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廣寒這個人雖然在林美心的世界里消失了,但偶爾在新聞里也會看到他的身影。林美心打聽到了任廣寒的住址,摁下門鈴,是一個二十來歲頗為清秀的男子開的門。
簡洋顯然是第一次見林美心,禮貌地問:“夫人您好,請問您找誰?”
林美心猶豫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出口:“我來找任先生。”
“家父……”簡洋剛想告知任廣寒不在家,只聽屋里傳來清亮的女人聲音:“洋洋,誰來了?快請客人進來。”
簡洋領林美心進來,領進客廳,蕭只唯臉上已施粉黛,著裝整齊,打扮精致,拿上的包又放下,看來她要外出。
眼前這個正有些忙碌的女人,給人一種開明、自由、獨立、不受羈絆的干練和灑脫。她長得標致,身材高挑,目光堅定中透著幾分大氣和隨和。
簡洋說:“媽,這位夫人來找父親。”
蕭只唯看到林美心愣了一下,隨后便被她輕盈柔美、溫婉動人的氣質吸引,不得不驚嘆一句,她是一個讓女人看了都會愛上的人。蕭只唯不禁多看了兩眼。
林美心婉約一笑,她笑起來十分溫柔,像弱柳拂面,像春風掠過,親和而柔軟。
蕭只唯趕忙說:“您快請坐。”說著,已有人端上一杯茶放在林美心將要落坐的位置前。
蕭只唯說:“真是不巧,我先生今天到外省出差去了。”
林美心神色有些不安地問:“那任先生什么時候回來?”
蕭只唯說:“聽他的口氣,怎么著也要三五天吧。”
林美心輕嘆一口氣,神情難掩沮喪。蕭只唯見狀,又問:“您找我先生是有什么急事嗎?可否方便告訴我,我可以代為轉告。”
林美心為人單純,總是飽有最大的善意看待別人,但她知道夫妻之間的信任危機,一旦起了疑心,便就沒完沒了了。
幾句話下來,可以看出蕭只唯并非是多疑善妒之人。可即便是再大度的人,恐怕也容忍不了自己的丈夫和別人有個孩子,這樣的事實說出來必然會重重地打擊到她。
思及此,林美心站起身,故作輕松地笑著說:“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既然任先生不在家,我就不打擾了。”林美心微微欠身,拿上自己的包,走了出去。
林美心既沒表明身份,也未說明來意,蕭只唯心中有些生疑。她望著林美心的背影,問簡洋:“洋洋,這位夫人你之前見過嗎?”
簡洋搖頭:“沒有。”
蕭只唯疑惑未解、若有所思地說:“那就只能回來問你父親了。”
她又重新拿起包,換上鞋子,和簡洋交代了幾句,就出門去了。
林沐塵昨夜翻來覆去到了后半夜才漸漸入睡,早上起來腦海中依舊浮現他母親震驚痛心的畫面。他放心不下,吃完早飯,支開莫潸然,給家里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湯伯,林沐塵說:“湯伯,請讓我媽聽電話。”
湯伯粗厚的嗓音說:“夫人出去了。”
“出去了!”他母親一般很少在這個點外出,她不是在廚房忙碌,就是在喂食家里的寵物。
湯伯補充說:“先生走了沒多久,夫人就出去了。”
“我爸也出去了!”林沐塵心里隱隱有些不安,緊接著問:“他們臨走前有說什么嗎?”
湯伯說:“先生說他最近比較忙,讓我好好照顧家里,夫人倒沒說什么。”
林沐塵掛了電話,隨即撥打他母親的手機。響了兩聲后,電話接通。
林沐塵問:“媽,您是不是去找父親了?”
他了解她母親,林美心心地純善,實不愿因為自己而牽累旁人,所以她會想方設法阻止任廣寒的報復。她本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美麗而善良,可一切也因這個美好的事物而陷入苦難的掙扎中。
林美心沉默片刻后說:“是。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觀。”
林沐塵又問:“那父親怎么說?”
林美心說:“他不在家,到外地出差去了。”
“出差?”
