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跟著李來亨穿過兩道月門，來到一座院落，進到一間闊大廂房，就看見李過正負手繞桌踱步，神色略顯憂慮。

待李來亨關上門，李過方駐足，盯著他道：“何騰蛟之前爭著搶著要獨取武昌，可某現在主動讓出，他居然拒絕，實在是出乎意料！”

果然談得結果不太好，趙立心說，道：“此人一向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但人并不傻啊，反倒極精明，極奸詐的；否則也不可能以舉人之身混到湖廣總督的高位，他當然知道聯軍接下來將面臨一場空前惡戰。

他不想獨占武昌，是不想當清軍活靶子。

本來還嫌這炮灰材料夠次，結果人家精明著哩，這下可就有點麻煩了。”

“那他急匆匆派兵進攻漢陽府等周邊城鎮，又是作甚？”李來亨不解的問。

趙立笑道：“自是做給朱聿鍵和天下人看，展現他何從云所謂的抗清業績，證明他這一趟沒有白來！”說完，又有些恨其不爭的嘆道：“若換在先前，其仗著人多勢眾，無知無畏，倒有膽量和清軍硬剛一回。

但此番戰役打下來，讓他徹底看清麾下浩浩之眾都是些什么貨色！

毫侯，此戰小子求實不求虛的策略沒有錯，只是沒料到明軍戰力竟稀爛如斯?！?

李過點點頭，在桌旁坐下，指了指對面；待二人坐下后，他神色稍緩，看著趙立道：“何騰蛟雖不愿獨占武昌，但卻向某兜售了其定湖廣的方略，倒是深合你的初衷，也算意外之喜了！”

“哦，快說來聽聽！”趙立目光微閃。

李過道：“他的意思是順軍向北面，西面進軍，收復襄陽，鄖陽，德安府，承天府等地；明軍向東面，南面進軍，收復黃州，鄂州等；如此一來，不正契合俺們欲收復荊襄基地，并打通陜西與湖北邊界，與漢中連成一片的大方略么！”

“好事啊，這真算是意外之喜了！”李來亨立刻高興的道。

趙立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好事？有這么簡單么，清軍大軍逼近在即，他卻還想著勞什子的定湖廣，他這般順水推舟送大人情，明顯就是想撂擔子閃人，不準備與清軍正面對抗！

這廝果然奸詐如狐啊！

他能這般做，咱們卻不行。因為此番戰役的硬仗狠仗都是咱們打的，多爾袞對咱們咬牙切齒，恨之入骨，清軍必定會追著咱們打。

義侯的話雖然說得不中聽，但也是有道理的！

何騰蛟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打就打唄，八旗軍也不是三頭六臂，何須懼它！”李來亨頗為不服氣的道。

“你這就叫匹夫之勇！”趙立毫不客氣的斥責道。

李來亨臉騰的一紅，神色惱怒，正待爭辯，李過朝他擺了擺手。

“明軍打算何時東進？”趙立皺眉問。

“五千人留守武昌，兩萬人掃蕩周邊，其它人馬明日即東進！”李過道：“明軍主力東進，當直面南京方面涌來的葉臣，金聲桓，李成棟部，也為我軍分攤了一路壓力，加上光山伯和賀珍對駐京八旗的牽制，情況并不算太壞的。”

“毫侯，你太樂觀了！”

趙立立刻否定道：“葉臣統領的可也是八旗精銳，對明軍有著血脈壓制！明軍必定會聞風避戰，南京清軍將直入武昌，與駐京八旗一起對我軍進行合擊！

還是那句話，清軍真正的目標是我軍，而非聯軍！

只要打垮了我軍，再轉頭收拾明軍，那還不是摧枯拉朽?！?

李過聽了，神色復又凝重起來，低頭沉思。

過了一會兒，趙立忽然道：“待清軍與我軍激戰之時，何騰蛟大概率會瞅準機會，率軍東下，直取兵力空虛的南京！這才是他真正的意圖！

至于什么定湖廣，攻占黃州，鄂州，都是幌子，便于其伺機東進而已！”

“他想取南京！”李過微微一驚。

“沒錯！”

憑借今日與李過的談話內容，加上昨晚對章曠那句無意之言的揣度，終于將二者連貫起來，思路陡然豁朗的趙立點點頭，語氣肯定的道：“這可是比收復湖廣還要大得多的手筆，只要拿下南京，必定天下大震，江南民心軍心大振，對清廷的沖擊力無異于超級地動！

不過，這等超大手筆絕非何騰蛟一人所能定奪，定是出自福州朝廷的決策，且是在發動收復湖廣之戰前，就已定好了，只是咱們不知道而已！”

