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愷撒:巨人的一生
- (英)阿德里安·戈茲沃西
- 20字
- 2024-02-21 16:55:31
第一部 攀登執政官的高峰(前100年~前59年)
一 愷撒的世界
因為,羅馬不必再畏懼迦太基,爭奪帝國霸業的對手被消滅了。在此之后,美德之路遭到擯棄,羅馬人選擇了腐化的道路,不是逐漸墮落,而是在這條丑惡的路上邁步疾馳。古老的風紀被拋棄,新的取而代之。國家從警醒變為酣睡,從追求武德變為沉溺于享樂,從積極進取變為慵懶怠惰。
——維萊伊烏斯·帕特爾庫魯斯,1世紀初[1]
共和國不過是個虛名,沒有實質,沒有形態。[2]
——尤利烏斯·愷撒
到公元前2世紀末,羅馬共和國已經成為地中海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主宰西方多年的商業帝國迦太基(它原先是腓尼基殖民地)于公元前146年被羅馬軍團夷為平地。差不多在同一時期,亞歷山大大帝的家鄉馬其頓也淪為羅馬的一個行省。亞歷山大的龐大帝國非常短命,在他駕崩之后,他的將領們瓜分了帝國,建立起一系列強大的王國,但這些王國都在羅馬的威勢下屈服并大大衰落了。地中海及其周邊的許多國度,包括整個意大利半島、高盧南部、西西里島、撒丁島、科西嘉島、馬其頓、伊利里庫姆[3]部分地區、小亞細亞、西班牙的大部分和北非一角,均由羅馬人直接統治。在其他地方,人們不管多么不情愿,都必須承認羅馬的霸權,或者至少對它心存畏懼。與羅馬人發生接觸的諸王國、部落或國家都無力與之匹敵,也沒有團結一致、對抗羅馬的意愿。公元前100年,羅馬雄霸天下,富得流油,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種狀況會發生變化。今天我們知道,在前100年之后,羅馬還將繼續擴張,變得更強大、更富庶,不用一個世紀的時間就將成為一個延續五個世紀之久的龐大帝國。
羅馬從意大利半島上的一個國家迅速崛起成為地中海的霸主,速度之快令希臘語世界震驚不已,畢竟他們之前很少注意到西方的這群蠻族。羅馬與迦太基的對抗歷時一個多世紀,其間羅馬蒙受了嚴重損失,但征服諸希臘化王國只花了一半的時間,付出的代價也很輕微。在愷撒出生幾十年前,希臘歷史學家波利比烏斯寫了一部《歷史》,專門解釋羅馬是如何贏得霸主地位的。他本人親歷了羅馬征服過程的收尾階段,并且參加了第三次馬其頓戰爭(前172年~前167年),與羅馬人對抗。后來,波利比烏斯作為人質來到羅馬,在一位羅馬貴族家中生活,并陪伴他參加了滅亡迦太基的戰役。盡管波利比烏斯注意到了羅馬在軍事制度上的優勢,但他相信,羅馬之所以能取得這樣輝煌的成功,更重要的原因是政治體制上的優越。在他看來,羅馬共和國的政體具有巧妙的平衡,能夠阻止任何一個人或者社會的任何一個群體取得絕對的統治權,因此羅馬得以避免頻繁的革命和內亂,而這些問題令大多數希臘城邦元氣大傷。羅馬共和國內部穩定,因此能夠以遠遠勝過任何競爭對手的規模和執著對外開疆拓土。羅馬曾被漢尼拔打得落花流水,蒙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但仍然生存了下來,并且最終贏得了戰爭。在當時,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恐怕都做不到這一點。[4]
愷撒呱呱墜地時,共和國已經有大約四百年的歷史,在穩步崛起中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羅馬將會攀上更高的巔峰,但共和國體制已經快要壽終正寢了。愷撒將會親眼看見共和國被內戰摧殘得七零八落,他本人也將在這些沖突中扮演主要角色。有些羅馬人感到,愷撒死后,共和國就滅亡了;很多人認為,愷撒是葬送共和國的罪魁禍首。沒有任何人會懷疑,當愷撒的養子奧古斯都自立為羅馬的首任皇帝時,共和國已經只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了。羅馬共和國盡管之前取得了長期的輝煌勝利,但到公元前2世紀末,顯然已經奄奄一息;許多跡象表明,它的運轉很不正常。
公元前105年,一些遷徙的日耳曼部落(稱為辛布里人和條頓人)在阿勞西奧(今法國南部的奧朗日)殲滅了一支兵力雄厚的羅馬軍隊。羅馬軍隊在此次戰役中的傷亡可以與公元前216年的坎尼戰役相提并論(當時漢尼拔在僅僅一天之內就屠戮了近五萬名羅馬及其盟軍的士兵)。阿勞西奧戰役是這些日耳曼蠻族給羅馬帶來的一連串慘重失敗中最新、最嚴重的一次。公元前113年,羅馬軍隊第一次與這些蠻族產生交流碰撞,向其發起挑釁,于是雙方爆發了長期戰爭。辛布里人和條頓人是正在遷徙以尋找新土地的民族,并非致力于全面戰爭的職業軍隊。在戰斗中,他們戰士的外表令人心驚膽寒,而且作戰勇敢,但是他們缺乏紀律。在戰略層面上,這些部落并沒有明確的目標來指導自己的行動。阿勞西奧戰役之后,他們游蕩到西班牙,在隨后的幾年之內都沒有再侵犯意大利。雖然有了這段暫時的喘息之機,羅馬人仍然處于普遍的恐慌當中,尤其是老百姓回想起了公元前390年的慘劇——大批膚色白皙的蠻族戰士(是高盧人,而非日耳曼人)洗劫了羅馬城。因此,羅馬人對所有來自北方的蠻族都心存畏懼。羅馬群眾對最近幾次軍事災難中指揮失當、昏庸無能的貴族將軍們非常不滿。他們堅持要求,將對抗日耳曼蠻族部落的重任托付給蓋烏斯·馬略。他前不久在努米底亞[5]贏得了一場勝利,結束了那里的戰事。在努米底亞戰爭的初期,同樣也是由于羅馬高層的腐化無能,羅馬人蒙受了不少損失。馬略娶了愷撒的姑姑,是馬略家族中第一個參政的成員,在公元前107年當選為兩位執政官之一,這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執政官是共和國最高級別的行政長官,任期一年,執掌最重要的軍政大權。按照規定,執政官卸任之后要等十年才能再次擔任執政官,但馬略在公元前104年~前100年曾連續五年當選執政官。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雖然違背了羅馬法律的限定,但的確收到了人民所期望的效果:馬略于公元前102年擊敗了條頓人,次年又打敗了辛布里人。[6]