林沐塵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這時,擱在電話旁邊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林沐塵瞥了一眼,一個陌生的號碼,上面寫著“兩虎相斗,漁翁得利。”
林沐塵手上一軟,手機落地。他讓自己保持冷靜,隨后他把莫潸然的手機關機,然后放在隱蔽的地方確保莫潸然找不到,順手也拔了家里的電話線。
他來到院子里,若無其事,對正在澆花的莫潸然說:“潸然,常欣有幾副畫要放到畫廊里,我去杜康館取一下。家里還缺什么嗎?我順便買回來。”
莫潸然停下手里的動作,想了想說:“胖團的口糧吃完了,你路過商店的時候買一些回來。還有,再買一條鏈子,傍晚的時候我想帶它出去遛溜彎。”
“鏈子我記得家里有好幾條啊,不用買了。”
莫潸然無奈地說:“都被它咬壞了,不能用了。”
林沐塵板著臉,假意嗔怪:“胖團都被你慣壞了,以前它可沒這個膽子。”
莫潸然不順著他的話,奉勸他:“你還是趕緊出門吧,一會兒胖團沒吃的,它該發脾氣了。現在它有靠山,你可惹不起它。”
玩笑間,林沐塵神色漸漸沉了下來,聰明如她,他不敢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秦幕天昨夜在露臺上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當他看到女兒無法接受親情的痛苦而自責萬分,當深愛的妻子知道真相后對他的冷落和失望,他無顏再面對她們,他現在唯一能做的,能償還的,就是了結這17年的糾葛。
秦幕天把任廣寒約到當年喬氏夫婦墜亡的地方,那座10米高的長廊還在,此刻,他們正站在那里。
秦幕天說:“當年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理應由我一人來還。現在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任你處置。但前提是,你必須放過我的女兒。”
任廣寒不屑地嗤笑道:“如果當年你這樣低聲下氣地求我,我或許會答應你。可今時已不同往日,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只手遮天、為所欲為的豪家公子了,我也不再是那個毫無還擊之力、任你揉捏踐踏的小人物,我有足夠的能力對抗你。所以,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任廣寒轉動手腕,目光一凝,揮起拳頭就打在秦幕天的臉上,隨即秦幕天滿嘴鮮血。
秦幕天吐出一口,不屑地用手擦掉嘴角流下來的血。一個養尊處優、目空一切、一輩子都高高在上的人,應該沒有嘗過被人凌辱的滋味吧。秦幕天眼神變厲,提拳便要還回去。
任廣寒揪起他的衣領,“秦幕天,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樣子,一拳就受不了了,你要我如何看到你的誠意?再說,比起當年你對我的凌辱,這又算得了什么?”
任廣寒又是一拳,接下來,秦幕天放棄反抗,任憑任廣寒如何拳腳相加,任憑他如何言語羞辱,情緒泄憤,他都全盤接受。
秦幕天傷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任廣寒已發泄完,最后拔出手槍,對準他。
秦幕天并不恐懼,反而輕松地笑出聲來,他緩緩站起來,一步一步走近槍口。
任廣寒眼眸一凝,隨即便要扣下扳機。這時,林沐塵突然沖了上來,擋在秦幕天的面前。
林沐塵痛心疾首地說:“父親,收手吧,您不能一錯再錯了。”
“你住口。”任廣寒憤怒打斷,“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兒子,你母親背叛我,秦幕天欺辱我,是他們毀了我的一生,是他們逼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你不要再一臉真誠地在我面前演戲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林沐塵的心一下涼透了,原來在他父親眼里,他的真誠,他的情感是欺騙,是謊言,他從沒有一刻是相信的。
“與其無謂地爭執,不如實踐出真知。”一個強勢的中年女聲傳來,響蕩在半空。三人一齊循聲望去,那女人立在他們的不遠處,舉著槍,朝任廣寒開來。
千鈞一發之際,林沐塵閃身擋在了喬風鈴和任廣寒之間,隨即胸口鮮血直流,他捂著傷口,緩緩地跪了下去。
秦幕天震住,隨即反應過來,去摸衣袋里的手機,然而并不在身上,突然想起,剛才打斗時已掉落廊下。秦幕天一瘸一拐去廊下找手機,打急救電話。
