。
飛機正在下降，她又看了看手表，伸手收起小桌板，摸了一摸安全袋，彎身取下隨身包放在腳的前方，前座椅的底下，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不在說話。她想靜靜地期待飛機平穩落下去的那一刻。
過了一會機艙里響起播音員柔美溫馨提示的聲音：“飛機將在二十分鐘后著陸，請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帶，我們將停止客艙服務?！边@聲音聽著那么美妙溫馨，它不在是提示音，它是歡迎遠來的客人。
噢！他不是客人，劉南凡將要在這度過慢長的四個月，開啟新的一段人生經歷。這段經歷可能在整個人生經歷中不算什么。總的來說，他一直在水稻育種中耕作，更多的時候是深入田間和稻株本身，沉浸其中并不討厭，身上有種工匠氣質，縱然一輩子當育種人也行。但確實因為這段歷程與南繁結下了深厚的情緣。
從一上飛機開始，劉南凡好像在期待著什么，他的心一刻也沒安靜下來，一會向機窗外遠眺，一會又掃視機艙內。終于，他無處安放視線收了回來，注意聽廣播。
按著廣播提示，劉南凡邊收起小桌板邊問：“馬上就到大美三亞，人們夢牽縈繞的地方？”。
“是的，有南山寺的南海觀音。一會你就能看到了。”黃豆娟回答。
“是在飛機上嗎？”
“是的。”
劉南凡很驚訝，飛機上就能看到南海觀音。他在百度上搜索過，了解南海觀音，是海南三亞標志性雕像。
有人說自從樹立了南海觀音，三亞的臺風等自然災害少了，很多臺風都繞道別處登陸。做起南繁來更順風順水。還有人說在她的腳下拜一拜，“有求必應”想要什么有什么，但必須真誠。尤其是求子最為靈驗，有送子觀音”的稱號。但這些都是傳說，沒有科學驗證。
這可能是他期待見的吧。
這時，四位美女空姐穿著象征著藍天白云的工作服從過道的兩側相對檢查每一位旅客是否系好安全帶、調好座椅靠背等，檢查得非常細致入微，不漏掉任何疏忽，保障旅客的安全。
“先生，請把安全帶系好。”
“女士，請把窗戶擋光板收起?！?
“先生，請把隨身包放在腳前面的座椅下，飛機馬上就要著陸了?！?
一聲聲問候，一句句提示，匯聚成溫馨的畫面，提示著劉南凡“三亞我來了，南繁我來了?！?
突然飛機穿過云層，機翼向左嚴重傾斜，來了個九十度大轉彎。在飛機傾斜轉變的那一刻。他看到南海觀音，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南海觀音。他興奮，他知道將來到三亞了，全國農業育種工作者的天堂。這時，機艙內又傳出那柔美的聲音：“請系好安全帶，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著陸了?！彼纱箅p眼，屏住呼吸，靜待飛機著陸的瞬間。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激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