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他的手臂往下淌,滴落在地面積起的小水洼里,發出單調而冰冷的“嗒、嗒”聲。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幾個字在他空蕩蕩的腦海里反復回響、撞擊,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
游戲……結束?
膩了?
他像個傻子一樣,被王婉柔那杯咖啡徹底點燃了心底的煩躁和長久積累的不滿,用最堅決利落的方式斬斷了那段本來就沒有多少真心的關系。
他像個瘋子一樣沖進雨里,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站在她樓下,淋得渾身濕透,胸腔里燃燒著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憤怒和強烈吸引的火焰,只想得到一個答案,一個回應……
換來的,就是這輕飄飄的兩個字“膩了”?
顧旻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沖刷的、失去了靈魂的石像。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
陸似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團火焰是如何被瞬間撲滅的,看到他挺拔的身形是如何微微晃了一下的。
那巨大的、被徹底否定的空洞和茫然,清晰地寫在他年輕的臉上。
這反應……比預想的還要劇烈一點。
她緩緩的收回目光,轉身。
前往停車場通道里感應燈的光線隨著她的腳步聲向上移動,將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0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雨水的濕冷氣味。
就在陸似準備離開顧旻的視線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側那一小片陰影區域。
那里站著一個人。
許荔荔。
她不知何時來的,悄無聲息地停車在那里,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
她身上那件色彩張揚的亮片外套在昏暗光線下也收斂了鋒芒,臉上慣常的、帶著點看戲意味的笑容好像隨著傾盆大雨打得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目光,沒有看陸似,而是死死地黏在廣場上站立著的顧旻身上。
眼神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色盤,里面翻滾著陸似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情緒。
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一種志在必得的決心,還有一種被壓抑太久、終于破土而出的、帶著尖銳棱角的占有欲。
許荔荔的手,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方向盤。
陸似上了車,把車燈一開,直直的燈光照到了許荔荔身上。
突兀的光線驚動了藏在陰影里的人。
許荔荔猛地轉過頭,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精準地釘在陸似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了半分往日的嬉笑和默契,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攻擊性和一種宣告。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一個弧度。
那笑容不再明媚,而是充滿了冰冷的、掠奪的意味,像終于撕下了偽裝的捕食者。
看來,游戲要升級了。
陸似在黑暗中勾了勾嘴角。
……
窗外,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下來。
下班時間已過,走廊人聲稀疏。
陸似整理完報告,拿起包走向洗手間。
洗手間明亮的燈光有些刺眼。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伴隨著嘩嘩的流水聲。
聲音不大,卻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感。
陸似腳步頓了一下,推門而入。
王婉柔背對著門口,身體前傾,雙手撐在冰冷的洗手臺上,肩膀劇烈聳動。
鏡子里映出她那張總是帶著張揚神采的臉,此刻糊滿了淚水,眼線暈染開,粉底斑駁。
她死死咬著下唇,試圖抑制哭泣,卻只讓身體抖得更厲害。
水龍頭開到最大,徒勞地掩蓋狼狽。她面前的臺面上,攤開放著一個手機。
屏幕亮著,備注是刺眼的“阿旻”。
信息內容很短:
【王婉柔,我們早就分手了。別再來找我,對你我都好。】
王婉柔猛地抬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抓起旁邊的手包,泄憤似的狠狠砸向鏡面!
“砰!”
鏡子沒碎,又留下一個模糊的白點和幾道蛛網般的裂痕,扭曲地映著她那張涕淚橫流、崩潰的臉。
她似乎被自己失控的舉動嚇住,動作僵住。
緊接著,更洶涌的淚水決堤而出,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洗手臺滑坐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把臉深埋進膝蓋,發出一連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
瘦削的肩膀縮成一團,像一片被狂風驟雨徹底打蔫的單薄花瓣。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是一種賴以生存的根基被驟然抽走的恐慌,是重新被拋回黑暗泥沼的絕望。
陸似靜靜地站在幾步之外,靠著冰涼的瓷磚墻壁,沒有發出聲音。
洗手間里只剩下水聲和她壓抑的悲鳴。
空氣中彌漫著淚水、化妝品和消毒水的怪異氣味。
看著王婉柔蜷縮在地上,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那份崩潰如此徹底,如此純粹。
剝離了“小辣椒”的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被世界遺棄的恐慌和無助。
那絕望的底色,比陸似預想的還要濃郁,還要……迷人。
一種奇異的、近乎冰冷的興奮感,如同細微的電流,悄然爬過陸似的脊椎。
不再是旁觀鬧劇,而是發現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或者,是一團被絕望和恐懼揉捏得不成形狀的泥坯。
許荔荔想看的是王婉柔氣急敗壞的丑態。
那太低級了。
眼前這具被痛苦徹底摧毀的軀殼里,似乎蘊藏著更值得探究、更具挑戰性的東西。
陸似微微歪了歪頭,審視著地上顫抖的輪廓。
把她從這片絕望的泥沼里拉出來?