圖1 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帝國
馬略連任多屆執政官,違背了羅馬政治的一項根本原則,但這也可以解釋為國家危難之際的非常之舉。在過去,共和國為了應對危機,也曾表現出極大的靈活性。更令人擔憂的是,最近出現了一種趨勢,即政治爭端常常演變為暴力沖突。公元前100年秋季,當選為次年執政官的元老邁密烏斯在廣場被競選失敗的對手的爪牙活活打死。這起兇案的幕后元兇蓋烏斯·塞維利烏斯·格勞基亞和他的同伙盧基烏斯·阿普列尤斯·薩圖爾尼努斯在此之前就曾用威脅、恫嚇及群體暴力的手段迫使他們的法案通過。群眾普遍相信在前一年的選舉中,他們還謀殺了另一名競爭對手。邁密烏斯遭受的虐殺過于殘暴,很快便引起了激烈的反應。馬略此前也曾利用薩圖爾尼努斯給自己辦事,現在轉而反對他,并響應了元老院發出的挽救共和國的呼吁。他率領自己的武裝支持者,將薩圖爾尼努斯和格勞基亞的黨羽圍堵在卡比托利歐山[8]上,并很快就迫使他們舉手投降。馬略或許曾經許諾饒這些過激分子一條性命,但民憤激昂,不愿意寬大為懷。大多數犯人被關押在元老院議政廳內,遭到暴民的圍攻。有些暴民爬上屋頂,拆除磚瓦,然后將這些沉重的磚瓦投入室內,置犯人于死地。為了保衛共和國,常規的法度被暫時中止;為了消滅暴力,不得不動用更殘酷的暴力。這與波利比烏斯曾歌頌的理想化的完美而平衡的憲法相去甚遠,盡管他也承認,羅馬的內部穩定未必能永久地延續下去。為了理解愷撒的故事,我們必須先考察羅馬共和國的本質,既研究理論方面,也探查在公元前2世紀的最后幾十年中處于變革中的政治實踐。[9]
共和國
據傳說,羅馬城于公元前753年建立。對羅馬人來說,這一年就是“元年”,隨后的紀年法便“從建城起”(ab urbe condita)開始計算。但是,關于羅馬起源的考古證據就不是那么明確了,因為我們很難判斷后來成為羅馬城的許多小型定居點(它們分布在若干山丘周圍)究竟在何時融合為一座城市。羅馬最早期的記錄很少能夠保存至今,而且羅馬人在公元前2世紀初開始撰寫史書時,很多事情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關于羅馬城早期的傳說或許包含一定的真實元素,但要想證實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幾乎是不可能的。顯然,羅馬最初是個君主國,但傳說中的七位國王究竟是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我們就無法一探究竟了。公元前6世紀末(傳說中的年份是公元前509年,它或許是準確的),內部動亂導致君主國滅亡,被共和國取代。
羅馬共和國的政治體制是在漫長歲月中逐漸發展起來的,從來都不是僵化不變的。羅馬更像是現代的英國,而不像美國。它沒有成文憲法,但擁有一系列法律、判例和傳統。我們今天的“共和國”(Republic)一詞源于拉丁文res publica,它的字面意思是“公共之物”,或許最好的譯法是“國家”或“政體”。這個術語比較模糊,所以不同的人對它的理解也不同。愷撒后來認為“共和國”不過是個空虛的詞語。[10]共和國體制的松散使它具有相當的靈活性,在數百年間,這種靈活性就是它的力量源泉。與此同時,共和國的本質保證了任何新的判例或法律(不管好壞)都很容易永久性地改變行事之道。這個體制的核心就是努力阻止任何一個人獲取太大的永久性權力。羅馬人普遍害怕君主制的復辟,尤其是那些壟斷了高級官職的貴族。因此,共和國的權力被賦予一些不同的機構,其中最重要的是行政長官[11]、元老院和公民大會。
行政長官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其中最高級的官員掌控著軍權和司法權,但這些權力在本質上都是短期的,任期只有一年。而且在每個級別會有多名行政長官擁有平等的權力,互相制約。每年有兩名執政官,次一級的裁判官則有六名。擔任某一官職的人卸任后,要間隔十年時間,才能尋求再次擔任同一官職。要想競選裁判官,候選人必須年滿三十九歲;競選執政官的最低年齡是四十二歲。軍事和民政權力融為一體,行政長官必須按照形勢需求執行軍事或民事的使命。最重要的職責和軍權由執政官控制,次級的職責則被托付給裁判官。大多數資深的行政長官在一年的任期內會被派遣出去,治理一個行省。執政官或裁判官掌控軍政大權的時間可以延長,每次可以延長一年,那時他們就被稱為資深執政官(proconsul)或資深裁判官(propraetor)。為了擁有足夠多的行省總督來統治幅員遼闊的國家,常常必須采取這種延長任期的做法,但這并沒有改變權力的根本特征:有時間期限。任期延長至兩年(也就是說,擔任資深執政官或資深裁判官兩年)的情況是極其罕見的。因此,盡管這些官職擁有極大的權力,但執政官或其他行政長官的人選是每年更換的。
