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停著兩輛馬車。

成瑜要走了。

他一個人走。

“阿瑾我過幾日就回來，這些天你暫且先宿在朋疇客棧，等我回來找你好嗎？”

朋疇客棧就是兩人最近的落腳處。

明瑾的行李也放在了那里。

不過成瑜倒是沒什么東西，往那一躺，需要什么會有人給他弄過來。

成瑜把傘往明瑾那邊微傾著，站在她身前。

明瑾點點頭，不知怎的山下反到冷了些，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爐。

成瑜抿著唇看她，突然喊了個名字。

“玄天?！?

話落，一直跟著他的侍衛從暗處出現，站在他面前，彎腰，“主子?！?

“阿瑾，這是我的侍衛玄天，你一個人，我不放心，讓他先跟著你幾天可好？”

成瑜忐忑的很，依著明瑾的性子，她是不喜歡被人跟著的，當然他除外。

但是，他更怕找不到她。

如果明瑾想，他就算翻遍四海九州也沒法抓到任何和她有關的消息。

叫玄天跟著，雖然玄天修為比不上明瑾，但總歸能讓他放心些，就算明瑾離開了，也不至于什么線索都沒有。

他看著明瑾的眼，那雙眼里倒沒顯露出什么抗拒，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成瑜稍微安了安心，轉頭對著玄天說著：“照顧好她?！?

玄天拱手道：“是。”

“阿瑾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身體不好就別總是出去。冷的時候要多穿衣服，要是衣服不夠就告訴玄天讓他買，銀子算我的。要是遇到麻煩了就讓玄天寫信給我，說不定我能幫到你。平時吃飯，如果……”

成瑜認真地看著明瑾，噼里啪啦一點沒停地說了一堆話，明瑾也始終認真聽著，嘴角勾著個比平時淺的笑意。

但是成瑜知道這個笑真的多。

玄天站在一旁，也算是被成瑜這事無巨細的囑托給驚住了。

反正，玄天只被他母親這么嘮叨過。

“晚上被子要蓋好別著涼，平時能不打架就不打架你一打完就咳得厲害。嗯應該差不多了，阿瑾你記住了嗎？”

成瑜盯著明瑾，只見她笑著，點頭，“嗯，記住了，你也是。”

也不知成瑜哪根筋搭錯了，明明很正常不過的話，他偏偏紅了紅臉。

“記，記住就行，那我走了?！?

“好。”

但成瑜沒有馬上抬腳，目光深沉了些，突然抱住了她，或者說是很輕很輕地摟住。

“一定要等我?！彼穆曇粲行﹩。膊恢朗遣皇且驗檎f了很多話的原因。

明瑾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好了，快去吧，我等你。”

“好。”

于是總算，好不容易再見的兩個人，又一次離開了。

一個不確定能不能再見。

一個即便知道還會有無數次再見也不想說再見。

剛剛在山頂還能看見的太陽，在山腳下看去，便被這山峰給擋住了。

一輛馬車漸行漸遠，里面的人挑開簾子回望，不停地揮手，明瑾也回應著，直到他被轉過的彎擋住視線，于是手也只好放了下去。

明瑾收了收心，嘆了聲，道：“還不出來？”

一陣呼吸突然亂了，瘦小的身影慢慢地從粗壯的樹干后挪了出來。

明瑾回頭，微微笑著，“又見面了，許子安?！?

……

有些搖晃的馬車上，車前坐了車夫和玄天，車里坐著明瑾和許子安。

手爐已經沒剩什么溫度了，但她還是抱著，閉著眼假寐。

許子安挺直了背，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

‘想當我徒弟可沒那么簡單?！?

