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峟心中的計劃是:與其在內部操練、對抗時徒增傷亡,不如以戰代練——以子堅的族人為主力,越戲方人和王旅的奴隸從旁協助,觀摩,邊戰邊學。
這樣既能積累寶貴實戰經驗,又能逐漸克服對廝殺的恐懼,提高戰勝敵人的信心。
這才是快速提升各個隊伍戰力的最佳方法。
大食過后,易峟命所有人收拾妥當,離開枼陮,向著東土繼續進發。
在眾人先出發之前,易峟以十人為一組,連續派出數組的多馬羌,對前方道路附近的地形和枼陮商人報告的野人的聚落位置進行探查。
在多馬羌回報探查得來情報的時候,易峟則會根據探查到的敵情,從子堅族人、左疆族人、王旅中各自抽調一個或者多個行的人前去剿滅。
夕陽西沉,血色殘光浸染天際,如融化的銅水般灼燒著云層,將整片荒原映照得猩紅刺目。
遠處的山巒在暮靄中化作猙獰的獸脊,幾只大鳥盤旋低飛,嘶啞的鳴叫撕破沉寂。
易峟手把著商王受親賜的黃鉞,青銅鉞柄上纏繞的布條已被汗浸透,沉甸甸地墜在掌心。
他步履沉穩,每一步都踏得極重。
前方引路的小馬羌臣佝僂著背,不時回頭諂笑,渾濁的眼珠里閃爍著畏懼與討好的光。
易峟身后,石庫水肩扛銅戈,左疆高舉龜裂的木盾,子堅的手始終按在腰間弓箭上,指節因緊繃而泛白。
十余名甲士沉默跟隨,青銅甲胄隨步伐鏗然作響,如一群自幽冥踏出的兇煞。
眾人終于來到一處剛剛攻克的野人聚落。
也許這處聚落曾經歡聲笑語、人來人往,如今卻滿目瘡痍,幾乎淪為一片廢墟。
草屋傾塌,焦黑的梁木橫七豎八地壓著殘破的陶器與草席,幾處余火未熄,青煙盤旋升騰,混著刺鼻的焦臭。
地上散落著斷裂的骨箭、碎裂的石斧,還有幾具來不及拖走的尸體——有的被長矛貫穿胸膛,有的頭顱碎裂,黑紅的血泊早已干涸,引來蠅蟲嗡嗡盤旋。
風掠過廢墟,卷起細碎的草灰,也帶來微弱的啜泣聲——像是從某個半塌的地穴里傳出,又像是被壓在倒塌的草垛之下。
不遠處,幾個商族甲士正舉著火把,冷酷地焚燒最后幾間尚算完好的草屋,火焰吞噬木柱,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另一些人則手持石錘,狠狠砸向土墻,夯實的泥塊轟然崩落,露出里面藏匿的陶罐和糧食。
易峟率領眾人走近時,正忙碌的幾名什長和商族管事立即從廢墟中現身,恭敬地行禮相迎。
雖然這場戰役規模不大,取勝也頗為輕松,但畢竟是全師首次實戰,易峟認為有必要親臨戰場,對參戰者們說幾句勉勵的話。
領路的小馬羌臣上前請示:“昜伯,此部族人大多已經逃散。頑抗的人也盡數消滅了,現余下婦幼二十余人,不知該如何處置?”
話音剛落,幾名商族人便拖拽著一串被麻繩捆綁的俘虜走來。
這些俘虜多是婦女和孩童,衣衫襤褸,臉上布滿煙灰與血跡,眼中滿是恐懼與絕望。
易峟輕嘆一聲,沉默不語。
他的指節有節奏地輕叩著手中大黃鉞上的雙虎食人紋,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焦黑的土地。
凄厲的風聲,仍在廢墟間嗚咽徘徊。
“先將俘虜押往枼陮,聽候商王發落?!?
易峟并非商族人,對獻祭人牲等事情毫無興趣,抓獲俘虜的多寡對他而言無關緊要。
他更在意的是此戰的實質收獲——糧食、牲畜,以及徹底摧毀這個部落的復起可能。
“俘虜多少無所謂,但必須搜出所有藏匿的糧食和牲畜?!?
易峟目光環視一圈,“余下的草屋、田地,全部焚毀推平,絕不能讓潰逃者重返此地,死灰復燃。“
眾人紛紛低頭應諾,迅速分散執行命令。
然而,就在此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怒罵聲。
易峟眉頭微皺,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被麻繩緊緊捆縛雙手,踉蹌著被幾名商族甲士拖拽而來。
他短發如刺,黝黑的皮膚上布滿青黑色的部落圖騰,猙獰的紋路自脖頸蔓延至胸膛。
雖然身上沾滿血污,卻仍梗著脖子,用嘶啞的嗓音不斷咒罵,口中吐出晦澀難懂的土語。
即便周圍人聽不懂他的話,但那猙獰的神情和激烈的掙扎,已足以表明他的憤怒與不甘。
“昜伯,那人便是此族的首領?!?
附近的小馬羌臣上前半步,低聲稟報。
那斷發中年人雖不通商族言語,卻從小馬羌臣的姿態和易峟的裝束中瞬間明白——眼前這個面容冷峻、手持黃鉞的少年,便是這場殘酷戰火的真正幕后元兇。
此刻,他龜裂的嘴唇劇烈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被煙灰覆蓋的面龐上,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嘴唇因憤怒而不住顫抖,死死盯著迎面而來的易峟。
易峟瞇起眼睛,還沒做進一步的反應,突然,那人喉間迸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竟趁押解商人甲士稍一松懈,猛地沉肩撞開束縛,朝易峟直撲而去!
“保護昜伯!”石庫水驚叫道。
危急時刻,走在易峟前方的左疆眼中寒芒一閃,搶先一步,右腿橫掃而出,精準地絆在敵首沖刺的路徑上。
那敵首猝不及防,重重栽倒在地,塵土飛揚。
后方追來的幾個商人甲士立刻撲了上來,膝蓋狠狠抵住他的脊背,將他的臉死死按進焦黑的泥地里。
“唔——!”
敵首掙扎著昂起頭,滿嘴血沫混著沙土,仍死死瞪著易峟,發出嘶啞的吼聲。
子堅已沖上前來,弓弦拉滿,箭矢直抵敵首后頸。
只需一松手,便能貫穿他的咽喉。
易峟卻微微抬手,示意暫緩。
這時,那些因一時懈怠讓敵首掙脫而惶恐的商人甲士紛紛過來請罪。
他們望向昜伯手中的商王親賜大黃鉞,臉上的神情驚懼不已。
“將那人的手腳都捆好,堵住嘴,押往枼陮。若再有疏忽,必將你等一并送給商王裁決?!币讔f平靜道。
商人甲士們連連稱是,保證絕不再犯。
那中年人雖被破布堵住了嘴,在被拖走時仍嗚嗚叫罵不止,聲音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風中。
易峟摩挲著大黃鉞,再次輕嘆。
他想著:我不過是個聽命于紂王的打手和馬前卒罷了。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東土人要罵就該罵紂王。
即便沒遇上我,你們也會遭遇惡來、飛廉等紂王的寵臣。
結局依舊,或許更為凄慘。
在這世道,弱小即是原罪。
無論是商人還是周人,小邦與野人在他們眼中,其實都不算人。