與之相對,元老院的重要性不在于其正式職能,而在于其恒久性。元老院擁有約三百名成員,由一名行政長官(一般是一名執政官,如果有執政官在場的話)召集開會。元老不是選舉產生的,而是由兩名監察官每五年對羅馬公民進行人口和財產普查,選拔新元老。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元老也會被兩名監察官彈劾。兩名監察官一般會將自上次普查以來曾當選為行政長官的人士吸納進元老院,盡管他們并沒有這樣做的法律義務。行政長官的職位數量比較少,而許多元老(或許有一半)從來沒有當選過行政長官。元老的人選必須是騎士階層成員,這是人口普查中最富裕的地主階層。騎士階層之所以如此得名,因為傳統上他們要在羅馬軍隊中作為騎兵作戰。但是,絕大部分騎士一輩子都不會從政,因此元老一般來自騎士階層內部一個非正式的精英小圈子。這個小圈子都是富人,并且擁有執掌政權的突出地位,因此維護共和國符合他們的利益。元老院的辯論由曾擔任行政長官的人主持,因為按照規程,若有問題,必須先征詢前任執政官們的意見,然后詢問前任裁判官,最后一直到曾擔任最下級官職的人。曾經擔任要職、為共和國效力的人擁有極大的影響力和權威,而元老院作為一個團體的集體威望在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將這樣的人吸納為元老的基礎之上。元老院沒有立法權,但經由其辯論而產生的決議會被送到公民大會,并獲得極其強烈的推薦。當行政長官們身處羅馬的時候,元老院就是他們的顧問委員會;元老院還負責決定每一年哪些行省的職位需要填充,并有權延長行政長官的任期(即任命資深執政官或資深裁判官),授予他們軍權和司法權。另外,元老院負責接待外國使節、派遣使節出訪,以及派遣專員前往各省督查行政事務,因此元老院在外交政策上扮演著關鍵角色。
在共和國內,羅馬人民五花八門的投票會議擁有相當大的權力,但是基本上沒有獨立行動的能力。這些會議負責選舉所有的行政長官、通過法律、正式批準宣戰和締結條約。所有成年男性公民,只要在場,都可以投票,但他們投票的分量不一樣。在擁有選舉產生執政官等重要職能的百人會議中,公民依據其最近一次人口普查的結果,按照各自的財產狀況,分成若干單位進行集體投票。百人會議的結構源自上古羅馬軍隊的組織,最富有的人負擔得起昂貴的裝備,因此能夠在戰斗中扮演更突出、更危險的角色。最高級別的投票單位的人數也最少,因為富人的數量肯定比窮人要少得多。每個投票單位的票在理論上是等值的,但由于富人單位先投票,因此往往還沒輪到窮人投票,就已經達到了足以做出決議的多數票。其他的會議是根據部落[12]劃分的,部落也是由人口普查決定的,貧富之間的不平等狀況同樣很明顯,只是性質略有不同。每個部落根據在場成員的多數意見,作為一個集體來投一票。但是,因為鄉村部落中只有富人才有可能旅行到羅馬去參加投票,而且城市中的部落包括了羅馬的許多貧民,因此在選舉日城市部落往往比鄉村部落擁有更多的投票公民。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富裕公民對投票結果的影響遠遠超過為數眾多的貧民。這些會議中都沒有辯論的環節,只是簡單地從候選人名單中挑選,或者投票決定支持還是反對某項提案。會議由一位行政長官召集,他負責主持會議并決定議程。與公元前5世紀末的雅典公民大會相比,羅馬體制中的民主元素看上去受到了嚴格的控制,但這并不說明民主不重要。投票結果,尤其是選舉的結果,仍然是不可預測的。
只有在人口普查中被登記為騎士階層(最高的地主階層)的人才有資格從政[13]。能否當上行政長官,取決于能否贏得選民的歡心。在羅馬不存在任何與現代政黨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的團體——鑒于現代政黨令人窒息的影響力,羅馬或許比今天的許多國家都更民主——每一位競選公職的候選人都以個人身份參選。候選人很少有具體的政策,更常見的是對時局發表評論。總的來講,選民們期望的是一個精明強干的人,在他當選之后能夠承擔國家所需要的職責。曾經的業績足以證明突出的才干,但如果候選人自己沒有業績,尤其是在剛剛登上政治舞臺的時候,他就會夸耀自己祖先的成就。羅馬人相信明顯的性格特征是可以遺傳的,老子英雄兒好漢。如果一個人的父親和祖父曾經在對外戰爭中建功立業,那么他也一定有類似的軍事才華。顯貴家族花費極大的力氣去宣揚自己成員的功業,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好讓家族的美名在選民中流傳。名望和財富使少數家族得以壟斷行政長官的職位,尤其是執政官的位置。即便如此,祖上從未有人成為元老的人士也有可能攀到執政官的高位。成為自己家族史上首位執政官的人被稱為“新人”,史無前例地連任多屆執政官的馬略就是一位“新人”。而對大多數“新人”來講,能夠擔任一屆執政官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政界競爭極其激烈,即便是長期從政的名門望族也需要努力才能維持自己的優勢地位。隨著級別升高,每一個級別的職位數量越來越少,因此在政界越往上攀登就越困難。每年有六位裁判官,其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希望成為執政官。這種激烈的競爭扼制了長期執政的政治集團的形成,永久性的政黨更是不可想象,因為任何人都不能分享行政長官的職位。
從很多方面看,這種體制非常有效,每年為共和國提供一批新的行政長官,這些人都努力在自己一年任期結束前為羅馬建立豐功偉績。正式權力的期限只有一年時間,但如果一位行政長官在任期內取得了成功,那么他的威望(Auctoritas)會極大地增加。和羅馬的許多概念一樣,Auctoritas也很難被準確地翻譯為英文,因為它包含了權威、聲譽、影響力、地位和重要性等多重含義。一位行政長官卸任后,他的威望可以延續很長時間;但如果他后來行事不端或者出了丑聞,他的威望也會減少,或者與其他元老的威望相比黯然失色。一個人的威望決定了元老院開會的時候,主持會議的行政長官會不會頻繁地征求他的意見,是不是優先征詢他的意見,以及他的意見能有多少分量。只有在得到其他人承認的時候,一個人的權威才會存在;但人們知道自己的地位,有時也會直截了當地運用自己的威望。公元前90年,功勛卓著的前任執政官和監察官,現任首席元老[14]馬爾庫斯·埃米利烏斯·斯考盧斯被人指控收受敵國君主的賄賂。指控者是籍籍無名的昆圖斯·瓦里烏斯·塞維魯,他雖然是個羅馬人,但出生于西班牙的蘇克羅城。斯考盧斯為自己辯護時,僅僅轉向法庭和圍觀群眾,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蘇克羅的瓦里烏斯·塞維魯聲稱,埃米利烏斯·斯考盧斯收了敵國君主的賄賂,背叛了羅馬人民。埃米利烏斯·斯考盧斯否認這個指控。諸位相信誰?”最后,瓦里烏斯被冷嘲熱諷地趕出了法庭,指控也被撤銷了。[15]
