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越來越焦灼。
顧葉初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來的時候他也不常說話,又恢復到了他們一開始的模樣。
他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
雖然如此,可桑桑瞧得清楚,他眼下的青黑越發重了,眼底縈亂的紅血絲無序的交織直至遍布。
坐在那兒的時候,少了意氣風發,卻多了不少的焦離。
常常是才坐上一會兒,就被人匆匆叫走了,連飯都來不及吃上一口。
無論外面的叫囂聲有多么熱烈,世道有多么混亂,桑桑所在的小宅子仿佛成了個誰都不能靠近的世外桃源,她就在這個地方里安靜的活著,偏安一隅。
期待著什么。
可又怕真的發生了什么。
她擺弄鳥兒的時間也多了起來,多到她自己都要分不清黑夜白天的交替。不知自己已經被困在這里多久多久。
等到城里人心亂起來的時候,她才恍然。
原來,五皇子的兵已經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眼下正從青州帶著重兵往京城方向來了!
所有人都傳言,京城,要破了。
澧朝,要亡了。
聽說此前抓住了不少想要叛逃出去的人,抓住了一審問才知,他們哪里是平民,而都是有官銜在身的澧朝官員,想要趁著亂起來之前,帶著全家和金銀珠寶逃出去。
關鍵時刻做出這樣人心渙散的事情,他們自然沒有什么好的結果。
全家梟首示眾,往后的管制也越來越嚴格了起來。
想進京城可以,可若是想出去,那就要經過一層層的盤問和考核,手中持有皇家頒布的出城令牌才可以。
往日熱鬧的京城忽然門可羅雀了起來。
春日早來了。
可不知為何,還是那樣的冷。
只有那幾條吟唱的巷子,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最熱鬧的,吳儂軟語有之,精彩戲劇有之,該享樂的那群人還是在享樂,拼命地享樂。
她在清理窗臺的時候,發現不知何時,窗臺一角延伸出了一小片綠色的青苔。
毛茸茸的,摸起來軟軟的,像是孩子的頭發。
她微微一笑。
顧葉初走了進來。
“在看什么?”
他探過身子去,身前的胸膛微微擦過她的肩膀,若有似無的香氣飄散。
“沒看什么。”
他起身直立之后她才看見,今日的他穿得極為樸素,雖說是一身不起眼的青灰,可仍舊被他頎長的身材襯得很好看。
他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驅不散的書生氣,這樣一打扮,就好像是哪家雇來的不得意的先生,又或者是寒門趕考的學子。
“瞧瞧我今兒在路上看見了什么,喏——”
他走到桌子前,從懷中掏出一包不知什么來,只看得見是包著的什么,打開來,一股桂花香氣撲鼻,外面裹著一層金黃香甜的黃豆面。
“是打糕!”
她見了打糕,快步走了過去,見七八塊的打糕老老實實的在桌子上,還透著溫熱。
“給我帶的?”
還沒等他說話,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拿了一塊塞進了嘴巴里。
他笑著看她,像是看一個貪吃的孩子,“就不舍得讓一讓我?”
她這才拿起一塊,“你山珍海味都吃慣了,怎么會喜歡吃這個?...別浪費,還是我來吃光了罷!正想這口呢!折枝上街去了好幾次都沒見賣的,今兒個終于算是吃上了!”
她吃的大口,唇角都站上黃豆面,他提手,用拇指指腹輕輕拭掉,“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的嘴饞。”
掏出懷中的巾子,細長的手指在雪白的巾子上擦拭摩挲幾下,低頭的他,儒雅又溫柔,極為好看。
“若是男子也要選花魁,你定然是個種翹楚。”
他聞言一愣,忽然,漫出輕巧的笑聲。
有些低沉,但并不壓抑,很好聽。
“你這腦袋里,總是想些亂七八糟的...怎么樣,好吃嗎?”
她無暇顧及他,只是點點頭,又塞了一塊進了嘴巴里,吃得十分滿足。
“這味道,不覺得熟悉?”
她想了想,“我吃過京城王家的打糕,那家才是最正宗的,還有街角一家小店里的打糕,是個五十多歲的嬤嬤做的,也是十分好吃,可惜,這兩家最近都不開了...至于這家打糕...”
她刁鉆的品味以來,“雖說不太正宗,哪里有打糕是桂花味道的呢?不過也算是這店家的創新罷!黃豆加上桂花在一處,吃起來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聽了只是微微點頭。
“以后少叫人出去,現在街上不太平,想要什么就和小罐子說,他會把需要的東西都送過來。”
“另外你這里我加了一隊人警戒,確保你的安全。”
吃著打糕,打糕雖好吃,卻有些粘,在嘴巴嚼過來嚼過去的,頗有些費力。
“你安排就好,我什么都聽你的。”
......
“桑桑,不如,跟朕回皇宮罷。”
他忽然這樣說道。
她嚼動的嘴巴都停了,抬頭,“我在這里才剛住習慣,你那皇宮太拘束,天都是四四方方的,我不歡喜。”
“早知道你會這么說。我也只是隨口提到罷了。”
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一個沉甸甸的東西,被裹袋包著,“這東西你拿著,時間不早了,我便回去了。”
顧葉初走在有些寥落的路上,往常熱鬧的街道如今人煙寥落。
路過的人都兜緊了衣衫,腳步匆匆。
即使是對視,都是遠遠地瞧一眼,遇見認識的,最多寒暄幾句就匆匆離去,有的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了。
他卻無心這些。
思緒拉遠。
“葉初哥哥,你說這小販籃子里賣的什么?怎么這么香啊?香得我都想拿一塊咬一口!哪怕就咬一口呢!肯定比娘親烙的大餅子軟和些!”
“小饞貓,你怎么知道那東西就是軟的?你吃過?”
她搖了搖頭,卻很倔強,“我沒吃過,可我看見小虎子他娘給小虎子買了一塊,小虎子就當著我的面吃的!我看見他都沒怎么搖,這黃澄澄、軟乎乎的東西就進了他嘴里了,特別軟乎!”
說著,狠狠地咽了一口巨大的口水,緊接著,又是一口。
顧葉初看得想笑,“你就這么想吃?”
說著,自己也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想啊!可是我們沒錢吶!家里的錢都拿去給爹看病了...”
看著她沮喪的小臉,他下定決心,“走!咱們也去買!”
那天夕陽里,她終究是吃上了一小口的那軟呼呼的東西,他聞見了,是桂花味的。
心里也開心起來。
即使回去被嬤嬤打他也認了,那錢是買菜的錢,卻都讓他買了這東西。
臨走的時候,他問了一句這東西的名字,原來是京城的特產,名字有點怪,叫打糕。
那晚的夕陽,真美。
那晚的屁股,真疼。
可是小饞貓吃到了、笑了,就值了。
......
及至他都走了,她打開那青灰的裹袋,露出里面沉甸甸的東西。
是青玉,上面雕刻一頭伏臥的猛虎。
只不過,是一半。
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