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前言

浮世繪，是日本特有的一種版畫形式，是興起于江戶時代、衰落于明治時代后期的一種大眾化的獨特民族藝術。它所呈現的奇異色調與妍美豐姿，深深地影響了亞洲的美術領域。

在浮世繪三百余年的發展歷程中，涌現出大批一流的畫家和海量的作品，名家名作如錦繡萬花，絢爛多彩。這其中有一類浮世繪，在中國明清刻本圖籍的基礎上，專門擷取古典文學名著的精華段落，以圖繪形式將書中文字描述的精彩場面，轉化為直觀的視覺畫像。這種直接彰顯文學況味的特定版畫，結合武士繪、役者繪，就演變成了服務于讀本小說與浮世草子的插圖浮世繪。

浮世繪大發展的江戶時代，是一個長期和平、經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代，處于封建社會的鼎盛期，同時資本主義也開始在日本萌芽。這一時期人們受教育的水平高、藝術欣賞力強，都市的市民階層正在逐步形成，反映城市庶民生活的“町人文化”（“町人”是日本江戶時代對普通城鎮居民的稱呼）隨之興起，蘭學、讀本小說、浮世草子、歌舞伎等，都成為當時的時尚熱點。從中國引進的文學名著，經過翻譯后，與讀本小說、浮世草子一起，成為三大閱讀潮流。

因此，要深入了解日本江戶時代的古典名著類浮世繪，我們首先也要弄清楚，何為日本獨有的“和譯名著”“讀本小說”和“浮世草子”？

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文學交流從古代開始就非常頻繁。日本歷史上有過兩次大規模的中國文化輸入。第一次是奈良、平安時代，通過遣唐使輸入壯麗多姿的唐朝文化；第二次就是在江戶時代。隨著商品經濟的大發展，商人和普通市民階層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文化服務的對象，自然而然地從武士階層轉向工商業者。日本文化商人于此時大量引進中國的經史子集著作，以迎合處于長期繁榮中的町人的日常文化與娛樂需求。這些作品在傳入日本的初期，通常會被制成“和刻本”。所謂“和刻本”，就是對中國歷代書籍的寫本或刊本進行的翻印，書中內容全部都是漢字排印，只供能讀懂漢文的上層人士與漢學家閱讀。那些深奧的詩文經史也就罷了，廣大的町人階級，對于白話通俗小說有著發自肺腑的喜愛，他們也渴望能自行閱讀小說，這就需要有人將全漢文翻譯為當時的和文，“和譯本”便應運而生。這其中最受歡迎的是《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封神演義》“三言”“二拍”等古典文學名著，其在東瀛風靡數百年而不衰，無數人為之顛倒癡迷。

而所謂的“讀本小說”，指的是江戶時代日本本土化的通俗小說。在日本掀起翻譯中國古典小說的熱潮后，有一部分日本文人感到單純翻譯中國小說意猶未盡，便開始嘗試改寫中國的流行作品。他們將中國宋話本、明清小說中的情節素材、表現手法和主題思想，改頭換面套用于日本的歷史、人文環境中，再以較高雅的文字，翻改或撰寫出新的作品。最早的改寫作品是《御伽婢子》，作者淺井了意將明代瞿佑所著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剪燈新話》里的人物、地點、時代背景等，由中國移植至日本，文風也改換成和風，使作品更加貼近日本市民階層的趣味和生活。

相對于其他的通俗讀物，如草子、滑稽本、人情本等，讀本小說強調內容上的思想性、情節上的傳奇性，行文用字雅俗共賞、情節發展前后呼應，較先前膚淺的娛樂作品有了很大提高。它融合了草子的趣味及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既浪漫又寫實，是日本古代小說最完備的樣式。

至于“浮世草子”，也是日本的小說體裁之一，直白點講，就是“市民文學”。其創始人是17世紀日本小說家井原西鶴。浮世草子突破了以往圍繞貴族、武士生活為中心的文學傳統，而以反映城市中下層市民生活為主。由于接地氣的緣故，受到普通民眾的熱烈追捧，興盛了一百余年。

上述通俗讀物的大量出現，激活了廣闊的町人文娛市場。商品經濟的繁榮推動世俗文化昌茂，商人與町人在經濟上的強勢話語權，促使他們代替公家貴族和武士階層，成為大眾文化發展的強力推動者。士庶分隔后，平民的審美趣味取代了貴族的雅致趣味，通俗讀物市售家藏，需求旺盛。書商們自然也要大干快上，竭盡全力滿足町人的精神需求，以賺取不菲利潤。彼時日本印書坊林立，競爭十分激烈。單純的文字形式，你有我有全都有，無法體現差異化優勢，于是有些頭腦活絡的書商，就想到給名著配上插圖。雖然原版中國小說就帶有木刻插圖，但大多刻印粗陋，毫無美感。于是日本書商們全部棄之不用，另行重金聘請著名浮世繪師，吸收明清小說版畫的技術特點，創作與小說內容緊密結合的浮世繪作品，從而掀起了圖繪傳奇小說的熱潮。畫家、雕版師、拓印師在出版商的組織下，高效率地工作，出品了大量浮世繪插畫。那精心的構圖、夸張的人物塑造，跟正流行的通俗讀物結合起來，猛烈沖擊著日本民眾的視覺感官和文化體驗，隨之將繪畫的鑒賞從高雅向市井、從藝術向商業轉移，并迅速流播開來，萬人爭睹，蔚為大觀。

印刷傳媒與民眾互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引起的社會反響簡直就是一場“文藝革命”。為牟利所進行的出版事業，讓通俗小說和浮世繪幾乎成了人民生活的百科全書。二者的題材廣涉各方面，從民間傳說、歷史典故、社會時事，到戲曲場景、宮闈秘事，無所不包，民眾的視野因之而變得更為廣闊，同時也讓書商賺得盆滿缽滿。很快，讀者不再滿足于黑白插圖冊頁上圖下文、雙面連圖的形式，彩版名著浮世繪應運而生。這種單幅大畫面作品，被稱為“一摺枚”，其脫離了文字的羈絆，以絢爛的色彩、層次多變的筆法、精美的印刷、細膩的情感表達，豐富了文學名著的表現內涵，愈發引來人們的關注與喜愛。眾多浮世繪名家創造性的藝術勞動，讓此類浮世繪不再作為冊裝圖書和小說的附屬，它們即使離開文字，也能獨立存在，具有極其個性化的欣賞價值。

綜上所述，從中國明清木刻版畫中脫胎而生的日本古典名著類浮世繪，以其民族文化為母本，以外來文化為父本，融合孕育成嶄新的藝術形態。其制作流程、技法形式、內容題材、審美趣味等，都有著獨特的文化特征與鮮明的東方趣味，值得感興趣者探索、研究。本系列圖書本著鑒古觀今、博約相輔的原則，特收攬《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等四部古典小說的浮世繪作品，并力求將同一主題下的作品全數囊括，將這些繪刻精麗、氣勢磅礴的杰作完整展現給讀者。同時優選原著版本，將小說文字與插圖并行呈現，一來利于讀者結合小說情節，深入賞玩古典名著浮世繪的精妙；二來對于文化研究者的觀照、碰撞與交流，也希望能起到利導善道的正向作用。當然，玉難完璧，若有不足之處，殷盼廣大讀者批評指正。

王新禧

2022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