即便是當上了執政官之后,競爭依然沒有結束。一位執政官日后的地位取決于與其他執政官相比,他在任期內的表現如何。率軍在戰場上打敗共和國的敵人是一項偉大成就,尤其是班師回國時被授予舉行凱旋式的榮譽,以此作為對其功績的肯定。在凱旋式上,勝利者乘坐戰車穿過城市中心,凱旋隊伍還包括戰俘、戰利品和其他象征勝利的標志物,以及身穿最精美甲胄的士兵們。得勝將軍會穿戴上羅馬最重要神祇“至善至偉朱庇特”的寶器華服,甚至會把臉涂成紅色,以模仿古老的朱庇特赤陶塑像的顏色。他身后會有一名奴隸,將勝利者的桂冠舉過將軍的頭頂,同時小聲提醒他,他仍然只是個凡人而已。凱旋式是一項莫大的榮譽,將會永載史冊,獲得這項榮譽的命運寵兒的宅邸門廊上會懸掛或雕刻月桂花環,以資永久紀念。這樣的成就具有極大價值,但人們也會將其與其他元老的勝利做比較,評頭論足。如果希望自己的威望勝過前任將領,就必須打贏更大規模的戰役、收獲更多的戰利品、擊敗更強大的或者更稀罕的敵人。大多數當選執政官的人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贏得了這個職位,一年任期結束后還可以在元老院活躍數十年。他們能否在政治生活中繼續維持崇高的地位,取決于他們的威望;他們也許會有機會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羅馬政治生活的核心就是競爭。元老們在自己的整個政治生涯中始終在努力贏得榮耀和影響力,并阻止同僚們贏得太多的榮耀和影響力。每年選舉新的行政長官的制度,以及對任期的限制,使許多元老能夠有機會在崇高的位置上為共和國效力,并防止任何一個人壟斷榮耀和影響力。所有貴族都希望得到卓越的地位,但他們最害怕的局面始終是:有一個人會遠遠勝過其他所有的競爭對手,獲得永久性的突出地位,以至于復辟君主制。如果一個人獲得了太多成功,那么其他人獲得榮譽的機會就減少了。
盡管羅馬共和國于公元前2世紀末崛起成為地中海世界的霸主,但政治生活所有方面的焦點仍然在羅馬城。只有在羅馬城,元老院才可以會商,法庭才可以開庭,公民大會才可以召開會議來選舉行政長官或通過立法。到公元前100年,羅馬已經成為已知世界最大的城市,遠遠勝過最有實力與其競爭的對手,比如亞歷山大港。到公元前1世紀末,羅馬城的人口可能已經達到100萬,即便在公元前100年,其居民肯定也有約10萬人,或許有50萬人。我們沒有證據,所以無法給出更精確的數字,但這些概述至少可以給讀者一個概念去了解羅馬城的龐大。盡管人口極多,但在這個時代,交通運輸尚不發達,主要依靠徒步或騎馬,因此羅馬城的地理范圍并不及較為現代的城市。住房極其擁擠,尤其是貧民區。但在羅馬城的中心,也是共和國的中心,屹立著開闊的廣場。這里是商業場所,廣場的宏偉建筑旁排列著時髦的商店,出售各種奢侈品,都是國家的珍寶;大型商行和糧食供應商的代表也常駐于此。這里也是法律和正義的場所,法庭在這里審理案件,律師們巧舌如簧地陳述各自的案情,陪審團做出裁決,全都在室外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凱旋大游行的路線——圣道[16]——橫亙廣場。最重要的是,共和國的政治生活就是在廣場及其周邊地區開展的。行政長官,如保民官、市政官[17]和裁判官,在廣場有固定的位置,在那里處理政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元老院開會的場所是廣場邊緣的一座建筑,要么是元老院議政廳,要么是某座大型神廟。元老院議政廳之外是演講臺(Rostra,字面意思是戰船船首的沖角),它裝飾著迦太基戰爭期間俘獲的敵船船首,由此得名。行政長官和其他大人物常常在演講臺向非正式集會的羅馬人民發表演講,努力說服他們投票支持或反對某一項法案,或者在選舉中支持某位候選人。在一位合適的行政長官的命令下,羅馬群眾可以聚集起來,召開平民大會或部落會議,并通過立法。除了選舉會議之外,絕大多數的平民大會或部落會議都在廣場上舉行。從很多方面看,廣場都是羅馬持續跳動的心臟。[18]

圖2 羅馬城:中心區域、廣場等
帝國霸業的收益與代價
羅馬共和國常常處于戰爭之中,在很長的時期內幾乎每年都在打仗。在古典世界,戰爭司空見慣,人們往往只需要相信鄰國比較脆弱,就是足夠的開戰理由。古典希臘文化的黃金時代(藝術、文學和哲學都蓬勃發展)恰恰就是希臘各城邦廝殺不休的時期。但從很早開始,羅馬的戰爭就獨具特色,不僅因為它屢戰屢勝,而且因為羅馬特別擅長永久性地鞏固自己的勝利,將敗北的敵人轉化為可靠的盟友。到公元前3世紀初,幾乎整個意大利半島都處于羅馬的控制之下。在這片領土之上,有些人群被授予了羅馬公民的身份。這些人群,再加上在被征服土地上建立的殖民地[19],使羅馬公民的人數迅速增長,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城邦的人口。意大利半島的其他一些民族則被授予“拉丁人”的地位,享有雖比羅馬公民少但仍然相當可觀的特權,而剩余的人們則只是羅馬的同盟者(socii)。從很早的時期開始,“羅馬公民”和“拉丁人”的地位就不再與種族或語言族群有任何明確的聯系,而主要是法律上的區分。隨著時光流逝,沒有這些特權的社區也有希望提高自己的地位,逐漸從拉丁人提高到沒有投票權的公民,最終成為擁有全部權益的羅馬公民。每個社區都通過具體的條約與羅馬聯系起來,條約明確規定了其權利和義務。顯而易見的是,在任何這樣的協定中,羅馬都是占據優勢的一方,這種協定絕不是平等條約。各種形式的同盟者(包括拉丁人)最常見的義務就是在戰時為羅馬提供士兵和資源。任何一支羅馬軍隊中至少有一半是同盟者士兵。通過這種方式,曾經被打敗的敵人可以幫助羅馬去贏得現今的戰爭。除了以這種方式證明自己對羅馬的忠誠之外,同盟者群體還被允許分享戰爭產生的利潤,雖然比例不大,但數量很可觀。羅馬戰事頻仍——有些學者甚至認為,為了提醒同盟者不要忘記他們的義務,共和國需要不停地打仗——因此就有很多為羅馬效力和從戰爭中獲利的機會。[20]