任廣寒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神情崩潰。他不相信秦幕天會留下他的血脈,他不相信秦幕天這樣霸道傲慢的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生下別人的孩子。這是一個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他亦是如此。
可事實呢……
這孩子會在角落里默默注視自己,想靠近他,想叫他一聲父親。而他,卻不相信,還叫人把他毒打了一頓。
任廣寒愣愣地站在原地,緩緩抬起頭,望向半跪在地上的林沐塵。他生性多疑,而此刻他已不得不信。
喬風鈴冷諷地說:“任廣寒,你寧愿相信一張沒有溫度的親子報告,也不愿相信一個孩子對父親真實的感情。”喬風鈴嘖嘖嘆氣,“唉,可惜啊,你想要的答案已毫無疑問,可是你們的父子情卻再也無法繼續了……”
“是你對報告做了手腳,是不是?!”任廣寒怒不可遏,舉起槍便要打向喬風鈴,喬風鈴紋絲不動,嘴角還帶著一抹笑意,神情好不自若地看著他。她的樣子仿佛在說她沒做手腳,只是事情不是他知道的這樣,單純笑他蠢而已。
林沐塵捂著傷口起身阻止父親,任廣寒盛怒之下,根本聽不進任何勸阻。林沐塵拼力阻止,和他父親你來我往撕纏在一起。喬風鈴愜意地觀賞眼前的畫面,痛快而泄憤。
任廣寒奮力一推,一失手,長廊上不牢固的護欄無法承載此番力道,瞬間裂開,林沐塵從中掉了下去。
任廣寒當即反應,沖到廊邊拼命抓住林沐塵,可已為時已晚。
秦幕天剛打完急救電話,尚未掛斷,就聽到護欄被撞裂的巨響,隨之一個身影從中落了下來。秦幕天扔掉手機,奔向那個墜落的身影。
葉瀾不顧喬風鈴的警告,還是毅然決然地跑到雅馨苑,告訴莫潸然她母親今日之舉。
大門吱呀被人猛地推開,莫潸然沖了進來。
時間很快,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林沐塵重重地砸在地上,隨后,周圍靜了,沒有聲音,只有滿地的鮮血。
“沐塵……”
一聲嘶喊從門口傳來,莫潸然奔至林沐塵的身邊,看著縱橫流淌的鮮血,又立刻停了下來,步履蹣跚地走向他,跪下身,將他緩緩扶起。
她泣不成聲地說:“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林沐塵氣息微弱,忍了忍痛,努力提上一口氣說:“這下,所有人都會消停了。大仇得報的人如愿以償,作繭自縛的人惡果自食,善惡終有報,一切都很公平。”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拭去她落至下頜的淚水,滿是心疼地說:“潸然,不要哭,也不要難過,只有這樣的結局才能換來一切的平靜。你母親深仇難消,多年謀劃,終是要見點成效的。我的兩個父親水火不容,爭斗多年,我無法讓他們冰釋前嫌,但現在他們不會再斗了。”
林沐塵停了停,緩上一口氣,“潸然,你的陰霾都過去了,你的往后會別有一番天地,我那樣期盼著。”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手也垂了下去,直到再也沒有聲音……
任廣寒跌跌撞撞走到林沐塵身邊,跪下身來,伸手去觸碰他的孩子。
可一碰上,莫潸然就打開了他的手,憤恨至極地向他吼道:“走開!滾……”
隨后,她緊緊地抱著林沐塵,淚流不止。
林沐塵,林秦二人的塵世情緣,這個名字因愛而生,可也預示著他的結局。這個以血染美的愛情,終究要以最徹底的方式還回去。而林沐塵就是那個不二人選,可以達到不放過任何一個局中之人,用波及最大程度的傷害來報復。
林沐塵,浴在塵土林木之中,喬風鈴要他生生應了這因愛而生的名字。這場報復以超額的指標完成,無一人幸免,包括設局之人。
不知什么原因,莫潸然突然在某一刻清醒過來,雙眸凌厲,好似利刃,她放下林沐塵,迅速起身,拔出槍,指向對面的三人。而她面對的,一個是生身母親,一個是親生父親,一個是對她有著養育之恩的人。愛不得,恨不得,殺不得,逃不過,忘不了……
眼里的怒、恨、掙扎、煎熬、痛苦……到達了某一個極致,再不能承受。慢慢地,而后驟然,一股熱液從內腑,往上,而后突腔而出,猛地噴吐出一口鮮血,白色的衣衫濺滿血漬。
莫潸然手上一軟,整個人瞬間沒了氣力,手槍落地,身體也隨之傾倒而下。
這一刻,似乎有人扶住了她,依稀聽到有人在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莫潸然昏昏沉沉地躺在一處柔軟的地方,沒有知覺地睡去……
她好似支離破碎的殘片拼成的整體,用堅硬的鎧甲作為外殼,堅不可摧。可她的鎧甲一旦破損,那些碎片無力支撐,便就零落滿地。
不知過了多久,對她而言仿佛有一世那么長,待她醒來,慢慢睜開眼,熟悉的環境,又將她拉入悲痛之中。
無需看清那人的臉,無需聽清他的聲音,莫潸然知道,他總會出現。
她聲音低淺地說:“每個人都是第一次做人,父母亦是孩子,他們不一定會懂事,他們做錯了事,走偏了路,我要把他們帶回去,教育他們,給他們重新改過的機會。你說,好不好?”