說完，眉頭一挑，繼續侃侃道：“去年七月，朱聿鍵就發動過一次聲勢浩大，意欲收復南京的六路大軍北伐，但夭折了；小子斷定，收復湖廣之戰不過是跳板，造勢而已，借此吸引清軍主力！

真正的目的還是南京！

南京對于明廷的意義，就不肖小子多說了！

朱聿鍵想徹底壓制魯監國，得到江南各方人士的認可和擁戴，就必須拿下南京！

小子預判，明廷此次收復南京，將兵分三路；何騰蛟一路，福建一路，浙東魯監國一路！

趁清軍矛頭對準咱們之際，三路并舉，一戰而克！

隨后朱聿鍵在南京祭拜孝陵，焚天起誓，率諸師北伐，一舉實現中興之志！嗯，就是這么玩的。”

經過他這番有理有據，抽絲剝繭，通透無比的分析后，李過終于也明白了，重重點頭。

又一番長篇大論下來，趙立終于也將心中之惑給解了，自是氣血舒張，倍感舒服。

他神態無比慪意，內心對自己無比佩服。

這時，只見李來亨怒罵道：“賊你媽，這明軍真不是東西，俺們拼死拼活，卻只是被他們利用而已！”

趙立又白了他一眼，淡淡道：“也不能完全這般講，各取所需罷了！這場戰役打下來，除了即將面對清軍瘋狂反撲，咱們的局面比半年前可要好得多！”

李來亨不吭聲了。

之前李過與人議事時，他一般只是認真聽，從不主動發言；今日發了幾次，每次都被趙立懟一通，心中自是郁悶無比。

殊不知，這只是趙立正式調教他的開始。

二人關系已親密到一定程度，是該著手調教了。

李過愜意的看了看二人，突然獨目微閃，“明軍大舉進攻南京，清軍必將回援，多爾袞找某報仇雪恨不假，但遠沒有保衛南京重要?。　?

“所以嘛，情況并不算很糟糕！”趙立微笑頜首，“只要咱們扛住了清軍前幾波瘋狂進攻，接下來就該明軍倒霉了！

多爾袞會將未發泄完的怒火，悉數轉移到他們身上！

小子敢斷定，明廷機關算盡，想一舉拿下南京，絕對做不到，因為明軍戰力擺在那里，這可不是多少軍隊，幾路并舉的事。

此番戰略確實令人佩服，明廷的袞袞諸公們倒也不都是吃干飯的，只是各路人馬貌合神離，各自為陣，沒有相應的凝聚力來支撐！”

“說得好！”

李過哈哈一笑，猛一拍桌面，大贊道：“小趙兄弟，每次聽你分析局勢，某都有一種醍醐灌頂，如沐春風之感啊！”

趙立笑了笑，難得的謙虛道：“小子所言，均基于推斷，也未必全對，得找人試探驗證一番才行?！?

“找誰？”李過立刻問。

“還有誰，自然是堵公了！”趙立哈哈一笑，“事不宜遲，小子這就去了！”朝李過拱拱手，起身便走。

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出了房門，李過拍了拍李來亨的肩膀，笑道：“亨兒，莫要堵氣，跟著你大哥認真學，虛心學，受益匪淺的！”

李來亨悻悻然點點頭。

“毫侯，小的已將人從公安縣接了過來，特來交差！”這時，門外腳步聲響，一名標兵掌旅風塵仆仆的走了進來。

李過大喜，忙問：“人現在何處!”

“就在總督府外！”

李過興奮的搓了搓手，吩咐道：“先在城中找間最好的酒樓，將他們一家子安頓下來，好生伺候著；本侯夜里會親自前去拜訪！”

“諾！”

“義父，這一家子到底是何來頭，值得義父如此看重？”待掌旅出去后，李來亨納悶的問。

李過神秘的一笑，又拍拍他的肩膀，“到時你陪父一同前往，自會知曉的。”

湖廣總督府是一座四進四出，大院套小院，結構復雜的建筑；趙立在明軍標兵帶領下，七拐八拐，來到堵胤錫所住的小院落，臨近一間廂房，就看見其正耷拉著頭，獨自一人喝著小酒哩。

“堵公啊，何督師等人正在密謀軍國大計，為何您卻單獨喝著悶酒呢？”站在門口，趙立打趣道。

堵胤錫抬頭，頗感意外，一雙喝得微醺的老眼打量他幾下，嘿嘿笑了笑，一指對面，喝道：“小子，你來得正好，快來陪老夫喝兩杯！”

“小子遵命！”趙立大喜，輕步入內，輕輕帶上房門，邁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