不。
或許,可以把她塑造成點別的什么?
一個徹底擺脫過去陰影、不再依附他人而生的……全新的王婉柔?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種子,帶著冰冷的觸感,緩慢下沉。
就在這時,外面走廊里傳來由遠及近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急促。
是許荔荔。
蜷縮在地上的王婉柔猛地抬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門口,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更深的驚恐和難堪。
她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動作因脫力和慌亂而笨拙狼狽。
陸似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團混亂。
轉身,動作輕巧地推開旁邊隔間的門,閃身進去,無聲地關上門板,落鎖。
“咔噠”一聲輕響。
緊接著,洗手間的門被大力推開。
“婉柔?”許荔荔那刻意拔高、充滿“關切”的聲音立刻響徹空間,“天哪!你怎么在這兒?我找你好久了!這是怎么了?”
表演得無懈可擊。
隔間外,瞬間只剩下許荔荔浮夸的“關懷”和王婉柔壓抑不住的、更加崩潰的哭聲。
陸似靠在冰涼的隔間門板上,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門板上輕輕劃過。
外面的喧囂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心底那片荒蕪之地,卻因為那個新生的、冰冷的念頭,悄然滋生出一絲……近乎期待的漣漪。
……
暴雨后的城市,空氣里殘留著潮濕的土腥氣,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黏膩地附著在走廊的墻壁和地磚上。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
陸似推開門的手頓了一下。
王婉柔一個人在里面。
時間還很早,沒有其他人來。
王婉柔沒有坐在顧旻的椅子上,而是蜷縮在陸似那張黑色辦公椅里,整個人陷進去,看起來瘦得驚人。
身上還是昨天那套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淺色連衣裙,皺巴巴地裹著單薄的身體。頭發散亂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頸側,眼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的陰影。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精美人偶。
初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身側投下一條條金紅的光帶,好似帶著高溫正在切割著她凝固的絕望。
陸似反手關上門,落鎖的“咔噠”聲在寂靜的辦公室里異常清晰。
王婉柔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陸似身上,沒有聚焦,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陸似走到工位前,沒有坐下,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目光冷靜得像在評估一件實驗樣本,掃過她哭腫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的肩膀。
那份崩潰帶來的空洞感,比昨天洗手間里更加徹底,也更加……純粹。
“椅子,”陸似開口,聲音不高,平穩得像在陳述一個實驗現象,“是我的。”
王婉柔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微弱的困惑。
她遲緩地、像生了銹的機器般,一點點挪動著身體,試圖從那張好像看似寬大舒適的椅子里滑下來。
動作笨拙,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無助和僵硬。
陸似沒動,看著她艱難地把自己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像只被遺棄的小貓,蜷縮在辦公桌投下的陰影里。
卑微,順從,毫無生氣。
陸似拉開抽屜,拿出一瓶未開封的純凈水和一包獨立包裝的壓縮餅干,動作隨意地丟在王婉柔腳邊的地上。
包裝紙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水,餅干。”陸似的指令簡潔,沒有溫度,“吃了。”
落在王婉柔耳里,好像帶著滿滿的不悅。
王婉柔的目光遲鈍地落在腳邊的水和餅干上。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似乎在艱難地理解這個命令的含義。
然后,她伸出同樣蒼白、微微顫抖的手,摸索著拿起那瓶水。
擰瓶蓋的動作顯得異常吃力,纖細的手指因為脫力而滑了幾次,美甲也翻了一個,哼也沒哼一聲。
終于擰開,她仰起頭,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流順著她的嘴角溢出,滑過尖細的下巴,滴落在胸前皺巴巴的衣料上。
她沒有擦,只是機械地吞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