“好。”那人說,“犯錯不是孩子的專利,不管是誰,犯了錯,都要教育,讓他們改過。”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的地方都叫寄人籬下,而父母在的地方她又回不去。為人父母,將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他們可知他們的責任?
無論有多苦,有多難,都不能拋棄自己的孩子。寄人籬下的滋味,孤獨無助的恐懼,很多無法未知的苦難,憑什么讓一個孩子獨自面對,而父母可以逃之夭夭?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事實真的如此么?有多少惡魔是以父母之名,以愛之名,以道德之名做著最慘無人道的事情。
裴予生曾跟她說過,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暴力,而是寬恕。人世間的環境錯綜復雜,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即便是占據絕對優勢的人也無法掌控全局。所以不管是父母還是孩子,都有他們的美與善,罪與惡,都有他們的選擇和無奈。強者往往也是弱者,弱者往往也是強者。
既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那唯有“寬恕”二字,方能得到解脫。
林沐塵死后不久,就看到新聞報道任廣寒在江邊自殺身亡。不明內情的蕭只唯大為震驚,悲痛不已。或許時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當年情誘她的人并非出自真情,而是利用,這十幾年的恩愛不過是逢場作戲和出于愧疚的施舍罷了。
一個人為愛能迷失到什么程度?不管不顧,拋棄一切,可那人的榮與辱,情與恨卻從不曾和她有關。可憐鐘易冷自小就要面對父亡母離的慘痛,始終與他母親,與親情無法達成和解。
張領導受賄又行為不檢,一直被喬風鈴拿捏在手里,替自己辦事。如今單斌的死,林沐塵的死都查到了她頭上,淪為階下囚將是她往后的命運。不想,這個張領導不計前嫌,對她竟有幾分真情,不僅沒有落井下石,而且愿意幫她。
對于張領導的好意,喬風鈴顯得很反感。對于這樣一個沒有原則、沒有筋骨脊梁的人,連利用都讓人覺得嫌惡。
喬風鈴轉過身去,平靜地看著玻璃窗外的天空,明明眼前一片明亮,她卻看不到一點出路。大仇得報的代價是家庭破碎,對女兒的摧毀,對無辜人的牽連……她最后的去處,從選擇這條路開始,就有了答案。報復別人的同時也在報復自己,既是局中之人,又怎會幸免?
那雙手銬,那看不見天的方寸之地,從此束住一個自由的靈魂。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自己落入那樣的境地。隨著張領導的一聲嘶喊,一個身影的倒下,喬風鈴的一生也在此刻落下了帷幕。
秦幕天的情況就和他們二人不同了,他的狀態是一種持續的過程。任廣寒是在最后一刻奔潰的,故而選擇的方式最極端,痛苦也不過轉瞬間;喬風鈴一路謀劃,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朝著她計劃的方向發展,求仁得仁,她心里早有準備,最后的結局也是她預料之中的。
而秦幕天從他不計后果的那一刻開始,就備受良心的譴責和漫漫長夜的煎熬,他如愿得到所愛,卻也賭上了一切。天道輪回,他的前半生用強硬手段奪走屬于別人的人生,就注定后半場活在別人的算計和報復中。
為了讓一切的犧牲顯得有意義,他深愛他的妻子,當林美心知道他的真面目,他連最后的信念都被連根拔起,林沐塵的死,也徹底摧毀了他們之間的種種。
這個城市沒有人再愛他,也沒有人再恨他,他變得可有可無……不知什么時候,秦幕天在容城消失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