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是鬼做的。
茶是人沏的。
梁橫忍不住抬起頭,目光在酒館里的工作人員身上一閃而過——
角落里靠在墻上百無聊賴的酒保、吧臺里正在擦拭一支玻璃杯的調酒師、小舞臺上正在調琴的歌手。
除了這些人之外,后廚、樓上、以及一樓的公共衛生間里,也時不時傳來人聲。
這些人里,有人,也有鬼。
梁橫沒來由感覺一陣毛骨悚然,回想起之前來時一路上遇見的大量行人。
他們之中有【惡鬼】存在。
【惡鬼】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注視著他。
【惡鬼】盯上了他,并會在每一個不經意的機會里對他下手——
就像是面前的這碗看起來像是蔥油面的東西……梁橫不知道吃下去這東西會產生怎樣的后果。
毛骨悚然之后,是極端的亢奮。
梁橫拼命克制著,好不讓這些亢奮從自己臉上表現出來。
他看向正將手指藏在袖子里,不斷掐指進行衍算的吳敬守:
“我最近總是情緒不穩定……”
吳敬守手指的動作微微停滯,緩緩抬眼看向他。
梁橫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展現出情緒了,可情緒里的亢奮還是有一點溢了出來。
這一點溢出的亢奮,被吳敬守清晰的捕捉到了。
“我測試過,這些情緒來源于我的內心。”
梁橫說到這里的時候,眼神的余光忽然看到酒館的大門被打開了。
他注視著從大門處進入酒館的一行人,沒有改變話題:
“我這是怎么回事?我被什么影響了?”
吳敬守的眼神也移動到那一行人身上,同時回答著梁橫的問題:
“深淵會撕碎一切偽裝,讓人回歸人本身的樣子。”
梁橫閉了閉眼,心中有些震撼:
“去偽存真?深淵是類似天道一類的東西嗎?”
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或許不懂【天道】是什么。
但吳敬守這融合了兩個世界文化屬性的賽博道士,多半會懂。
“絕非如此。”
吳敬守已經收回了目光,再次開始衍算。
這一次的衍算,比之前多加入了一根手指。
“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天道虧盈而益謙……”
梁橫聽的頭都大了,急忙打斷:
“你直說是什么意思吧!”
吳敬守被他打斷,也不生氣,解釋道:
“天的規律是下降濟物,而天體愈顯光明。
天的規律是虧損盈滿、補益謙虛。
天道是仁慈、至高而光明的。
只要人順應天道生存,就能夠更好的在人世間活下去。”
他話鋒急轉:
“而深淵無常。
深淵的力量不滋潤萬物,只會讓扭曲之物愈發扭曲,癲狂之人愈發癲狂。
深淵釋放和加深某種屬于你的獨特【可催化之物】,你將其視為某種強效催化劑也不為過。
你的情緒出現了異常,那并不是你的問題。
而是深淵的力量將真正屬于你本身的那一部分情緒給催化了,讓你所受的教育和人生經歷對你的影響越來越弱,最終只留下基因本身最真實的表達。
一定意義上來講,你的【反常情緒】,便是深藏在你所受的教育之內,掩蓋在你社會化屬性之下的【絕對本真】!
這……僅僅是深淵的某一部分渺小的、不起眼的力量罷了。”
這次梁橫算是完全聽懂了。
梁橫聽著他語氣里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話語中幾近斥責的貶低,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看起來,我的情緒……也或者說是性格,的確是被深淵的力量影響了。’
他得到了有效的反思。
‘仔細想來,我的情緒出現問題,就是在成為了深潛者之后。’
他暫時接受了這種說法。
始終盯著桌子的范睢忽然開口說:
“另一邊那群人,不是什么善茬……小吳,你算出來什么了沒。”
吳敬守的手指緩緩停下,有些呆滯的眼神落在已經空了的茶杯里:
“是先前進來的賞金獵人。”
梁橫已經從鸚鵡螺模擬出的幻象里看過那些人,此時看著酒館另一邊和本地人穿著沒什么區別的家伙們,感覺不太對勁:
“賞金獵人有六個,他們只有五個,另一個人去哪了?
而且,他們的樣子也和之前不一樣了,是做了什么偽裝嗎?”
吳敬守的目光很不經意的掃了一眼服務員所在的位置:
“是的,是物理手段……是喬裝打扮,這種喬裝打扮沒有使用深淵的力量。”
梁橫很好奇,吳敬守說出來的這些信息,是哪里來的?
真是他剛才掐指算出來的嗎?
