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旻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看著許荔荔，那目光復雜到了極點，像風暴肆虐的海面。

憤怒、痛苦、屈辱……最終，在那雙包裹著他、傳遞著虛假溫暖的雙手注視下，那些激烈的情緒如同潮水般一點點褪去，露出底下更深、更暗的礁石。

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緩緩覆蓋了他的眼眸。

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僵硬，如同提線木偶。

“好……”一個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音節，從他緊抿的唇縫里擠出來。

他反手，更用力地、近乎貪婪地回握住了許荔荔的手，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節因為用力而深深嵌入許荔荔的皮肉。

許荔荔心中狂喜，面上卻只流露出更加溫柔和憐惜的神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這就對了。我們顧旻最棒了。”

她看著顧旻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只倒映著她身影的眼睛，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掌控欲油然而生。

陸似，你的玩物，現在歸我了。

許荔荔沒看到，顧旻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一絲冰冷銳利、混合著濃烈征服欲的幽光，如同淬毒的冰針，一閃而逝。

玩物？

同撐一把傘？

威士忌？

流言蜚語？

上躥下跳幫忙煽風點火的身影，可是姓許。

他聽之任之，被人當作玩物左右擺布，是因為自己有同樣的目的。

可到頭來，一場空，他沒能如愿以償。

這場大戲里的其他人怎么能如愿呢！

……

陸似工位的擋板被象征性地敲了兩下，王婉柔站在一旁。

短短半個月，她身上那種歇斯底里的崩潰感已經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帶著冷感的平靜。

她換下了那身皺巴巴的連衣裙，穿著陸似隨手丟給她的一套合身的、剪裁利落的黑色通勤套裝——陸似放在辦公室備用的舊衣。

尺寸竟然意外地貼合。

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干凈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蒼白的臉。

臉上沒有任何妝容，素凈得近乎透明，只有嘴唇因為用力抿著而透出一點極淡的粉色。

她站得筆直，像一株被強行拗直了莖稈的植物，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屬于陸似的疏離感。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茫然。

那里面有一種東西沉淀了下來，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平靜無波，底下暗流涌動。

是恐懼？

是依賴？

還是別的什么？

陸似暫時不想過快看清。

但王婉柔眼底深處那點怯懦和依附，被一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強行壓制住了，如同覆蓋在薄冰下的活火。

“陸工，”王婉柔開口，聲音不再是嘶啞干澀，而是刻意模仿著陸似的平穩和清晰，只是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您要的上周樣品品質異常數據匯總和分析報告。”

她雙手遞上一個文件夾，動作標準近乎刻板。

陸似靠在椅背上，轉過身，沒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如同探針，緩慢而仔細地掃過王婉柔身上的每一寸變化，從挺直的脊背，到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再到那雙努力維持平靜、深處卻暗藏漩渦的眼睛。

很好。

恐懼被塑造成了順從，絕望被暫時凍結。

那個空洞的容器里，已經被她強行注入了一些新的東西。

一些……屬于“陸似”的規則和框架。

“放下吧。”陸似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王婉柔依言將文件夾輕輕放在辦公桌邊緣指定的位置，動作精確得如同用尺子量過。

像一尊被設定好程序的、溫順又冰冷的機器。

陸似拿起桌上的一個透明小噴瓶，里面裝著一種淺金色的、質地輕盈的液體。

這是她最近自己在家調配的一款香水小樣，主調是冷杉和雪松，后調是極淡的、若有似無的琥珀和皮革。

冰冷，疏離，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距離感。

她隨意地朝著王婉柔的方向按了一下噴頭。

細微的噴霧彌散在空氣中，帶著凜冽的氣息。

“過來。”陸似命令。

王婉柔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隨即邁開步子，順從地走到辦公桌前，停在陸似觸手可及的距離。

她依舊微微垂著頭，眼睫低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陸似抬起手，沒有觸碰她，只是將沾著香水水霧的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審視意味地，虛虛拂過王婉柔的頸側，發際線，最后停留在她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旁。

