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勻之此時毫無睡意,她在回憶中檢索“紀鶴淮”這個名字。
他們二人相差兩歲,初中同校時紀鶴淮出門都有司機接送,兩家又住對面所以每天上學放學捎帶著勻之一起,后來紀鶴淮高中被接回BJ,兩人就只能一年才見上一面,再后來就是勻之出國、奶奶和程爺爺相繼離世,從那以后他們再沒見過。
要說他們認識的時間確實足夠長,可是交情卻越來越淡。
勻之心想和紀鶴淮打的交道實在不多,要說不熟呢這倆人偏偏認識了快十二年;可要說熟呢紀鶴淮回BJ后他們見過幾面一只手就能數出來。
“這不就是一半熟芝士嗎”勻之覺得這關系相當尷尬,要是半路上遇見她都糾結該不該主動和人家打招呼,可一會竟然要同桌吃飯,
她忍不住想“一會說點什么呢?要不問問他家里人身體怎么樣?可是他姥爺剛走,我問這個怕不合適吧”
想到紀鶴淮的姥爺勻之心情不免低落,她對那位老人也有著深厚的感情,在他身上,勻之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什么叫“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老人讓勻之叫他程爺爺,他還告訴勻之自己的名字叫程文墨。
和名字一樣,程爺爺是位文質彬彬、清俊儒雅的老人,一言一行都透露著書卷氣,勻之常常被他的氣質吸引,聽他講那些年代久遠的故事,在那一個個故事中勻之拼湊出程爺爺的一生。
程爺爺祖上是安徽一帶的有名的官宦人家,一直有“厚德一族兩丞相,榮寵三朝九翰林”的美譽,可即便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也在戰火中走向衰敗、滅亡。
聽程爺爺說程家子孫不愿在國家危機存亡之際出國避難、茍且偷生,紛紛棄筆從戎踏上救國路。
他的哥哥姐姐們有的在進步學生游行隊伍中被政府軍警射殺。
有的以鷹擊長空之姿戰死藍天,駕駛中彈的飛機與日軍相撞,同歸于盡。
有的在戰場以血肉堵住炮火,身死殉國。
1950年程爺爺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就是這年他幾經輾轉參了軍,背起槍桿子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
那時年幼的勻之怎么也沒法將眼前溫文爾雅的老人和行兵打仗的軍人聯系在一起,
她常揚起一張像蘋果一樣的肉臉蛋,奶聲奶氣地問程爺爺
“爺爺是不是騙勻勻年紀小,爺爺和電視機里那些喜歡寫字畫畫的爺爺們那么像,那些爺爺可都不打仗的,爺爺明明像電視里的秀才,小鶴哥哥你說對不對?”
程爺爺被小勻之逗得眉開眼笑,他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到自己腿上,
“小機靈鬼,你還知道找幫手呢,可爺爺確實是軍人啊,爺爺身上還有好多槍傷,小勻之這回相不相信爺爺啊?”
程爺爺撩起一截衣袖,手臂上交錯的疤痕讓人觸目驚心,仿佛隔著時光無聲訴說戰爭帶來的災難。
小勻之伸手去摸那些疤痕心疼地問
“程爺爺你不怕疼嗎?”
程爺爺陷入回憶中,語氣悠長,
“那時候親人都死絕了就只剩下我,人要是連死都不怕,還能顧得上疼嗎?受了傷也不知道,只記得拼了命往前沖。”
勻之小時候聽不懂這些話,只是眨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偎在程爺爺懷里認真聽故事,然而隔壁大她兩歲的紀鶴淮不僅能聽懂,還能產生共鳴,甚至僅憑三言兩語就能開解程爺爺,二人悟性上的差別讓小勻之非常挫敗,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勻之開始懷疑自己是個傻子。
話說回來,程爺爺憑的正是這份不怕死的膽識和幾次死里逃生的運氣履歷戰功,年紀輕輕就當上營長。
那時的程爺爺容貌出眾,身上背著槍顯得更加挺拔,再加之上過戰場立過功,簡直是少女眼中的英雄。
所以戰爭結束返回沈陽時,程爺爺一眼就被迎接解放軍凱旋的文工團團花看中,經過女方大膽熱烈的追求,二人順理成章結成夫妻。
程爺爺雖然軍人出身,但年幼時到底經過大家族細致的教育,不僅識文斷字不在話下,還非常尊重妻子意愿,他年輕時工作忙碌頻繁外出,就一手攬過所有家務從而彌補對妻子的愧疚,婚后日子過得非常甜蜜,沒有多久大女兒也就是程婧阿姨便降生了。
關于他們的婚姻少年時的勻之和紀鶴淮倒是很有話聊,十五歲的勻之情竇初開,對于「愛情」充滿了好奇,可是紀鶴淮覺得這個話題異常肉麻,他很抗拒,非常抗拒。
“愛情這個事我熟,程爺爺經常和我說的,趙奶奶不是給他割草,就是給他唱歌,還總找機會給他暗送秋波。”
“我外公是這么和你說的?”