這手段……可是比之前賞金獵人里面那個男學者的【深淵物理學】,還要更加離譜。
……
在三人對話的同時,酒館外的天空不知何時變了顏色。
原本黃昏時候的天空尚且被夕陽暈染成一片金紅之色,不知何時天光忽然暗淡,丹青一般的暮色籠罩了整個世界。
如此暮光之下,連酒館里的燈光都暗了一些。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輕微到幾乎不可耳聞的“淅淅瀝瀝”聲緊接著出現了——
酒館外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難以捕捉的雨聲在下一刻就變大了,龐然如傾盆一般蓋過了一切雜音。
酒館里的伙計們明顯已經見過這種場面,他們迅速聚集起來,在酒館外堆起了簡易的塑料防汛護欄。
酒館外,雨越下越大。
雨幕在淡青色的暮色中成了白織,梁橫從未見過這種程度的暴雨,看的眼睛直了。
當他收回目光時,不經意間看到,酒館大廳里另一邊那一桌人,似乎并沒有把視線放在酒館外。
是不關心嗎?
還是……已經習慣了?
此時此刻,剛剛進入酒館的幾人安安靜靜坐在酒館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里。
他們坐下之后只點了幾杯茶,就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沒人能看到,在他們偽裝出的本地人裝束之下,是疲憊如困獸一般,像是剛剛經歷了大兇大險的臉。
他們雖然像是從某種極兇惡的險境中剛剛脫困,但并沒有表現出很緊張的樣子。
也或者說,他們已經對危險產生了麻痹的感覺,不會因為身處險境而太過緊張了。
他們的私語聲很低也很平緩,似乎是因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說話方式——
“這該死的酒館里出現新人了,要不要把他們抓起來,看看他們是什么東西。”
“你瘋了嗎?
好不容易來了新人,得好好跟他們聊聊才對,看能不能用得上他們呢?”
“說得對,萬一他們也是從外面進來的呢?如果是深潛者,說不定咱們能跟他們合作。”
“這鬼地方根本沒辦法判斷時間,你怎么知道咱們進來了多久?
外面過了多久?
他們又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萬一是和我們當初差不多的時間進來的,那他們就一定也在打【災變遷移之地】的主意!
這就肯定是敵人了!”
“是不是敵不確定,反正肯定不可能是友。
既然他們已經陷進了這個鬼地方,自身也難保。
咱們跟他們聊聊,看能不能榨出點油水來。
要是他們識相,咱們就指點指點他們,讓他們得一個好死。
要是不識相……呵呵,看著他們死就是了。”
“翟老師,你怎么看?”
其他四人不由自主將目光集中在某個始終沉默不語的男人身上。
被稱為“老師”的翟姓男人,就著雨聲,小口喝著茶,有一角已經碎裂的圓框眼鏡上反射出酒館另一邊梁橫一桌人的影子。
“是內海防衛軍的人。”
翟老師看著桌上的茶杯,明明沒有去看酒館另一邊,眼鏡里卻倒映出了吳敬守的影子。
“是深度3的【引火童子】,供奉的是某個賽博邪神。”
其他四人聽著翟老師的話,情緒各不相同,有慶幸,有松了口氣,也有恐懼。
“真是從外面來的……是內海防衛軍,那肯定是咱們之后不久進來的了。”
“咱們已經經歷了十多次【災變】,加起來最起碼有小半個月時間了。
外面竟然沒過多久嗎……”
“翟老師,這【引火童子】屬于【深淵矩陣】中的哪一陣列?”
他這問題引起了另外一人的嘲笑:
“你這不是廢話嗎,既然信的是賽博邪神,當然是【次元陣列】的深潛者了。”
姓翟的男人再次開口說話了:
“并非如此。
他這個【引火童子】雖然是供奉的是賽博邪神,但使用的并不是賽博邪神的手段。”
翟老師的眼鏡里出現了吳敬守偽裝成當地人的身影。
他瞳孔放大,眼鏡里吳敬守的身影便漸漸變化成了吳敬守真正的模樣。
翟老師看著吳敬守的真正樣子,用手指頭蘸了點茶水,在木桌上畫起公式。
這一次的計算很快完成,他對其余四人說:
“他僅僅是為了得到深淵力量,所以才信奉邪神。
但他不使用邪神的手段,就不會被邪神控制了心智。
他使用的手段不知道從何而來……
倒像是……”
翟老師在進入地下之后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他使用的手段,倒像是來自【災變遷移之地】這樣時空錯亂的地方。
也或者,是來自傳說中的漂泊者。”
說到這里的時候,其他四個賞金獵人已經聽不懂了。
翟老師的瞳孔進一步放大。
“讓我看看,他到底是什么……”
眼鏡框里,圓鏡片上的身影進一步清晰,直到聚焦在吳敬守藏進袖子里,正在進行衍算的手掌。
當他看清吳敬守手指狀態的前一刻,眼鏡中倒映出的吳敬守忽然抬頭,就像是通過鏡片看到了他——
“咔嚓咔嚓……”
眼鏡鏡片忽然崩碎,細碎的玻璃渣有一小半撞進了他的瞳孔!