公元前264年,羅馬人首次派遣軍隊到意大利境外作戰,挑起了與迦太基人的長期沖突。迦太基人是腓尼基血統,因此羅馬人稱其為布匿人(源自“腓尼基”)。第一次布匿戰爭(前264年~前241年)為羅馬贏得了第一個海外行省西西里,戰事結束后不久又征服了撒丁島。第二次布匿戰爭(前218年~前201年)的結果是,羅馬在西班牙永久性地站穩了腳跟,并開始干預馬其頓事務。共和國之所以能夠戰勝迦太基,公民和同盟者龐大的人力后備資源以及承受巨額損失的能力是主要因素。這些戰爭也使羅馬人掌握了派遣遠征軍作戰并為其提供后勤補給的技術,第一次布匿戰爭期間重建的大規模海軍使之成為可能。共和國變得慣于同時在多個差別極大的戰區作戰。在公元前2世紀早期,羅馬擊敗了馬其頓和塞琉古帝國。塞琉古和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屬于最強大的希臘化君主國之列,都是崛起于亞歷山大大帝的帝國廢墟之上。公元前146年,羅馬軍隊消滅了迦太基和科林斯,這標志著羅馬主宰了地中海世界的舊勢力。羅馬在馬其頓和非洲建立了更多的行省,完成了對波河河谷的征服,鞏固了自己在伊利里庫姆的勢力。該世紀末,羅馬征服了外高盧(今天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建立了與西班牙諸行省之間的陸地聯系,正如伊利里庫姆將意大利本土與馬其頓連成一線。羅馬人很快就修建了公路,以宏偉而極其實用的方式將各個行省連接起來。差不多在同一時期,羅馬還征服了富裕的亞細亞行省[21]。此時,羅馬與其海外行省之間的聯系還遠不及羅馬與意大利各民族間聯系的程度緊密,也沒有向各省的本土居民大規模地授予拉丁人或羅馬公民的身份。各省居民常常提供兵員,為羅馬軍隊效力,但這不是他們最重要的義務。各省最重要的義務是定期繳納貢金或賦稅。
海外擴張給許多羅馬人帶來了極大利益。貴族有了許多機會,在自己擔任行政長官期間通過戰爭贏得榮耀。討伐西班牙、高盧、伊利里庫姆與色雷斯各部族的戰役開展得十分頻繁。羅馬與希臘化世界的國家之間雖然交戰比較少,但每次交戰規模卻更大。戰事如此頻繁,元老們之間的競爭焦點就是看誰能夠贏得更大規模的勝利,或者打贏更危險的戰爭。首次擊敗某民族的榮耀也同樣受到珍視。除了光榮之外,戰爭還帶來了大量的戰利品,并可將戰俘變賣為奴,這都會帶來巨額財富。這些財富中有一部分被交至共和國國庫,部分被賞賜給士兵們,但更大的份額被高官納入囊中,指揮官們獲益最多。在地中海東部贏得勝利的油水尤其豐厚。在公元前2世紀,連續多位將領從地中海東部的戰爭中勝利歸來,舉行了史無前例的奢華而宏偉的凱旋式。就在這個時期,得勝將軍們利用部分戰利品來建造雄偉豪華的神廟和其他公共建筑,以永久性地紀念自己的成就,于是羅馬城被重建得更加恢宏富麗。爭奪名望和影響力的競爭仍然主宰著政治生活,但這種競爭的代價越來越高昂。因為有些人打了勝仗,帶回了巨大的財富,所以攀比就越來越厲害。那些未能在利潤最豐厚的戰役中獲得軍事指揮權的家族越來越感到捉襟見肘,無力維持從政的巨大開銷。元老階層的貧富差距也越來越大,導致有能力競選最高行政長官職位和軍事統帥地位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在帝國霸業的創建過程中漁利的不僅是元老們,一般來講,在這種新環境里,富人最游刃有余。共和國沒有建立一個龐大的官僚機器來管理各省,因此行省總督們手下只有一小群官吏,于是他們用自己的親信來填補空缺。所以,大部分日常事務都被托付給地方社區,其中很大一部分則由富裕羅馬人控制下的私人企業來執行。這些企業主一般屬于騎士階層,因為法律禁止元老承攬這種生意。(法律做出這樣的禁令,是為了防止商業利益影響元老們在元老院中的意見表達。但很多元老依然會秘密投資企業,這些企業由騎士們公開經營。)由騎士們管理的企業會競標購買在某地區征稅的權力、出售戰俘或其他戰利品的資格,以及承攬大宗合同,為軍隊提供糧食和裝備。他們執行共和國的任務,被稱為包稅人(就是詹姆斯一世欽定本《圣經》中所謂的“稅吏”),但他們的主要動機是營利,而不是為公眾服務。一旦一家企業與國庫簽訂合同,同意向國庫繳納一定費用以換取在某地區或某省征稅的權力之后,肯定會向民眾征收比額定稅款更多的金錢,這樣才能贏利。企業的各級工作人員一般都會謀取私利,因此最后老百姓繳納的賦稅就會不可避免地高于國庫收到的數額。但總的來講,共和國對這種安排很滿意,如果行省居民怨聲載道、揭竿而起,大不了用武力鎮壓。除了包稅人之外,其他許多羅馬人及其代理人在各省的生意中也是高度活躍。僅僅羅馬人的身份——大多數意大利人都會被其他民族視為羅馬人——就能給商人帶來相當大的好處,因為他們與帝國的力量有著聯系。影響力比較大的人——往往是最富裕的人或其代表——常常能夠直接從行省總督那里獲得幫助。在古代史料中,關于商人活動的記載往往只是一筆帶過,但我們絕不能低估商人的數量,或者他們經營活動的規模。這些商人從羅馬的帝國主義擴張中獲取了極大的利益,盡管他們絕不可能對指導共和國外交政策的決策進程產生影響。[22]