“對呀,程爺爺說他就是這樣和趙奶奶結婚的。”
“所以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是使勁對他好啊?你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了,好不容易等你放寒假從BJ回來一次,你就說說嘛”
男孩看了女孩一眼,無聲笑了笑。
“算了,你和我來”
不知道哪個字戳動了他,紀鶴淮終于放下書起身帶向勻之走進書房。
他打開書柜,從深處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黃花梨嵌金木箱,箱子第一層擺著精致的紫金色錦盒,紀鶴淮眼神示意勻之打開。
上等的黃花梨,海黃本身濃郁的香氣變得很淡,油性極好出了包漿,女孩暗自咂舌到底是什么寶貝要存放得如此金貴。
要說勻之年紀雖小但好東西還真沒少見,眼睛毒得很。一方面要謝謝勻之她奶奶,老人家喜歡珠寶古件因此帶著勻之去了不少拍賣會薅羊毛。
另一方面就是紀鶴淮,這位可是實打實什么好東西都要給她塞一份。不說別的,小姑娘之前看電影里人家寫字好看,隨口提了句要練一練書法,他立馬送來了幅衛鑠的真跡,驚得小姑娘一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這可是王羲之的老師啊”
紀鶴淮一聽對啊,是要找個老師才行,不知怎么的給她聯系上了省書法協會副會長。“先委屈委屈好嗎?其他人更多是上了年紀的男姓,我想你應該是不喜歡”
“那倒是,我只喜歡年輕帥氣的男姓”
男孩抬手抵住鼻尖,低嗑一聲。“好了,不說寫得怎么樣,靜靜心就算有收獲。”
后來啊,她也真只是靜靜心。
即使這樣,勻之在打開錦盒后仍驚訝不已,她觸碰錦盒時便發現整個錦盒外部是一整塊真絲的老面料,便預料到能放進這樣盒子里的必然是個寶貝,可打開后還是被震驚得說不出話。
只見盒中的手鐲在陽光下看起來是深邃的湖水綠,顏色均勻飽滿且自然濃郁,沒有絲毫雜質,種水細膩通透、底質極盡絲滑,像絲綢一樣的緞光,鐲身整體起剛起盈。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了足足有一會才舍得扭頭把錦盒還給紀鶴淮。
“你拿過去,這東西挑戰我道德底線,它誘惑我。”
紀鶴淮輕笑“這有什么?”
勻之心想「還這有什么?要是他真覺得沒什么的話,能不能拿一車辣條和他換啊?什么時候老爸能像他這么財大氣粗?這么富有?」
“你拿遠點,我是外行也知道這樣的翡翠堪稱極品,要是碎了把我賣了都賠不起。”
“這鐲子是我外公祖上留的傳家寶,開過光,也在寺廟祈了福沾上幾年香火。”
紀鶴淮目光注視勻之,“不過都沒你說得那么金貴。”
可惜勻之沒抬頭,她沒看到對面的人眼睛里盛滿了光和水。
“再看下面”
勻之聽話的打開箱子第二層,只見第二層被裝得滿滿的,那是一封又一封沒能寄出的信,這些信的信封新舊不一,但是封口處都有些磨損。
勻之指了指信用探究的眼神看向紀鶴淮,得到許可后她輕輕翻動那些信封。
“1959年6月,晚嫆收”
“1961年2月,晚嫆收”
“1961年10月,晚嫆收”
……
勻之眼神越加震驚,她不可置信的問紀鶴淮“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昨天,意思是程爺爺給趙奶奶寫了五十多年的信嗎?”
“嗯,
外婆去世于雨夜,
這場雨便在外公心里下了許多許多年,
你說把人放心里一定要表現到明面上?難道這五十年不作數嗎?”
“作數,當然作數”勻之輕輕拿起一封信,想象程爺爺在臺燈下寫信,想象程爺爺在深夜一遍遍撫摸信封,老人的感情像一片深海,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波濤洶涌、晝夜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