那冰冷凜冽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線，瞬間纏繞上王婉柔的皮膚。

王婉柔的身體控制不住地輕顫了一下，呼吸有瞬間的凝滯。

她放在身側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不是因為抗拒，更像是一種被強大氣息籠罩時，身體本能的應激反應。

那冰冷的香氣鉆入鼻腔，霸道地驅散了原本屬于她自己的、廉價甜膩的香水味，更像是一種烙印，宣告著某種歸屬。

陸似收回了手，指尖殘留著那冷冽的余韻。

她看著王婉柔強自鎮定的側臉，看著她因為自己一個隨意的動作而緊繃的神經線條。

“記住這個味道。”陸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婉柔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她沒有說話，但陸似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眼底，并非全然是馴服的順從。

在那被強行壓制的恐懼和依賴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幽暗、更灼熱的東西，如同被冰層覆蓋的巖漿，在無聲地涌動、舔舐著冰面。

那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原始的、對某種力量的渴望和貪婪。

至于那力量的來源是顧旻，還是此刻賦予她新規則和新氣味的陸似，似乎并不重要。

陸似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人心復雜？

她當然知道。

她親手打開的潘多拉魔盒，放出來的豈會只是一只溫順的羔羊？

那絕望的空洞深處，本來就蟄伏著一只渴望攀爬的魔鬼。

她要做的，不是消滅它，而是……馴服它，駕馭它，讓它成為能與自己搏斗、取悅自己的刀。

至于顧旻？

那個在許荔荔的“救贖”下表演著破碎與重生的富家子？

顧旻若就此沉溺于許荔荔的“救贖”，那他也就這樣了。

不過，陸似想，她親自出手調教過的人，該不會如此消沉安逸下去。

陸似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

苦澀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

游戲，才剛剛開始。

她喜歡復雜。

越復雜，越能刺穿那層厚重的麻木。

最后的贏家？

陸似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強行披上冰冷外殼、內里卻暗藏魔鬼的王婉柔，又想起顧旻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險勝，才足夠刺激。

刺激她那顆麻木的心。

……

公司茶水間的流言，像被雨水泡發的菌絲，悄無聲息地蔓延滋生。

“嘖，看見王婉柔了嗎？跟換了個人似的。”

“是啊，以前那點小辣椒勁兒全沒了，現在走路帶風，眼神冷颼颼的，跟陸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陸工哪有冷颼颼的，王婉柔那是照貓畫虎不成反類犬……”

“聽說顧旻拋棄她之后，她非但沒垮，反而也調去陸工項目組當助理了？”

“可不是嘛！還是陸工親自上門要的人！你說邪門不邪門？分手分得脫胎換骨了？”

“脫胎換骨？我看是走火入魔了吧……不過你還真別說，現在這氣場，真有點……嘖。”

流言的主角王婉柔，此刻又站在陸似桌前，脊背挺直如標槍。

那身陸似給的黑色套裝仿佛已長在她身上，勾勒出瘦削卻不再瑟縮的輪廓。

她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素凈得像一塊打磨過的寒玉，只有眼底深處，偶爾掠過一絲被精心壓抑的、近乎狂熱的專注。

她雙手捧著一份文件，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不是緊張，而是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對“規則”的恪守。

“陸工，您要的第三批品質穩定性測試數據。”她的聲音平穩清晰，刻意模仿著陸似的聲線和節奏，只是尾音處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繃緊的金屬質感。

陸似沒有抬頭，目光停留在電腦屏幕上復雜的分子結構圖上，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放下。”

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王婉柔依言將文件輕輕放在桌角，動作精準得像用游標卡尺測量過。

放下后，她并未立刻退開，而是垂手侍立，目光低垂，落在陸似擱在桌面的手腕上。

那手腕纖細，皮膚在屏幕冷光下透出青白色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