‘我會盡力的！’

明瑾說要帶他去個地方，馬車已經走了很久，他并不知道現在到了哪，也不知道要去哪。

直到終于停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明瑾扶著馬車，邊掩嘴咳著往下走去。

車夫和玄天不可能扶她，許子安也不敢逾矩去扶，若是成瑜在，倒也好受些。

明瑾垂著眼瞼，沒什么表情。

成瑜只說自己要走幾天，但沒說去干什么。

明瑾也不知道。

許子安站在她身邊，放眼望去這地方——一個巷子，盡是流民。

或是幾個人依偎著，其中一個人端著一碗白粥，只是粥里幾乎沒有米，一個人一口，共吃著這么一碗。

又或是幾個零零散散游蕩的人，去翻找一堆雜物里有沒有吃的，不過翻了也是無用。

玄天在旁邊，不知從哪拿出的紙筆，迅速寫著什么。

“一個饅頭，只能給一個人，你給誰？”

許子安看著明瑾手里的饅頭，這是她過來的路上買的，已經冷了也發硬了，而那些流民無一例外地往他們這邊看過來，直勾勾地盯著這饅頭，無聲，卻有什么震耳欲聾。

許子安聽到了，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這些人里，有重病的小孩，有孱弱的老人，有唯一的勞動力男丁，還有懷孕的婦女，不管怎么想，一個饅頭，他都做不出決定。

許子安想了許久，還是沒說出答案。

明瑾笑了笑，拿著饅頭，往巷子深處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停了下來，站在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犬面前。明瑾蹲下身，把饅頭放在了地上，就在這幼犬的嘴邊。

明瑾笑著，沒說話，退開了。

這幼犬剛睜眼看到面前的食物，便忽然被人甩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沙啞的嗚咽聲。

它是真的快死了。

而沖過來的人不止一個，他們哄搶著那干冷的饅頭，用盡了剩下的所有力氣。

最后，那臟兮兮的饅頭總算是落入了一個男人的口中。

他似乎是剛來這里不久，所以才能搶的過這些人。

明瑾看到許子安瞪大了眼，像是在想她為什么會這么做。

玄天看著，也停住了筆，有些寫不下去，良久，手還是又動了起來。

“你猜，我為什么要帶你來這里?！?

昏黃的天色下，她的笑里卻沒什么暖意。

“我……我不知道?！?

在明瑾沒有把饅頭給那只狗之前，他以為，明瑾是想看他如何去用僅有的資源最大限度地行善，但現在，他真的不知道。

明瑾點頭，早就想到了他的回答，不過她并未急著同他解釋，慢慢說道：“不是想拜師嗎，在這里待一個月，每天我只會在巳時和戌時各給你一個饅頭。一個月待夠了，便來行拜師禮。”

許子安沉默著，明瑾也靜待著。

她不擔心許子安會拒絕，她只是很想知道一個月后的結果。

許子安也一樣，他不會拒絕，他在想，這一個月里他會遭遇什么。

所以最終許子安點頭，明瑾并未有什么訝異。

她讓玄天先帶他在附近找地方住一晚，明早再把他丟過來。

玄天有些遲疑，成瑜是讓他跟著明瑾，如果明瑾趁這個時間走了，估計他也得有麻煩。

“放心，”明瑾輕聲對玄天道：“我既然答應過他，就不會走?！?

玄天糾結著想了想，還是彎下腰恭敬道：“姑娘需要馬車嗎？”

“不必，許子安上去便可?！?

“是?！?

許子安站在旁邊，吸了口氣，對明瑾拜了拜，便上車了。

明瑾看著他們漸行漸遠，慢慢的也沒什么笑了。

她轉回身去，那些人還虎視眈眈地看著她身上那些玉。

若非見她佩劍，估計這群人現在早就撲上來了。

就像撲向剛才那狗一樣。

明瑾又走向前去，將那被甩開的快要死了的幼犬輕輕抱起。

它應該是暈過去了，現在只吊著口微不可查的氣。

明瑾目光有些晦暗，掃過角落里那名拿到饅頭的男子，也是最開始把這狗甩飛的人。

男人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又想著她只是個女子，臉色這么白也不像武功好的，于是瑟縮著，給自己壯了壯膽。

不過明瑾也沒怎么樣，只是抱著這狗離開了。

不早了。

她答應過成瑜，這幾日得宿在朋疇客棧，該回去了。

明瑾重重咳了幾聲，口腔里翻涌起血腥味。但是懷里的狗活不了多久了。

她不敢耽擱，飛上屋檐，動用了內力往最近的醫館奔去。

這速度，倒比馬車還快上不少。

——

偏是最應無情的人，生于有情之門。

偏是有情者，最執著于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