長久以來,羅馬男性公民從軍的比例非常高。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實施普遍兵役制之前,在所有規模相當的國家中,只有羅馬能夠長時期地對如此雄厚的人力進行軍事動員。在公元前2世紀中期以前,似乎很少有人拒絕服兵役,絕大多數男子都樂意從軍。盡管羅馬軍團的紀律極其嚴格殘暴,服兵役仍然是件非常吸引人的事情,因為獲取戰利品和贏得榮耀的機會非常多。而且羅馬人的愛國主義精神非常強烈,高度重視服兵役,因為這表現了他們對共和國的忠誠。軍隊的兵員來自有產階級,因為每一位士兵都要自備武器裝備,非常富裕的人可以當騎兵,大多數人當重步兵,窮人和年紀較小的士兵則擔任輕步兵。羅馬軍團的核心成員是自耕農,因為土地仍然是最普遍的財產形式。兵役一直持續到軍團解散,這往往是在一場戰爭結束的時候。在共和國早期,兵役的時間往往只有幾周,頂多是幾個月,因為敵人往往近在咫尺,戰斗規模小、時間短。最理想的狀況是自耕農軍人們能夠迅速取得勝利,然后回家收割莊稼。隨著羅馬的擴張,戰爭離家門口越來越遠,持續時間也越來越長。在布匿戰爭期間,數萬名羅馬人在遠方征戰,一連好幾年都不能回家。有些海外行省需要長期駐軍,因此不幸被分配到西班牙等地的士兵們往往要連續服役五年或十年。更糟糕的是,為了獲取更多兵員,征兵的最低財產標準被降低了,許多原本就靠近貧困線的人被征募進了軍隊。長期兵役使得許多小農破產,他們喪失了土地,意味著將來他們就沒有足夠的財產,進而沒有資格進入羅馬軍團。從公元前2世紀中期開始,政府開始擔憂,有資格參軍的公民數量在直線下降,已經岌岌可危。
在許多小農遇到困難的同時,其他因素也在改變著意大利農業。征服的利潤給很多元老和騎士帶來了難以想象的財富。這些人將財產的很大一部分投資在大莊園上,往往會將之前許多農戶的土地兼并。這樣的大莊園總是由奴隸勞工耕種,因為頻繁的戰爭使奴隸既多又便宜。大莊園的規模、莊園里奴隸的數量、主人別墅的奢華程度,這些都是富人們展示自己神話般財富的新方式。從更務實的角度看,大莊園可以專注于商業化耕作,這能贏得穩定而低風險的利潤。從很多方面看,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持續的戰爭讓越來越多的公民遠離自己的土地,使他們及其家人陷入赤貧;同時,戰爭使社會精英階層更加富有,為其提供財力來修建更多的大莊園。考古學上很難量化這一時期意大利農業模式的變化,至少在有些地區,小農經濟似乎能夠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在廣大地區,農業模式確實發生了重大變化。我們可以確定羅馬人自己也認識到,這是個嚴重的問題。[23]
政治與流血
公元前133年,當年任職的十位平民保民官[24]之一——提比略·塞姆普羅尼烏斯·格拉古——啟動了一項雄心勃勃的改革計劃,旨在解決這個問題。保民官與其他行政長官的不同之處是,他們的職權僅限于羅馬城之內。最初,之所以設立保民官,是為了給平民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防止高級行政長官濫用職權;但到這個時期,保民官實質上已經只是政壇攀升的階梯之一。提比略三十出頭,出身名門望族——他的父親曾擔任監察官和兩屆執政官,可謂前程似錦。在擔任保民官期間,他將注意力投向所謂的“公共土地”,即幾個世紀以來從意大利敵人那里沒收的土地。在法律和理論上,公共土地應該被分割為許多塊小地產,分配給許多公民,但實際上大片公共土地被富人的大莊園吞并了。提比略提出了一項法案,確認每位公民能夠合法占有的公共土地份額,然后將剩余土地分給貧困公民,將這些人提升到有資格服兵役的有產階級。有些元老支持提比略,但很多元老以及大量有影響力的騎士,不愿意失去自己原先非法占有的公共土地。提比略的這項法案沒能在元老院獲得通過,于是他違背了傳統,將法案直接呈送到公民大會。另外一名保民官行使了自己的否決權,試圖阻止公民大會的議程。提比略組織了投票,將這位同僚罷免了。提比略的手段是否合法很難說,因為在理論上人民可以為任何事情立法,但他的舉動觸及了共和國體制的心臟,他挑戰了傳統觀念——同一級別的所有行政長官是平等的。
有些元老或許同情提比略立法的目標,但現在開始擔心,這位保民官的雄心或許是建立個人的主導地位,而不是大公無私的改革,因為提比略一旦成功地改善如此之多的公民的境況,必然能夠贏得極大的威望。貴族們越來越害怕,提比略或許并不滿足于自己這樣的名門貴胄生來就注定享有的輝煌事業,他還有更多的期許。提比略還指定自己、自己的岳父和弟弟蓋烏斯為重新分配土地的監督專員,這讓貴族們更加惱怒,因為他們三人會從中獲得極大的勢力。有人開始指控他企圖奪取君主式的永久權力。令局勢失控的最后一步棋是,提比略聲稱他需要保證自己的法律不會很快就被撤銷,于是參加了公元前132年的保民官競選。他能否成功當選是很難說的,因為許多從他的改革中受惠的公民已經到遠離羅馬的農莊定居,未必能趕來投票。但是,主持元老院的執政官拒絕針對提比略采取行動,導致群情激奮。一群怒氣沖沖的元老在提比略的表兄西庇阿·納西卡率領下沖出了元老院會議,對提比略及其許多支持者施以私刑。提比略被人用椅子腿打碎了腦袋。他和許多支持者的尸體被扔進了臺伯河。
這是首次以普遍和致命的暴力流血而告終的政治爭端,整個羅馬呆若木雞(共和國早期有些故事流傳下來,講到威脅國家的煽動者被施以私刑,但這些早就被羅馬人當作古代史,并不當真)。此次暴亂之后,提比略的大部分立法仍然有效,盡管他的一些支持者遭到了攻擊。暴亂發生的時候,提比略的弟弟蓋烏斯正在西班牙服兵役。他最終返回羅馬后,被允許繼續從政。此時蓋烏斯只有二十歲出頭,他為提比略的命運感到憤怒,但直到公元前123年,他當選保民官的時候,才開始了自己的一系列改革,而他的改革比其兄長的更為激進,涉及范圍也更廣。這部分是由于他的時間更充裕。他在公元前122年連任保民官,沒有遇到任何嚴重的障礙。他的許多改革旨在讓更廣泛的人民分享到開疆拓土的戰利品。蓋烏斯確認了兄長的立法,并繼續努力讓更多公民成為有產階級,具體措施是在迦太基原址上建立一個殖民地。他還建立了一個法庭(勒索財產追回法庭)來審理那些在擔任行省總督時行為不檢的元老,并組建由騎士組成的陪審團,借此贏得了許多騎士的支持。在此之前,只有元老才能審判元老。蓋烏斯的其他一些政策,如為更多的拉丁人和意大利人授予公民權,就不是很得民心,他連任第三屆保民官的努力也失敗了。從一開始,蓋烏斯及其反對派就比十年前的提比略更膽大妄為,肆無忌憚地使用恐嚇與威脅的手段。一次斗毆導致執政官歐皮米烏斯的一名仆役喪生,于是局勢到了一個緊急關頭。元老院通過了一道法令——學者們稱其為“元老院終極議決”[25],即最后通牒法令,這個術語源自愷撒曾使用的說法,但在當時并沒有這個名字——呼吁執政官以任何必要手段保衛共和國。正常的法律被暫時擱置,斗爭雙方的黨徒都拿起了武器。歐皮米烏斯在自己的武裝力量之外,還調來了一群克里特雇傭兵弓箭手,這些雇傭兵之前在羅馬城外等候,說明歐皮米烏斯的行動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預謀的。蓋烏斯及其支持者的人數不敵對方,他們占據了阿文廷山上的狄安娜神廟。但執政官拒絕談判,率軍殺入了神廟。蓋烏斯在廝殺中喪生。歐皮米烏斯之前曾許諾,誰將蓋烏斯的首級送來,就賞賜與首級同等重量的黃金。果然,蓋烏斯的首級被送到了他面前。[26]