劇痛讓他下意識彎下了身子。
在其他四人錯愕不堪的目光下,翟老師緩緩直起腰,扣出了扎滿玻璃渣的眼珠子。
將尚且站粘著跳動血管的眼珠子放在桌面上,拿出自己的鋼筆,在眼珠子旁邊寫下了一行公式。
寫完之后,他站起身,壓了壓帽檐,遮住了流血對的眼睛。
“回房間。”
五人前后離開酒館大廳,沿著兩邊擺有富貴竹盆栽的木制步梯上了二樓。
……
吳敬守看著他們消失在樓梯上,而后看向自己袖子里的手指。
他用來衍算的四根手指中的兩根,已經呈畸形的姿態相互交錯,像是被人硬生生將其掰斷。
他抓住這兩根指頭,用力一崴。
“噼啪……”
骨骼交錯產生的沉悶爆破音吸引了梁橫和范睢的注意,但吳敬守并不愿意解釋什么。
“無論如何,今晚要小心一些。”
天色越來越暗了,眼看今天要在這地方過夜,三人也不耽誤,喝過茶之后就抱著狗子回到三樓房間。
這棟樓一共三層,第一層是酒館,第二層和第三層是旅社。
一層樓雖然僅僅只有6個房間,但房間比較大,間隔比較遠,因此顯得一個樓層之內的空間比較空曠。
梁橫他們的房間在三樓最東頭,隔壁好像住了一對年輕男女,剛剛天黑,梁橫就聽到了難以言說的聲音。
范睢不懷好意的罵了句:“年輕人,勁真大!”
梁橫看向吳敬守:“我們應該守住心神才對,是吧。
【惡鬼】不是對情緒感興趣嘛,他們這樣,應該會引來惡鬼吧。”
說話間,他已經再次掏出了燧發槍。
這掏槍的動作仿佛某種信號,土狗一看,立刻警惕起來,翹著的尾巴變成了夾著,蹲在梁橫腳邊的地毯上,看起來精神的很。
吳敬守沉吟道:
“這間酒館的問題沒那么簡單,我剛才的衍算即便沒有受到干擾,也進行不下去了。”
吳敬守在客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雙手手心朝上放在雙膝上,說道:
“我去看看,你們為我護法。”
他完全不是在征求他們的同意,話一說完,就閉上眼睛,不言語了。
梁橫看了看吳敬守,又看向范睢:
“這是……傳說中的元神出竅?”
范睢用“我哪知道”的語氣回答他:
“小吳從小跟著老道長學本事,咱也沒問過,不知道他在干啥……他讓守著,咱們就守好了唄。”
梁橫扭頭看著窗外深邃的黑暗,仔細回想起來,這種程度的黑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過了。
上一次見到這樣的黑暗,還是在山里老家的時候,在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村里關了燈,黑暗就粘稠起來。
梁橫是那時候才知道“伸手不見五指”是什么意思的。
他看著窗外深邃的黑暗,心想,自己進來之前,可是看到過路燈的。
現在已經晚上,路燈卻沒亮,這本身就已經說明這地方有問題了。
此時此刻,隔壁那對男女的聲音也沒有了。
三樓走廊靜的出奇,因為來自酒館外的雨聲消失了,寂靜讓一切都壓抑起來。
梁橫不想讓這過分的寂靜帶來的壓抑引發恐懼,因為恐懼是【惡鬼】可以利用的情緒。
于是他就想說點什么,活躍一下氣氛。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對范睢說:
“一般情況下,按照恐怖片里的劇情,咱們只要不主動作死,不瞎勾八跑。
不開門,不和外界進行接觸,外面有人敲門不要開……
只要等到天亮,肯定就安全了。”
范睢并沒有看過類似的故事,好奇道:
“要是有人被【惡鬼】追殺,咱們不開門,他就會被轉化成【惡鬼】,成為對付我們的力量,怎么辦?”
梁橫說:
“他就算是被【惡鬼】當著咱們的面殺了,死在門外頭,死的鮮血直流流到門里面,咱們也不開門。”
范睢努力想要找到他話里的漏洞:
“要是外面天一直黑著呢?咱們就一直在這待著?”
梁橫答道:
“那就要看吳天師給什么說法了。”
范睢笑罵道:
“好好好,反正就是不出去,有問題就撂給小吳,是吧?
那要是這間房間本身出了問題呢?
要是房間里著了火,咱們不得不離開呢?”
梁橫端了端手里的燧發槍:
“那就看我的子彈和【惡鬼】的腦門哪個硬了。”
范睢點了點頭:
“到了那時候,咱們也沒得選了,只能去拼命了。”
他話音落下,身邊的吳敬守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吳敬守雖然站起來,但眼睛并沒有睜開。
他就那么保持著兩手手指的衍算狀態,徑直朝門的方向走去。
他步伐奇快,當梁橫和范睢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門前。
他朝門走了過去,房門在他前進的步伐中仿佛成了虛幻——
隨著一道漣漪在門上泛起,吳敬守已然出了門去!
“不好!小吳算的太深,著了電子魔了!”
范睢反應極快,端起槍,打開門,就追著吳敬守的背影去了。
梁橫心中大急,端著槍來到門口,朝走廊看去,卻完全看不到兩人的身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從走廊另一邊傳來了。
整個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