格拉古兄弟究竟是真心實意的改革家,致力于解決他們眼中共和國遇到的問題,還是狼子野心之徒,唯一目的是嘩眾取寵,我們不得而知。或許他們的動機兩方面兼而有之,我們很難相信一位羅馬元老會認識不到,如此影響深遠的立法會給他個人帶來極大的好處。不管他們的個人動機如何,他們都凸顯了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尤其是許多貧窮公民的困境,以及那些被排除在權利之外的人(不管是騎士還是意大利的民眾)渴望擁有更多權利的訴求。格拉古兄弟事件對羅馬政治并沒有即刻產生影響——絕大多數保民官仍然繼續由選舉產生,每次只任職一屆,政治暴力仍然很罕見——但對后來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在高度依賴前例的體制中,許多根本原則被粉碎了。格拉古兄弟的事跡表明,如果以新的方式向一些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的社會群體發出呼吁,就可能贏得極大的影響力,不管這影響力是多么轉瞬即逝,多么搖搖欲墜。將來出現一個有足夠威望的人來效仿格拉古兄弟,只是個時間問題。更糟糕的是,對于格拉古兄弟事件中凸顯出來的那些社會問題,元老院反應遲鈍,而且傾向于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不肯讓任何人來解決問題,進而贏得威望。更何況,在前2世紀的最后幾十年中,行政長官們普遍昏庸無能、貪污腐敗。
北非的努米底亞王國是羅馬的盟邦,爭奪該國王位的斗爭引發了一連串丑聞。王位競爭者朱古達向羅馬元老們大肆行賄,以換取他們的支持。在錫爾塔城,數千名羅馬和意大利商人慘遭屠殺,在羅馬引發了莫大民憤。于是共和國不得不派遣一支軍隊去討伐朱古達,但作戰非常不力,指揮層稀里糊涂,導致這支軍隊于公元前110年慘敗,向敵人舉手投降。隨后,共和國派遣了一位較有才干的執政官去收拾這個爛攤子,但是整個事件嚴重損害了元老院精英的公信力,廣大群眾對其領導能力頗感懷疑。蓋烏斯·馬略利用這種局面,于公元前107年競選執政官,將自己——堅韌不拔且久經沙場的老將,通過個人才干取得成功——與那些依賴祖先的光榮而非個人能力的豪門子弟做了對比。馬略輕松贏得選舉,并通過一位保民官的幫助——此人在公民大會中通過了一項法律,否決了元老院對各省的分配——獲得了在努米底亞的指揮權。元老院又給他使絆子,不準他征募新的軍團去非洲作戰,而只允許他帶志愿兵前往。馬略戰勝元老院的辦法是從最窮的階層中征募志愿兵,這些人在正常情況下是沒有資格服兵役的。這是軍事改革的一個重要步驟,羅馬軍隊原先是一支公民軍隊,兵員來自有產階級,如今卻慢慢轉變為一支主要由窮人組成的專業化軍隊。這個變化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但影響極其深遠,對共和國的滅亡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27]
公元前105年末,馬略最終打贏了努米底亞戰爭,但此時辛布里人和條頓人已經對意大利構成了嚴重威脅。在羅馬人與這些部落的早期接觸中,同樣出現了許多丑聞,羅馬的行政長官們(其中許多人來自歷史悠久的名門望族)顯得笨拙無能。羅馬人普遍感到,只有馬略值得信賴,能夠打敗這些蠻族。不僅窮人這么想,比較富裕的群眾也這么想,因為主宰百人會議投票的就是這些富人。于是,馬略史無前例地連任多屆執政官,這比蓋烏斯·格拉古連任保民官更嚴重地違背了先例。薩圖爾尼努斯和格勞基亞支持馬略,希望利用他的成功為自己謀利。公元前103年,薩圖爾尼努斯擔任保民官,通過了一項法律,將北非的一些土地授予努米底亞戰爭時期馬略的一些老兵。愷撒的父親就是被指派監督此項法案實施的專員之一,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督導了薩圖爾尼努斯于公元前100年通過的另一項類似法案的實施。從最貧窮階層征兵意味著這些人退役和返回平民生活之后,仍然沒有謀生手段。薩圖爾尼努斯公元前100年立法的部分目標就是為攻打辛布里人的退伍老兵們提供生計。薩圖爾尼努斯在保民官任期內的舉措與格拉古兄弟很相似,他采取非常親民的分配土地(尤其是外省的土地)措施,并恢復了一種不管市場情況、以固定價格向所有公民提供小麥的政策。這種供糧措施是蓋烏斯·格拉古引入的,但在他死后就被摒棄了。然而,薩圖爾尼努斯和格勞基亞從一開始就沒有格拉古兄弟那樣的好名聲,也更趨向于動用暴力。最后,他們做得太過分,失去了馬略的支持。就像歐皮米烏斯在公元前122年鎮壓格拉古兄弟一樣,馬略遵照元老院的終極議決,領導了對薩圖爾尼努斯和格勞基亞的鎮壓。愷撒降生的這個共和國對自身的一些問題處理得很不得當。
[1] Velleius Paterculus,History of Rome 2.1.1 [Loeb translation by F.Shipley(1924),pp.47-49].
[2] Suetonius,Caesar 77.
[3] 伊利里庫姆,或稱伊利里亞,是公元前167年~公元10年羅馬的一個行省,位于今巴爾干半島西部、亞得里亞海東岸。大約包括今克羅地亞、塞爾維亞、波黑、黑山和阿爾巴尼亞等地區。公元10年,伊利里亞行省被分割為達爾馬提亞和潘諾尼亞行省,但伊利里庫姆/伊利里亞作為地區名仍然被廣泛使用。該地區的人民以孔武有力著稱,是羅馬帝國軍隊的主要兵源地之一。多位皇帝,包括君士坦丁大帝,出生于伊利里庫姆。
[4] 關于波利比烏斯對羅馬共和國的描述與分析,見Polybius,6.11.1-18.8,43.1-57.9,另見F.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1 (1970),pp.663-746.A.Lintott,The Constitution of the Roman Republic (1999)對這個主題做了詳細討論。
[5] 努米底亞(前202年~前46年)是古羅馬時期的一個柏柏爾人王國,如今這一國家已經消亡。其領土大約相當于現今的阿爾及利亞東北以及突尼斯的一部分(皆位于北非)。當時以出產精銳騎兵聞名。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就是憑借努米底亞騎兵贏得了早期多場戰爭的勝利,后來也因努米底亞騎兵投向羅馬而戰敗。其后,努米底亞先后成為羅馬的行省之一和附庸國。努米底亞領土西端與羅馬帝國的另一行省毛里塔尼亞(即現今阿爾及利亞的一部分)接壤,東端則與羅馬帝國的阿非利加行省(迦太基故地,即現今的突尼斯)接壤,北臨地中海,南接撒哈拉沙漠。
[6] 對于這些戰役的描述,見A.Goldsworthy,In the Name of Rome(2003),pp.126-136。
[7] 廣場是古羅馬的城市中心,呈長方形,周圍是羅馬最古老和最重要的一些建筑。它既是羅馬公共生活的中心——凱旋游行、選舉、公共演講、罪案審判、角斗士競技的場所——也是商業中心。廣場及周邊有紀念偉人的雕像和紀念碑。
[8] 卡比托利歐山(Capitoline Hill)是羅馬城七座山丘中最高的一座,在廣場附近,是重要的宗教與政治中心。美國國會大廈所在的“國會山”(Capitol Hill)就得名自羅馬的卡比托利歐山。
[9] 關于薩圖爾尼努斯和格勞基亞,見Appian,BC 1.28-33,Plutarch,Marius 28-30。
[10] Suetonius,Caesar 77.
[11] 羅馬共和國的行政長官(magistrates)經選舉選出,可分成正規長官(Magistratus ordinarii)與特殊長官(Magistrarus extraordinarii)兩類,執掌政治、軍事以及在某種情況下的宗教權力。
正規長官按照級別從低到高包括:財務官(Quaestor)、市政官(Aedile)、裁判官(Praetor)、執政官(Consul)、監察官(Censor)等。正規長官每年由選舉產生(監察官除外),任期一年。每個級別通常分別選出至少兩位正規長官,以防范一人權力過大。
特殊長官包括獨裁官(Dictator)、騎兵統帥(Magister Equitum)等。
有元老身份的人可以通過所謂的晉升體系(Cursus honorum,字面意思為“榮耀之路”),在服完兵役后,依次參選和擔任官職。不同的職位對候選人均有最低年齡的限制。官員在各職位間晉升需要有一定的時間間隔,法律禁止連續擔任同一職位。當然,這些規定并不總是得到遵守。
在規定的最低年齡(拉丁文:in suo anno;英文:in his year)擔任某項職務會被視為政治上很大的成就。
嚴格來講,平民保民官(Tribune of the Plebs)在技術上并不屬于行政長官,將在下文介紹。
[12] 每一個羅馬公民都屬于一個部落。共有4個城市部落和31個鄉村部落。
[13] 因為騎士階層的界定是根據財產數量,所以騎士階層既包含貴族,也包括平民。羅馬的貴族和平民只是祖先血統的區分,貴族可能很窮,平民可能很富。
[14] 首席元老(princeps senatus)或簡稱元首(princeps),又譯“第一公民”,是羅馬元老院的領導人。雖然該職務不屬于晉升體系(cursus honorum)的范圍,并且不擁有統治大權,但它仍然具有巨大的威望。首席元老原本是羅馬共和國時期元老院的榮譽職銜,后來在屋大維所創建的元首制度中,該職銜即是羅馬皇帝的正式稱呼。
[15] Valerius Maximus 3.7.8.
[16] 圣道(Via Sacra)是古羅馬的主街道,從卡比托利歐山山頂,經過羅馬廣場的一些最重要的宗教遺跡(這里是最寬的一段),到達斗獸場。這條路是傳統的凱旋式路線,開始于羅馬郊區,經過羅馬廣場。
[17] 市政官(Aedile)是羅馬共和國的一個官職,負責公共建筑的維護與公共節日的設定。他們有權去強化公共秩序。一半的市政官來自平民階級,另一半來自貴族。市政官不是晉升體系中必經的級別,僅僅是一個有利的出發點。
[18] 關于人口及準確計算人口的困難,見N.Purcell,‘The City of Rome and the Plebs Urbana in the Late Republic’,in CAH2 IX,pp.644-688,esp.648-656,and also K.Hopkins,Conquerors and Slaves (1978),pp.96-98.關于廣場作為羅馬公共生活場地的重要性,見F.Millar,The Crowd in Rome in the Late Republic (1998),esp.pp.13-48。
[19] 古典時代的殖民地大多是與母邦(metropolis,英語中“大都市”一詞即來源于此)領土不相接的海外殖民城邦。殖民城市與母邦之間的聯系十分緊密,但與近代的殖民主義不同的是,這種聯系并不以母邦直接控制殖民城市的形式存在。母邦與殖民地也不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
[20] 對羅馬帝國主義的最有影響的討論包括E.Badian,Roman Imperialism in the Late Republic (1968),W.Harris,War andImperialism in Republican Rome,327-70 BC (1979),and Hopkins (1978),esp.1-98。
[21] 亞細亞行省在今天土耳其的西部沿海地區。今日“亞洲”的名稱即是從該省的名稱而來。
[22] See E.Badian,Publicans and Sinners (1972).
[23] See in particular Hopkins (1978),passim.
[24] 平民保民官(Tribune of the Plebs)是一個僅由平民可以擔任的官職,任期一年,每年十人。在羅馬共和國歷史上,平民保民官是對元老院和行政長官的最重要的約束力量。平民保民官有權召開和主持平民大會、召開元老院會議、提議立法、干預法律事務以保護平民利益。他們最重要的權力是否決元老院、各種公民大會和行政長官(包括執政官)的行動。平民保民官事實上獨立于行政長官,任何人都不可以否決平民保民官的行動。只有獨裁官不受平民保民官的否決的影響。
平民保民官的人身神圣不可侵犯,任何傷害他們的人都會被剝奪法律保護,人人皆可誅之。不過,平民保民官必須親自在場,才能行使否決權。他們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一般也只在羅馬城及近郊范圍內有效。
[25] 有點像我們今天說的“戒嚴”和“緊急狀態”。
[26] 關于格拉古兄弟的政治生涯,見D.Stockton,The Gracchi (1979)。這方面的主要史料是Plutarch,Tiberius Gracchus and Caius Gracchus,and Appian,BC 1.8-27;關于蓋烏斯·格拉古首級的故事,見Plutarch,Caius Gracchus 17。
[27] 馬略生平的詳細介紹,見R.Evans,Gaius Marius:A Political Biography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